陆教主收了手,站起身来:“既然无事,那就去收拾备饭罢。”
左冀怒目而视:“我脚都这样了,让我怎么走?”
教主大人将右手伸到他眼前:“蹦着走。”
打那天开始,左冀便担下所有活计。不是没反抗过,只是稍有微词,陆教主就让他看右手。虽然问心无愧,可看到那伤痕累累的模样,左冀总是胸中发闷,不想再争执什么。
虽说此时已是隆冬时候,可谷内却温暖如春,加上器具齐全,储粮尚丰。若不是被困着,几乎是神仙般的日子。
两人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呆长了,左冀才发觉陆行大这人有多无趣。每日里除了吃饭练剑就是发呆。原先在山上的时候,还见他读书装装风雅,此时连风雅也没有了。
左冀心中尚且惦记着那晚吊篮之事,拐弯抹角地问过了陆行大,得知石护法当日也下山了。那该是李叔李婶睡得沉了没听到,这才算放下心来。
这一天日头高悬,天色晴好。左冀靠着山壁被晒得懒洋洋地,瞅着陆教主舞树枝——那柄宝剑落崖时候就折断,后来被左冀拣回来当扦子用了。他刚刚发觉一桩快事,心情大好,也就有了闲谈的心思。
今日早上,左冀因连续几顿吃干粮咸菜吃得腻了,就在外面空地上支了个箩筛洒点高粱捉野雀。陆行大虽然不动声色,可貌似不经意地路过了好几次。左冀见他跃跃欲试,就大方招呼他过来一起玩。
陆教主一本正经结过左冀递过来的牵绳,面无表情听着左冀的讲解,如何支杆,何时拉绳。然后瞅准时机用力一扯……筛子翻个筋斗,野雀四散而去。左冀在旁边气得直嚷:“不能用蛮力!要用巧劲!”
陆教主也不回嘴,丢下牵绳,去山谷另一头练剑,舞得风声嗖嗖。
过了半晌,左冀掂了下系成一串的鸟儿,看分量差不多便收拾干净了点火烧烤。待到抹上盐巴香料后,香味也传了出来。陆教主那边已经练完了上午的份,洗好了手就等着开吃。
那边扣鸟的筛子一直没收,这一会的功夫,又钻进了好几只。左冀瞅着心痒,就向他交代:“你帮我转着点,我再去逮了那几只回来。”
待到左冀手拎着野雀回转时,先嗅到的却是一股糊味。他忿忿地瞪向坐的远远的陆行大:“饭又不是我一人吃,居然连这点小事也不管。”
教主置若罔闻。
左冀洗罢了手,把有些焦的食物两人各分一半。吃着吃着,左冀才发觉,自己错怪了别人。那烤雀陆教主确实翻过了——要是没翻,怎么会两面都焦?可是这都能烤坏?左冀忍了一会,终究没忍住:“你不是连饭都不会做罢?”
教主拂袖而起,开始他下午的练剑历程。
此刻左冀靠在石壁前,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两人替换衣裳也都是他洗收的。在山上自然更有人侍候。于是……
“你是不是也不会洗衣呐?”
教主不答,出手更疾。
果然如此,左冀大乐:“姓陆的,你到底会干点啥啊?”
陆教主手中树枝甩出,嗖地插入泥中。人一个纵跃来到左冀身前,只手拎住左冀襟口,揪到自己面前,两人几乎鼻尖相触,陆教主一字一顿:“我、会、杀、人!”
第十九章
左冀被他忽然凑这么近,很是不自在。略挣了一下,额头便撞到了一处。
陆教主松了手,往旁边石壁上一靠,抬手遮住过于晃眼的阳光,闷了片刻后开口:“你若是种地种不了第一会如何?”
左冀揉着额角,很是疑惑:“那能如何?无非是少收点粮食,少余点钱罢了。”
陆行大哼笑一声:“那你可知道,我若是武功不是第一的话,早被人分尸了。打我记事起,就被反复告知这个道理。当魔教教主的儿子,注定以后接任教主之位,自然是天下公敌,多少人排着队要杀我。我不整日习武怎么办?做饭?洗衣?我学那些有何用!能叫我从围攻中全身而退么?能让我击退无穷无尽的攻击么?”
说到此处,陆行大面上早无平和模样,一脸讥讽:“你可知魔教虽然有了几百年名头,却并非一脉相承的?弱肉强食,能把对方吞下才能称老大。一旦哪辈的教主弱了,自然有他人他派取而代之。我会那些做什么?没命会什么都白搭!”
左冀不想竟然会有这样激烈的回应,心中颇为不安:“你……”
陆教主不待他说完,又一把揪起他的前襟:“你当这江湖同你见的这样?打打闹闹如同儿戏,正派诛杀邪派好似赶集?你晓得这其中死过多少人命?打我懂事起就教我读书的先生,不过因为误触了我醉酒的父亲,便被一掌拍死。他告诉我的什么邪不胜正,仁义为先统统都是废话!我父亲呢?还不是同样一时大意便被人围歼,只可惜连累了我那不懂武功的母亲。我十几岁便要统领魔教,多少虎视眈眈的人在伺机而动?我有什么功夫去学杂务捉雀!”
左冀听得瞠目结舌,勉力安慰道:“你还有石护法相助……”
陆教主又是一声冷笑:“成璧?他确实忠心,可惜不是对我!你当他怎么入的魔教?不过是我用一本剑谱换来的!为了严家庄,他连名声都可以不要。分明是我教的后人,只被别人拣去养了几年,便一心向着他们。处理帮务,对外御敌确实无可挑剔。但只要遇见同严家相关之事,那却是连想都不用想的。那日唐歌剑法的破绽被他晓得后,你看下场如何?你当严越自个就能给我下毒么?你当吊篮绳索那么容易断么?你当我上山是平白失足么?”
这三声责问一声大过一声,在山谷中隐隐回荡。此时的陆教主阴郁夹杂着愤怒,倒真有几分魔头模样。左冀明明应该怕的,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另外一事:“绳索?失足?你明明记得还骗我忘了!”
陆教主更向前近了一分:“我自然是骗你的。这江湖上,你见过几人说过真话?偏你傻到全信!你说你这样的,不安分过你的傻日子,到江湖上来混什么?碰到的若不是我,若我不是打小被教什么仁义道德,你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左冀听他说的偏激,却又合情合理,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只是喃喃道:“并非如此……别人我不晓得,起码我就不曾想过防你害你。”
陆教主声音低了许多:“我知道。”抬手放开左冀的衣襟,支到崖壁上。左冀见两人挨的实在紧密,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下,想要让他离开些,方一转头,嘴唇恰好迎上对方过近的唇角。他僵了一下,急忙后仰,却在撞上崖壁前被人挡住扳回来,刚触碰过的地方再次覆上,将他那些尚未成型的念头打了个七零八落,再无一丝冒出头来了。
左冀被咬了好几口才回过神来,急忙撑手挣开那个还在厮磨的人。陆教主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倒退两步。再抬起头来瞪他,神情凶狠恼怒,左冀则是震惊茫然。两人对视,半晌无语。
片刻有风吹过,左冀猛地打了几个喷嚏。等他揉揉鼻子再抬起头来时,那陆教主神情已恢复了平日的平和沉静。
左冀迟疑开口:“你、你中的……毒又犯了?”
“不是。”陆教主回得果断坚定,只是头却偏向一侧。
“哦。”左冀应了一声,略有踌躇,便一瘸一拐地从他身边走过。
陆教主僵着身子立在那里,拿眼角扫到他走近又欲走远,抬手一把抓住:“你哪里去?”
左冀也不看他:“捡柴火呗,你不吃晚饭了?”
陆行大讪讪放手,又僵了会,最终还是拣了个树枝,继续练他的左手剑法去了。
左冀一直溜达到山谷这头,疏林隔着,望不到那边的情景,这才抱头蹲了下来,面上赤色蔓延成一片。天哪,这算怎么回事?
要说他长到这么大没动过春心,这是扯谎,好歹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碰到俊俏姑娘和他说话,他也会脸红,也想过等日后要娶个什么样的媳妇之类的事情。另一边,读书时也听年长的同窗私下讲什么分桃断袖的典故,知道男人之间也可以有那么回事。甚至那天在破庙前,还亲眼见着了,姓陆的被下药后也吓唬过他。
可是这些,都是幻想中、言谈中、和神志不清中的,都是不存在或者别人的。就算是统统加起来,也不如今天来的直接刺激。被拥抱了,被人以那么亲密的姿势贴近,还被咬了好几口。或者说那叫亲嘴?可是没听说谁亲嘴是用咬的……
左冀苦恼烦躁地折断好几根树枝,方才之所以能镇定地走开,是因为他觉察出姓陆的比他更紧张激动。他推开时,那人都是微微发抖的。
可是这算咋回事啊?又不是因为被下药,猛得来这么一口干啥?左冀一边嘀咕,一边顺手折着树枝。虽然这般念叨着,可仔细想来,他却不能去追问:既不愿听他说是捉弄自己,又害怕他说点别的什么。
就这么糊涂着,隐约地欢喜着,挺好的。
反正两人伤都未好,都还得在这里待下去,离不开。
待到左冀打定了主意,才发现手边的树枝已经折了一大堆了。不要说做饭用的,明天一天的份量也有了。
匆匆捆了一些回去,生火做饭。陆教主那边也练完了剑法,凑了过来。两人这一顿吃的分外安静,平日里即便是再不怎么说话,陆教主总还得指使人,左冀也会抱怨两句。如今反倒是客气起来了。递接之间偶尔相互碰触到,两人也都似烫着一样迅速移开。
两人吃罢了,左冀收拾好摊子,洗漱完毕,也不管天色早晚,回到山洞内自己榻上,倒头便睡。
这山谷内山洞有两处,一边堆放着生活杂物粮食,另一处就是人住的地方了。这洞内床榻原本就备有两张,只是都放置在洞穴里侧。他们掉下来后,陆教主便把其中一张移到了洞口处,美名其曰:腿脚有伤之人,睡外面方便活动。
他睡了一晚才明白过来,什么行动方便,分明是洞口挡风!
左冀闭着眼静了一会,就听得那人走过来,经过自己榻边时,停了一会,又进去,衣衫希瑟,床榻作响,之后便悄无声息了。
他听着里面呼吸逐渐平稳,自己却是睡不着了。白日里那几幕始终来回飘荡着,怎么都挥不开。陆行大原是个什么都不能干的笨蛋,陆行大打小就被教得阴阳怪气,陆行大连个能全信的朋友都没有,陆行大……啃了自己几口。
这些念头嗡嗡嘤嘤,一圈圈地围着他绕。左冀翻了半夜的烙饼,方才朦胧睡去。
似是刚过了没一会,就陷入了梦境。梦中有个面目不清的人恶狠狠地揪着他的耳朵脸颊:“这猪头肉和猪耳朵正好下酒,我先割个半斤!”
左冀被揪得难受,用力挥手打去,啪得一声,似乎碰到什么东西上,身体一挣,便醒过来了。
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一看,原来已经到了早晨了。太阳照到对面崖壁上,白的晃眼。
陆教主不知何时就起来了,此时正立在洞外。听得动静他回过头来:“左冀,今日我送你出山罢。”
第二十章
左冀迷蒙地呆了一会才问:“你手好了?”嘴上问着,狐疑的目光直射陆教主垂下的衣袖:前两天还一副什么都不能干的架势,怎么今天就能窜能跳了?
陆教主轻咳一声,把手负到身后:“走不走?”
走不走?当然是要走的,还能在这呆一辈子?可是今天的柴火已经劈好了,昨天晾晒的衣物还没干透,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就这么走了?左冀不做声,坐直了身子抬眼盯着他看。
陆教主侧过头去,又重复了一次问话:“走不走?”
“走!”左冀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一跃而起。用冷水抹了几下脸,就开始整理山洞。虽然两人空手来空手走,可动了这些东西,好歹也得给人打理整齐了。姓陆的都打定主意了,还啰嗦什么?
不理会丝丝冒出来的委屈和懊恼,左冀心中默念:出来是为讨债的,现下无事了,趁早回去,还能赶上这季春高粱。打来杀去的江湖,和咱原本就没有一分干系。
他心里念叨着,手上也不停,不过顿饭功夫,就收拾妥当。左冀朝一直戳在那里的陆行大一拍双手,爽快麻利:走就走!
峭壁半崖上。
左冀觉得两人停住了,便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打量。发觉还是在半空中,便瞬间闭上,闷声问:“你又要休憩下?”
早就该知道,姓陆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昨天他一时失态,也不能忘了他往日是何等恶劣的。方才这人说他右手虽然未痊愈,可经这些时日磨练,左手亦能攀援。因此出山也并非难事,只是无法提携别人了,问左冀要不要用绳子把自己缚到他身上。左冀自然不乐意,那模样也太傻了!
不背不缚怎么办?自然是要自己抱紧了。他起初还别别扭扭的,不肯贴紧抱牢,待到脚一离地,山风一吹,左右摇晃两下后,那些扭捏尴尬登时叫恐慌赶了个一干二净。不顾面子地死死扒住陆行大的人,又见着时而山石迎面,时而凌空无依,越发吓得连眼都不敢睁开。偏偏这姓陆的又一副辛苦模样,过不了多久就要停下歇息片刻。起初左冀还以为到了地头,松手就要推开人,好在伸手的刹那睁开眼,发现依旧在半山腰,转推为抱,才没生生跌下去。
现在又玩这一出。左冀把头埋到自己臂膀和这人项背之间,有些牙痒。
陆教主一如既往没搭理他问话,却发声问道:“那次是哪次?”
左冀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哪次?”
陆教主静了片刻,忽然轻哼一声,猛地如箭矢般跃出,向下落去。左冀被带了个猝不及防,几乎要惊呼出声,瞬间想到什么,要问什么话,自然也就被抛在方才的半崖上了。
这之后陆教主再无停留,两人顺顺当当地来到山脚下。左冀本想同他说点什么就自己漂漂亮亮告辞的,谁知脚刚落地,不容他分说就又被拎了起来。
再被放置到地上时,人已经在破庙了。左冀整理着被树枝挂擦过的衣衫,颇感无奈:“你到底想干啥?”
陆教主目无下尘,对着神像说:“在此等着。”然后就攸然而逝了。
庙内依旧那副模样,凌乱的稻草,燃尽的火堆。左冀这次却坐也不敢多坐,站了半晌不见人回来,便跑到庙门外溜达。出去走了几步才又想起,前面这个草窝处,自己曾经绊倒过。左冀忿忿绕回来,姓陆的不是又在耍人罢?
又候了顿饭功夫,他决定不等了:这都在山外没人管了,自己怎么还这么老实听话,敢情是被欺负成惯例了?
唾弃完了自己,抬脚出门。刚走不过两步,忽然迎面飞来一物。左冀信手抄住一看,却是一个包袱。
陆教主在几丈外负手而立。
左冀一头雾水:“啥意思?”
陆教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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