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说:“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我得马上动身了。”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山根儿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说话。后来他向父母说月姑姑出发的时间时,被纠正了多少遍也改不过来,再后来上学了,学习读表时,总是把一小时分成一百分钟,以至于在一次关键的考试中丢掉了关键的一分。
李月走后,柯冰就和山根儿说话:“山根儿,知道怎么叫我吗?”
山根儿睁大眼睛注视着他,于是柯冰就启发他:“你叫我柯叔叔,今天过年,知道和我说什么吗?”
山根儿似乎听明白了:“柯叔叔——”
柯冰马上想到该给孩子点压岁钱,还没等他陶钱,山根儿的下半句话也说出来了:“你啥时候娶月姑姑过门啊?”
柯冰心里甜得象吃了蜜似的,他判断一定是昨晚自己睡着了,一家人探讨他和李月的关系时被孩子听到了。从孩子问话的内容可以推测李月家人已经接受自己了,而且在为李月考虑婚事。于是心花怒放的柯冰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抱过山根儿亲了一口,并摸出十元钱:“山根儿真乖!这是给你的压岁钱。”
柯冰不知道,十元钱对一个贫困山区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而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孩子不懂柯冰说的压岁钱的真正含义,更没见过这么多钱,但他能理解到这钱是给他的,于是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柯冰一个人很无聊,就打算出去走走,走了没多远,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拦住了他,柯冰估计她一定也是李月亲戚家的孩子,就弓着身子低下头问:“你几岁啦?叫什么呀?”
小女孩下了很大决心才鼓起勇气说:“柯叔叔——你啥时候娶月姑姑过门啊?”
柯冰马上想到了一个词——满城风雨。怎么这么快都知道自己要和李月结婚?他感到自己一时兴起来找李月实在是欠考虑,他给李月带来的压力让李月很被动,她会不会怪罪自己呢?但是担心李月怪罪的同时心里也美滋滋的,于是摸出十元钱给了小女孩,也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告诉她这是压岁钱。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跑开了。
远处,山根儿拦住了小女孩:“咋样?俺没唬你吧?教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他就会给你这些钱。”
柯冰再向前走,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会有小孩子拦住他:“柯叔叔……你啥时候娶月姑姑过门啊?”
说话的内容一字不差,而且语气、腔调都模仿得非常象山根儿。柯冰也希望都能满足这些孩子,但是身上的零钱却支持不住了,而且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多少孩子,于是狼狈地向回逃。
那些孩子,有拿到钱兴高采烈跑掉的;有非常懊恼地回去找山根儿继续学的;也有委屈地回去掉泪的。更多的孩子则是围着山根儿请教,一遍遍在那里练习他说话的腔调。
半山村的人们只在早晚吃两顿饭,因为下午四点多夜幕就降临了。柯冰不知道如何帮助主人做饭,他从小就一心读书,家务活从来不伸手,此时想表现一下却插不上手,只好坐回里屋等。
除了李月,一家人都回来了。看他们的表情,显然比他还焦急,柯冰一再追问,才知道李月的亲戚有一部分在山那边,往年拜年李月都会在那里住下,而今天她将摸黑赶回来。
柯冰早领教过这里的山路有多凶险了,回想起来都有些胆寒。今晚李月将赶夜路回来,难怪一家人都如此紧张。他这时才隐约感觉到自己给李月带来的麻烦还远不止这些。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冒昧感到愧疚。
柯冰想去路上迎接李月,但是想了几次也没敢行动,他知道自己不但帮不了李月,很可能为一家人带来更大的麻烦,他不能再冒失了。除非李月的哥哥去接她,自己可以跟着去,但看看一家人,谁也没有这层意思,自己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坐着。
李月的嫂子在暗暗鼓动山根儿,估计是要孩子把钱还给柯冰,但是在柯冰面前又不好显露,山根儿当然不肯还了:“凭什么他们都不还偏偏要我还!”
母亲怕被柯冰听到,压低声音警告孩子别胡闹,母子俩暗暗对峙着。一家人谁也不再大声说话,只有锅里的年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空气象凝滞了一般。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李月终于回来了。围巾上结满厚厚的霜,棉袄上也挂了一层白色,脸上的笑容也被冻僵了,进门后向每个人展示着红红的笑脸。人们心里紧绷着的神经马上随之松弛了,继而是心疼的问候。
李月的妈妈早准备好了厚厚的棉被,已经在火墙上烤得很热了,李月进了里屋,脱下早被冻透的凉衣服,将热被子裹到身上。靠着火墙坐下。山根儿挤过来坐到李月脚底下,撩开小棉袄:“月姑姑,把脚放俺肚子里吧,俺热。”
年饭马上端了上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张罗吃饭。嫂子搂着李月不让她自己伸手,由她来喂。男人则拿出酒来招呼柯冰一起喝。柯冰被这浓浓的家庭温暖所感动着,好像有泪要流似的,他赶紧掩饰着,没让人发现。
柯冰感受到了山村的条件很差,所以不敢放开酒量,推说这里的酒太烈,只喝几口就摆出一副招架不住的架势。柯冰刚刚从大刚家学会了如何在酒席上装假,不再逞强了。但是在大刚家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此时他是理解别人。
席间,柯冰很想借助喝酒话多表示一下歉意,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而李月却一直为招待不周向他表示歉意,客气得不是亲近,而是疏远。李月这样的太度让柯冰很失望。
饭后,一家人都需要早点休息,因为昨晚守岁都熬了一夜,尤其李月摸黑赶回来,还没有暖过来。
睡前李月提醒柯冰注意:“山里有山里的习俗,也许你不大习惯,但是一定要遵守。”
柯冰不以为然:“当然,入乡随俗嘛!”
半山村的习惯是:客人投宿由主人陪着一起睡,谁的客人谁来陪,而且要安排客人睡热炕头。柯冰同样要享受这样的礼遇,由李月陪着睡炕头。李月的家人则向后排,都要挤到一个炕上来。
柯冰这才知道李月所说的习俗是怎么回事。要他来适应这样的安排,真是求之不得的。柯冰顺从地在一家人面前和李月钻进了一个被窝。
山里的夜晚特别黑,外面几乎没有灯火,尤其过年,月亮瘦得象连年饥荒地区逃出来的难民,不但缺少生命的丰满,而且缺少生命的光彩。熄灯之后屋里就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了,本来透明效果就不好的窗户纸,为了保温,又在外面加了一层麻布,即使有黯淡的月光也无法照进来,黑暗中瞳孔放大到了极至,或许可以看到一星亮光,那是炉膛里还没有熄灭的木柴,最后烧成了奄奄一息的灰炭。
到了半夜,炉膛里的炭火都将化为灰烬,屋里则是绝对的黑暗,黑得另人胆寒。同时室内的温度也开始急剧下降,到了早晨,几乎降到冰点。晚上睡觉时,明明两个人是并肩挤在一起的,早晨醒来时,李月已经伏在柯冰怀里了。
熄灯之后,柯冰在想:山里的习俗都是有一定的来历的,条件可以决定很多内容。住房的紧张和天气的寒冷是一家人挤一个火炕的原因之一,如果再有一个火炕,势必要再点一个火炉,对烧柴来说是一种浪费。让客人睡炕头不仅是尊敬,还是比较现实的照顾,因为炕头热量最充足,持续的时间也最长,通过这个习俗可以证明这里的山民是真正的热情好客。陪客人睡觉也能体现一种礼仪,谁的客人谁挨着睡,能让客人感到亲热,如果换其它人陪睡,难免有距离感而出现一些尴尬。
柯冰还听说过内蒙一些地区,有陌生客人投宿时,主人会安排年轻姑娘陪客人睡觉,大概情形和这里是一样的吧!都是为了让客人心里乐于接受,起码不会让客人心生厌恶。如果让一个满身臭汗又老又丑的邋遢鬼陪客人睡觉,客人肯定不舒服。
钻一个被窝也是条件限制的结果,每人一床被褥,炕上就挤不下这么多人了;而且估计她们家也没那么多被褥。如果这些习俗被当成笑话来传说,自然会被加进去很多与纯朴相悖的联想,听者也会很感“性趣”,实际上这些习俗与性无关。
柯冰脑子里在胡思乱想,当然睡不着了。于是就小声请教李月一些问题:“月儿,村里都跟父亲喊大爹吗?”
李月低声警告柯冰:“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快睡觉!”
柯冰白天盼了李月一天,晚上终于见到了,又如此亲近,哪里甘心就这样睡,只要不影响别人睡觉不就可以了吗?于是用更小的声音问:“明天我陪你走亲戚行吗?”
李月却突然提高了声音,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听到:“柯冰,我再告诉你一遍这里的规矩——熄灯后必须睡觉,睡不着也不许说话。例外也有,夫妻可以在被窝里说一些必要的话。客人不能说话,你必须入乡随俗。而且你也不能陪我走亲,除非你是新女婿。明白了吗?”
柯冰很想大声回答:“明白了!长官。”可是自己也觉得这样的玩笑有不尊重乡俗的嫌疑,就想小声和李月一个人说,这时李月从被窝里拧他一把以示警告。柯冰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他明白,如果在睡觉时严重破坏乡俗,肯定是非常严重的后果,尽管他还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柯冰抓住李月拧他的手,想换个姿势搂着她睡,这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黑暗中李月压住了他的半个身体,并把嘴贴上来。
柯冰心跳突然加速,他以为李月要狂吻他了,于是努起嘴来迎接她,可是只亲到了她的脸,李月的嘴从他腮边滑过,对准了他的耳朵,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晚上睡觉不许翻身,听到了吗?只能我搂你,不许你碰我。千万记住!尤其早晨醒了不许乱动,千万保持住睡姿。”
柯冰点头表示理解,李月满意地在他脸上留了一个吻,然后将他不由自主搂住她的一只手拿开,又把另一只也放好,给他摆了个“立正”的姿势。她还不放心,又用一只胳膊将他的身体和胳膊一起圈起来。
这一夜,柯冰感觉自己比被捆绑着还难受。被捆绑了,精神是放松的;没有绳子的捆绑,反而精神紧张,生怕自己睡着了会乱动。
柯冰的直觉异常敏感,他知道这个晚上非常重要。而以后,如果有以后的话,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有女入怀,自己却不能轻举妄动,柯冰暗自苦笑:柳下惠坐怀不乱,其境界也不过如此吧!
柯冰果然没有给李月丢脸。当晚李月的家人挨个故意起夜,举着火石察看他们的睡姿。
如果柯冰脸对着李月,说明他轻浮,自律性差;如果背对李月,则是不敬重,不体贴,没人情味;如果趴伏着睡觉,说明此人心里有鬼;只有心胸坦荡才能仰面朝天。
其中还有一些细节,如果柯冰张开一只手臂将李月揽进怀里,那么他就必须向李月求婚,否则无法交待;李月主动投怀送抱,表示她对此人非同一般的信任,而且她赶夜路回来已经冻透,客观上有更充分的理由。
柯冰的“立正”姿势表示他行的正,走的端,胸襟宽广,不会谜乱方向,是个真正的大男人。
李月一家人都以为柯冰靠本能“立正”的,没想到李月会利用黑暗对着柯冰耳朵交待机密,并且亲自动手将柯冰“捆绑”成了立正的姿势。是李月欺骗了大家。
早晨起来,一家人对柯冰明显多了一些敬重,但是柯冰自己并不知道。李月催促柯冰赶紧穿戴好,而且把哥哥的棉帽子给他戴上。柯冰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记得昨晚李月说过不能带他去走亲戚,只有新女婿才有这样的资格。那么今天怎么会变了呢?自己会享受到新女婿的待遇了?
李月见他迟疑,才告诉他日程安排:“你先陪我去给母亲上坟!然后就不好意思了,还得把你丢在家里。”
柯冰似乎明白了什么,注视了李月一会儿,并从李月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出了家门,柯冰感到自己打扮得很滑稽,一身航空皮夹克,配了顶露棉花的破棉帽,实在不伦不类。但是他知道山里的早晨最冷,顾不得形象问题了。
路上,李月告诉柯冰,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很小的时候,父母都没有了,是整个村的乡亲们把她养大的。所以她才会有这么多亲戚,包括她上学的学费,都是大家凑的。不然,象半山村这样的穷地方,谁家能供得起一个大学生?
柯冰恍然大悟,她的那些亲戚都是她的干爹干娘,名义上她是李贵山的养女,实际上是很多人都在供养她。
李月神情黯淡地说:“所以暑假我可以不回来,但是过年我一定要回来,因为拜年只能我亲自去,别人代替不了的。村里人对我太好了,我不知该怎样报答!”
柯冰默不做声地跟着李月来到后山的山嘴下,在一块石碑下停住了脚步。柯冰看到碑文上写着“李念月烈士”字样,才知道李月的母亲是位烈士,也猜到了李月名字的由来。
她的母亲最挂念的当然就是她了!估计是李念月临死前给女儿取的这个名字吧?
李月拿出了准备好的祭品,在母亲的墓前放好,然后烧纸、点香。但是山里风大,她怎么也点不着,柯冰就上前帮忙,突然间风停了,仿佛整个世界都突然静止了,只有他们手里的火在跳动。
插好香,李月跪下后便泪流不止:“娘,月儿来看您了。月儿就要毕业了。娘,别怪月儿不孝,月儿要惊动您安息了。月儿要将这里炸开,月儿知道这是您的意思,怪月儿当时太小,也太傻,才明白您的意思,让乡亲们多受了这么多年苦!娘,您没白送我出去,我终于明白了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娘,以后月儿怎么办?您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离开您啊?”
接下来是无比伤心的哭泣,柯冰不忍心看,就在附近转圈,见李月哭得实在伤心,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过去拉她起来,却发现李月已经昏迷了。
柯冰在学校里学过简单的急救方法,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掐虎口,扩胸挤压,很快把李月救醒了,而他早紧张得冷汗直流。
柯冰抱起李月,突然看到面前站着前天给自己指路的那个村姑,她们果然是亲戚,也来给李月的母亲上坟了。
看面容有二十几岁,应该是李月的姐姐,但是他没听李月说过她有姐姐,不管是谁,他都该表示感谢,就一手架着悲痛中的李月,向她鞠躬道:“谢谢您给我指路。”
柯冰看了看李月,手上抖了一下让她抬头,想问她们是什么亲戚,可是当他抬头时,却没看到人,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恰恰是李月母亲的墓碑。
刚刚静止下来的山风猛地又刮起来,不但劲猛,而且突然。柯冰的眼里刮进了砂土,他赶紧低头闭眼。风头劲猛,两人只好忍过一时,然后柯冰揉了半天眼睛,泪水却一直在流。他只好瞎子似的被李月领着走,走出好远才恢复视觉。
李月对柯冰说:“你不是说要浏览一下这里的自然风光吗,现在我给你当导游吧!”
本来柯冰对李月的身事还有些好奇,见李月刚刚从悲痛中走出来,就不忍再去问了,于是非常“兴奋”地听李月介绍。
这里的每一座山峰都有名字,而且有一半以上是李月的母亲给命名的。东、西、南、北、后,五座主峰,外面包着辅峰,象一垛盛开的莲花,中间的半山村就是花蕊,凝聚着所有山的灵气。
关于山的故事很多,李月就讲一些有意思的趣事:“据说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