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发觉得少女说不出的别扭可爱,青年站起身,走到对面的杂货铺子,问道,“店家,方才那辆马车是谁家的?”
“马车上画着一只奔跑的苍狼你看见了吧?那是虞家族徽。”
青年眸光微闪,继续追问,“可是那个虞家?”
店家点头,“除了永乐侯府,谁家的小姐那般刁钻,十两的银子也往人头上砸,就不怕砸出个好歹来。听说他家小姐是个心毒的,一句话不顺就拿鞭子抽人,京中闺秀没谁敢去招惹她,更别提她那身居都指挥使又兼骠骑大将军的哥哥,宠她宠的那叫一个厉害,被抽的闺秀找上门说理差点没被他削掉脑袋。”
说完,店家连连摇头,目露惊恐。
青年低声道谢,又买了一包米糕坐在门口吃,表情有些恍惚。万万没想到,那少女竟是他的嫡亲妹妹。什么刁钻、心毒,统统都是污蔑,不过是用尖锐的外壳来保护自己罢了。十岁便废了双腿,毁了半生,再不强势一些如何能活?
思及此处,青年失了胃口,将米糕扔给等待许久的小乞丐,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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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侯府,正院。
老太太正与一位穿着华丽的妇人说话,不时转头去问马嬷嬷,“小姐什么时候能回?”
“都这个时辰了,想来很快就到。”马嬷嬷行至门外看了看天色。
老太太握住妇人保养得宜的手,笑道,“不瞒你说,府中事务现如今全交给我那孙女儿处置,我已两三年不理事了。你这次来的仓促,吃穿住行都没筹备,不等我孙女儿回来,我这一时半刻也抓瞎呢!老了,不中用咯!”
妇人抿嘴而笑,“老太君说得什么话,你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孙女儿,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瞧您,双鬓都长出华发了,看着比我母亲还年轻十岁。她若亲来,指不定怎么羡慕呢!”
老太太被妇人哄得心花怒发,连声追问老友的近况。两人正谈笑风生,虞襄从外面进来了,轮椅转动的声响引得老太太转头看去,笑盈盈的开口,“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襄儿,快过来拜见你裴姨母。她母亲可是我当年未出嫁前的好姐妹。”
妇人看见虞襄掩在毛毯下的双腿,表情略微诧异。她原本以为老太太口中那个乖巧能干的孙女指的是侯府庶长女虞思雨,却没料到是断了双腿,不良于行的虞襄。
虞襄舍身救兄的事迹传得路人皆知,却也无法挽救她越发乖戾刁钻的名声。相由心生这句话,显然不适用于眼前的少女。她长得十分精致,看着比院外金灿灿的阳光还要明媚几分,尤其是那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乌溜溜,清凌凌,看过来的时候仿佛带着无数小钩子,直扎进你心里去。
虽然才十四岁,未及笄,身量却十分高挑,身姿也纤侬合度。十岁便失了双腿成为废人,面上却不见一丝颓唐或自卑,甫一入厅便张着小嘴甜丝丝的喊人,实在讨喜的很。全不似传闻那般不堪。
这容貌,这气度,完全与妇人的想象南辕北辙。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执起少女皓腕,喟叹道,“这就是襄儿?许久未见竟长这般大了。你刚满月的时候姨母还抱过你呢,只这么一丁点儿。”她抬手比划。
虞襄掩嘴轻笑,黑白分明的猫瞳缀满细碎而璀璨的阳光,叫妇人好一阵眩晕,心里暗暗叹道:这般绝世之姿,比起当年艳冠京城的敏贵妃也分毫不差,只可惜了这双腿……
老太太也跟着笑了,抬手抚摸孙女发髻,柔声道,“你姨母这回是陪你表哥上京赶考来了,月前你表哥入了会试前十,只等一月后参加殿试。因她租住的院落发现一窝白蚁,委实不大安全,便借咱家暂住一阵。”
“那感情好,没准儿一个月后礼部衙役便要从咱家接一位状元郎出去呢!咱正好跟着沾沾喜气。”
虞襄一句话就把裴姨母逗笑了,连声说她是个灵性人儿。
虞襄略打趣几句,正色道,“既是备考,我这便使人把东头的叠翠苑收拾出来,那儿虽偏僻,环境却十分清幽,正适合表哥读书。姨母若是不放心,可自己过去看一看,缺些什么我立马让他们去办。你们舟车劳顿,布置好院落用罢吃食,正该赶紧休息才是。”话落命人去打扫院子,置办酒席。
老太太眯着眼睛歪在榻上饮茶,姿态十分悠闲。
裴氏本以为老太太自夸了,一个瘸子能得力到哪儿去,却没料虞襄将诸事处理得面面俱到,妥妥当当,说话也十分风趣幽默,比之手脚健全的大家闺秀也不差分毫。
她暗自咋舌,趁虞襄回屋换衣裳的空挡问道,“老太君,你不是还有一个孙女吗?叫出来让我见见?这还要住一个月呢,好歹让我认个脸熟。”
说起虞思雨老太太就有些不得劲,瞥了裴氏一眼,颇有些狐疑,“你如此着急忙慌的要见我孙女儿,可是为了……”
裴氏毫不掩饰的点头,“老太君您瞧,志晨今年正及弱冠,该定亲了。您与我母亲情同姐妹,若是再与我夫家结为秦晋之好,岂不又是一桩美事?”
裴氏夫君乃盐运使司运同,虽然才从四品,又是外官,可掌管的却是天下盐政,道一句富得流油也不为过。虞思雨若是嫁过去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作为亲祖母,她自然乐意。可一想到皇上最近严查国税库银的举动,老太太又开始迟疑。盐运使司运同专门负责督查各大盐场,坐在这位置上的人决计干净不了,还是别给言儿招祸了。结什么亲,等他们考完赶紧撇清关系才是。
老太太左思右想,觉得不好当面驳了裴氏,挥手让人去唤虞思雨,心中另有一番盘算。
☆、第三十章
虞思雨正在给老太太绣佛经,耳边传来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今儿府中来了两位贵客你看见没?那穿着;那打扮;好大的派头!”
“听说是老夫人故旧之女;夫家乃盐运使司运同;这回是陪嫡子上京赶考来了。”
“考得如何?”
“当然入了前十;否则哪会继续留在京中等待殿试。侯爷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住在咱侯府也好叫旁人看看他家的人脉不是?”
“原是占便宜来了,少不得要叫侯爷帮忙周旋。”
“哪儿跟哪儿啊;人官居盐运使司运同;全大汉朝最吃香的差事,论起家资;两个侯府也不及他半分!而且他家公子长得格外清俊,芝兰玉树、风度翩翩,比起侯爷也不差呢!”
“你这鬼丫头,怎知道的如此清楚?”
“我路过前院的时候瞅见了,他正跟侯爷在湖心亭处饮酒,举手投足可风雅了!”
说到这里,小丫头们嘻嘻哈哈闹起来。
虞思雨不知不觉停下刺绣,侧耳聆听。正当时,老太太的大丫头晚秋掀开门帘说道,“大小姐,府里来了贵客,老太太请你去见上一见。”
虞思雨精神一振,忙扔下绣绷子,找出自己最得体的一件襦裙换上,匆匆去了正院,跟虞襄前后脚进门。
虞思雨容貌虽比不得虞襄那般耀目,可也算清雅秀丽,比之虞襄的明媚张扬更多了许多温婉贤淑的气质。虽说只是庶女,出身差了一点,但永乐侯身居要职,简在帝心,与太子又是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足以保证永乐侯府百年内的繁荣昌盛。
与永乐侯府结亲,即便娶的是庶女,方家也算是高攀了。且方家正值危难,除了官居都指挥使的永乐侯,当朝无人能救。
思及此处,裴氏取出两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分别给两人套上,然后将虞思雨拉到近前问话,态度十分亲热。
虞思雨兴奋的指尖都在颤抖,瞥了眼徐徐饮茶的虞襄,眸中流泻出几分自得。倘若嫁入方家,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她,比之侯府也丝毫不差。且方家嫡子不但有才,长相也清俊不凡,正是万千闺秀梦寐以求的良人。
反观虞襄,一个瘸子,一个野种,又能得意到几时呢?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快意,她越发殷勤的讨好裴氏。
她那点心思,老太太如何看不出来,对她上赶着巴结的行为很是窝火,却又苦于不能明言,只得连连催促仆役赶紧摆膳,又命人给前院的孙子和方志晨添几道下酒菜。
一番觥筹交错,裴氏总算是心满意足了,辞了老太太回叠翠苑休憩。老太太使人给她带路,转回头看向虞思雨,沉声道,“你今年十六,也该相看人家了。今次裴夫人找你来所为何事,你想必心里有数。别的话我也不多说,只叮嘱你一句——上赶着不是买卖。你且睁大眼睛看清楚,别自个儿跳进火坑还带累我永乐侯府。”
虞思雨面上露出几分屈辱之色,低下头,含糊的答应,“老祖宗教训的是,孙女知道了。”
“如此,你便下去吧。”老太太看向虞襄,柔和了面色,“襄儿刚从镇国寺祈福回来,也累了,一块儿去吧。”
虞襄甜甜答应,还没出院门就见负责采买布匹首饰的管事嬷嬷急急找来,回禀道,“小姐,裁制春衫的料子已经到了,锦绣阁的掌柜刚送来,请您前去查验。”
“推我过去。”虞襄慵懒的摆手。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刚喝了几杯薄酒,鼻端又嗅着浓郁的花香味,她恨不能在太阳底下置一张软榻,就地睡下。
虞思雨却十分亢奋,听了这话默默跟随在后。
掌柜已等候多时,看见虞襄赶紧上前行礼,态度十分谄媚,虞襄查验布料时并不敢多一句嘴,只因这位主儿是个眼毒的,料子好不好,颜色正不正,只需瞥一瞥就能知道。你说得多了她还得厌烦,一双灵气十足的猫瞳淡淡瞟过来,直叫你心虚的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如此,供应给永乐侯府的料子都是最上层的,不敢掺半点儿假。
虞襄查验过所有布料,扔给掌柜一块对牌,漫不经心地道,“去账房支银子吧,有新颖的首饰就派人送过来给我看看,价钱亏不了你。记住,要最新颖的,我虞襄可不稀得戴别人戴过的玩意儿。”
掌柜拿起对牌,连连应诺。
等她欢天喜地的走远,虞思雨柔声开口,“襄儿,你也知道我该相看人家了,正需要几身衣裳几套头面置换。你这阵子能否支应姐姐一二?日后姐姐定忘不了你的好处。”
说这话时,她觉得万般屈辱也万般怨恨,但为了将来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不得不忍。也不知这野种给老祖宗和大哥灌了多少*汤,竟连家业都尽数交付。等将来真正的虞襄归家,也不知会如何心寒委屈。
只可惜等自己嫁到扬州去,却是看不见那等‘山鸡落了梧桐木’的好戏了。想到这里,虞思雨嘴角微勾。
虞襄扯开一匹布置于阳光下查看,闻听此言淡淡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的开口,“多置办几身衣裳几套头面你又能如何?外表锦绣内中草包,就是让你嫁入豪门你也玩不转,早晚也是独守空闺的下场。我早与你说过,闲时多学学理家,你倒好,接了差事不尽心去办,反使人给我挖坑下绊子。你也不称称自己究竟几斤几两,跟我玩心眼还太嫩了点儿。但凡你肯花心思,只需从我身上学去一星半点就够你受用终生了。你是想嫁人想疯了,也不先把方家的情况打听清楚便一头往里栽,管盐政的谁能干净的了?皇上近日又连查国税库银,盐运这块儿乃重中之重。别人忙不迭的往外摘,偏你迫不及待的往下跳。你若是拖累了哥哥,可别怪我六亲不认!”
她喝口热茶,继续训斥,“放着该学的不学,该懂的不懂,该问的不问,一门心思琢磨些歪门邪道。我看你不光要捯饬你那张脸,连脑子也得好生捯饬捯饬!”
虞思雨被她训得抬不起头来,听闻周围小丫头们忍笑的声音,恨不能扑上去撕烂她那张恶毒至极的嘴。至于她说得那些话却完全没放在心上,只当她见不得自己好罢了。
管事嬷嬷到底阅历更深,心知二小姐这话虽然不中听,却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倘若大小姐因此而警醒起来,确实能够受用终身。偏大小姐是榆木脑袋,总不开窍。同是姐妹,论起聪慧当真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虞思雨的贴身丫头是个气性大的,忍不住微微抬头,用怨毒的目光瞥她一眼。
虞襄将茶杯一顿,拿起马鞭抵住她下颚,挑眉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气?”
在这永乐侯府里,谁人敢跟二小姐作对?被她抽一鞭子,无论你犯没犯错,有没有理,当即便会被侯爷赏五十大板再撵出去。
那丫头抖了抖,连忙跪下认错。
虞襄并不理她,看向虞思雨慎重告诫,“你是要春衫还是头面我都给你,多贵重亦无所谓。我只对你有一点要求——莫拖累我哥哥,否则我便让你下半辈子都饥寒交迫衣不遮体的活着。你信是不信?”
她抬起下颚,大而明亮的猫瞳紧紧盯住对面的少女,眼眸深处暗藏着似天真又似残忍的流光。
虞思雨不自觉退后几步,颤声道,“妹妹说这话委实太过严重。婚配之事岂能由我做主,全凭老祖宗一句话罢了。”
“你知道就好。我这不是怕你想不开,干些投怀送抱,降格倒贴的丑事么?”她微眯的猫瞳霎时睁开,笑容清澈明媚,可爱至极,“行了,你可以走了。酉时我派人把布料和首饰送过去。拿了我东西,你可得守我的规矩。”
虞思雨点头,高一脚底一脚的离开。
这番话很快便被管事嬷嬷传入老太太耳里,老太太一面修剪盆栽,一面笑叹,“家里有襄儿镇着,我还愁什么?但凡虞思雨能学到襄儿一星半点的聪慧,我也不会将她留到现在。嫁入高门?她也不想想凭言儿在朝上的位置,皇上如何乐意看见咱们侯府与世家大族联起手来。她若是想要往豪门里钻,这辈子怕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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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品言正在前院招待方志晨。两人相对坐在湖心亭中,矮桌上摆放着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春日和风刮过,带来一缕缕花木峥嵘的香气,颇为醉人。
方志晨暗暗打量永乐侯俊美无俦的面庞,有心敬酒却迟迟不敢妄动,盖因对方周身的气质实在冷冽,连温暖的阳光也无法浸透。
几个小丫头故作匆忙的从湖边路过,拐入小径立马躲在假山后,透过孔洞欣赏方志晨那张清俊异常的脸,时而发出嘻嘻哈哈的低笑。
方志晨是个身体孱弱的书生,自然听不见,虞品言却听得一清二楚,锋利的视线在他脸上划过,随即沉声开口,“你既然是来备考的,便好生待在房里温书,不要随意去后院走动。”倘若不小心冲撞了襄儿,他少不得要将这对母子撵出去。
“无需每日给老太君请安吗?”方志晨脸色有些苍白,暗暗寻思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永乐侯。
“无需,老祖宗每日都要念佛抄经,万莫扰她清净。有什么事派人去前院知会一声,自然有人帮你处理。”
方志晨连连应诺,深觉传言果然不假,这永乐侯当真是玉面阎罗,与他对坐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找不见半丝人气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我的小萌物们,也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朋友,么么哒!因为你们太豪爽了,榜单一章贴不下,所以我分批贴,免得浪费手机读者的流量。
翩然丶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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