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亥时一刻,正好回到家中。芩少璟推门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上烛火,漆黑的室子瞬间被照亮。他坐在镜子前,抬起手慢慢的开始卸掉脸上的妆。很快,镜子里苍白无神的削瘦模样逐渐消失,出现了一张坚毅的五官,灯火中的轮廓棱角分明,英挺剑眉下,是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
接着他起身去了内室,将身上的华贵衣衫换下,洗掉身子在酒楼里沾染了酒气的气息,换上自己平日里穿的宝蓝色家常锦缎袍子,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他凝眉回想自己从进入许称文房间里的每一个举动,确信自己没有做过其他多余的事。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是不会出差错的,对于这个他有很大的信心,不过是往日谨慎形成的习惯罢了。
让他比较没有把握的只会是其他因素:比如进出许称文的房间时,有没有客人或者小二看见。他当时记得的是走廊上十分安静,也没有任何人经过。那一层楼客房大多都是漆黑的,很多客人已经入睡了,只有寥寥几个还是亮着灯的。
但是世上总会有很多意外。也许在他进去那一刻,或许刚好就有别的客人打开房门走出来,又恰好留意到他进去了呢?又或者在他走出去时,被小二无意中就看见他从楼上下来,记住了他了呢?
不过他心里也并不是很担心。一来这个可能性是比较小的;二来,在他行动前,早已想到了,所以在他跟踪许称文时所用的衣衫都是另外置办的。
思及至此,他微微一笑,打开眼前的本子。映入眼内的是,是密密麻麻的毛笔字,上面记载了他这半个月跟踪许称文所记录下来的信息。
他是一个严谨的人,不作好万分的准备,是不会轻易出手的。虽然这也是他第一次杀人。
可是谁没有第一次呢?
就像他多年前第一次触摸冰冷的尸体时心里会害怕得颤颤发抖。后来熟练后,无论是对着多么腐烂的尸体,也能镇定自若的一边验尸一边跟手下说话。
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看着纸上的名字,用毛笔划去“许称文”三个字。
*
次日,芩少璟慢条斯理的吃完早膳,又去书房看了会书,觉得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出了门。这次他穿的是自己平常的衣衫。
他再次来到迎春楼,抬头看了一眼黑底金字的招牌,刚想进去,突然听见里面阵阵喧闹声,吵杂无比。他一顿,又恢复回面无表情的样子,走了进去。
“迎春楼里死人了!赶紧去报官啊!”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接着喧闹声更沸腾了。他快步走进去,只见里面的客人都站着仰头看向楼上客房的方向,对着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客房前更是人满为患,几乎将整层楼都堵住了。每一层楼的栏杆处也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的不可置信,有的摇头叹息。
芩少璟正想跟着众人上去,突然感觉身后被人拉了一把,一人目光诧异的看着他,“公子,你上去干嘛?“
他一怔,道,“来客栈自然是去吃饭。”
“上面可是死了人,你还吃得下?”那人张着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芩少璟挠了挠头,“原来酒楼死了人啊,我就说怎么今日怎么楼上那么多人。这位兄台,你可知上面死的是谁?”
那人压低声道:“听说死的人是许家的大公子。许家你知晓吧,就是那个在咱们裕华城里数一数二的开绸缎铺子的许家。”
“竟是他?”他惊讶的道,“怎么会这样呢?对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酒楼里的人都说他是溺死的。”那人摇着头有些可惜的道,“我听小二说,是他昨晚喝醉了,沐浴的时候不小心栽到木桶里被溺死了——唉,你说那许公子也真是的,喝醉了不好好休憩,去什么沐浴呢?”
“原来是这样啊,”芩少璟恍然大悟,“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报官呢?”
“报了报了,官府的人还没到呢。”
他松了口气,“那就好。”然后朝他道了谢,“既然这样,相信官府的人很快就会来了,我还是先去吃饭好了。”
那人见他执意要上去,摇了摇头,又看周围都是涌着要上去看热闹的人群,任他去了。
~~
芩少璟并没有跟着众人去客房看热闹,而是去了昨晚许称文喝酒作乐的三楼,挑了个靠窗又能看清楼内四周的位子,唤来小二点了几个菜,就像寻常来吃饭的客人。
事发已经过了好一会,很多客人也早已回到位子继续吃午膳,所以他此时在人群中并不显得突兀。
正吃着饭,忽闻楼下又响起一阵喧闹声,有人嚷着,“官府的人来了,官府的人来了!”
他夹菜的筷子一顿。
接着他见十来个面色严肃的捕快快步上了来,开始大声驱散客房前的人群,“官府办案,闲人速速让开!”
“让开让开,闲杂人等都出去!”
众人只得依依不舍的离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楼内的客人一边吃着饭一边留意着那里动静。
他眯了眯眼,只觉带头那个一身青衣的捕头的背影有些熟悉。想了许久,无果。
他自嘲的摇摇头,他已经六七年没有回过裕华城了,定是自己看错了。于是转回头低下头继续吃饭。
过了一会,客房里的捕快终于抬着蒙了白布的担架出来。一掌柜引着捕快们到了昨晚许称文所坐的桌子,正哈腰点头的回答那个捕头的问话。因离得有些远,那捕头的模样看得并不真切,他只隐隐觉得那人神色严肃,气势凌然。
芩少憬知晓那是官府的例常查案过程,心里道,也不知道现在裕华城的捕快办案如何?会不会查到什么呢?
于是他等了一会,直到那几个捕快交头接耳说话,似乎也快要结束了,也不见他们有什么别的行动,心里放松下来,顿时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于是起身准备回去。
走时他故作无意慢慢的经过那一桌子,眼睛看着前方,却是暗暗竖起了耳朵,留意他们的谈话。只是无奈他们说话的声音低沉,他什么也没听到,心里有些惋惜。
但是一转念,想到他们什么也查不到时,心里又轻快起来。正想转身下楼,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颇为急切的声音——
“前面的公子,请留步!”
他猛地回过头来,却见一年轻的捕快急急的朝他走去。他的心倏的一跳,怔怔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捕快服,脸上不显,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捕快为什么会叫住他,莫非他们发现了什么?
不,不可能的。他在心里摇头,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断不会被人发现。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露出疑惑而惊讶的表情,“官差大爷,有什么事吗?”
那捕快道:“公子,我们大人有请,劳烦你过去一下。”
他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飞快地看了不远处穿着一身青衣浑身上下散发着威严的身影一眼,却见他背对着自己,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保持脸上的镇定,对捕快扯出个笑,道:“自然可以,不知叫小人过去有什么事呢?”
捕快道:“公子过去便知晓了。”
“是。”他顺从的点了点头,跟着他过去。
难道他昨晚出了什么错?还是被人发现了?他脑海里涌现无数个念头。
“芩大哥。”正想着,那捕头突然转过身子,对上他的眼。四目对视,只见对方眼内隐隐带着笑意。
他一怔。
那人继续道,“芩大哥,你可还记得我?”
“你是?”芩少璟愣愣的看着他,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顿时有些吃惊,“你是……符墨?”
符墨严肃的表情瞬间消融,冲他点了点头,“想不到芩大哥还记得我。”
芩少璟也震惊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裕华城的捕头竟然是他?!
……他明明记得那年他离开裕华城的时候,符墨也不过十五六岁。
半晌,他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顿时心头涌上一股潮涌,只觉时光荏苒,没想到转眼间昔日好友已是裕华城的捕头;又觉世事难料,竟在今日这样的时刻重逢,再想想双方的身份,心里更是复杂难言。
“芩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符墨看着他道。
他定了定心神,震惊的同时又松了口气。没有被发现就好…
他忙笑着回道,“已经回了两个月有余。”
正在此时,有捕快在符墨耳边耳语了几句,他稍一沉吟,对芩少憬道,“芩大哥,你先稍等半刻——对了,芩大哥可否帮忙验一下尸体?”
他的心又是一跳,听见对方继续道:“衙门的仵作今日恰好有事,还没赶到。看来今日遇到你也是缘分,可否劳烦下你帮忙?”
不能去。
他心里倏的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下意识就想拒绝。
于是有些迟疑的道:“这个……我已经不做仵作多年了。若是验错岂不是阻碍了你办案?还是算了吧。”
“芩大哥在开玩笑吧?”符墨的嘴角勾起个笑,“若你也会验错,那整个裕华城也找不到会验的仵作了。”
第56章 完美谋杀(三)
听了他的话,芩少璟犹豫了一下,只得点头道:“好吧。尸首在哪里?”他无法再推迟,不然的话,恐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符墨冲他微微一笑,招手对下属道:“将许公子的尸体抬过来。”
很快担架便被抬到眼前。芩少璟在心里深吸一口气,戴上捕快递过来的特制手套,俯下身子半蹲着,慢慢的掀开白布。映入眼内的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被水浸泡了一夜的脸浮肿得可怕,脸上深一块浅一块的肿胀,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整张脸看起来惨不忍睹,连一旁的捕快也忍不住面露不适,纷纷侧过头。芩少璟面无异色的伸手查看他的五官,又检查了身上各处。
符墨跟着俯下身子问他,“怎么样?”
他一边看一边肃脸道:“看他脸色肿胀的程度,应是被浸泡了一夜无疑。你们发现他时,他的尸体是怎么样的?”
“他是被酒楼的小二发现的,我们到达时,他的头部至后背上方都浸在水中,腰悬在木桶边缘,”符墨指着尸体,向他详细的描述了当时的死状,然后问他,“你觉得如何?”
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装作认真查看尸体,并不与他对视,“我只负责验尸,其他的一概不管,更何况我已经不是衙门的人了,跟我说于理不合。”
符墨闻言轻轻一笑,“既然芩大哥这样说了,那我也不问了。”于是继续凝眉盯着他验尸的动作。
芩少璟除掉他上身的衣衫,仔细检查他身上,又将他翻转去看他的后背。他瞥了一眼昨晚被他扎了银针的地方,一顿,视线快速的往下移,心里却是微微放松。因为那处伤口掩在头发里,不会被人发现;更何况许称文的头部被水浸泡了一夜,就算剃掉头发,那伤口几乎也是看不出来的了。
“好了,”他抬起头,将手套除掉,对符墨道:“死者身上有很大的酒味,应是喝了不少酒,身上肌肉平缓,没有任何伤口、淤青或是挣扎的痕迹。”他所说的验尸结果皆属实。
符墨这人不是一般的捕快,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破案能力十分的强。所以无论死者身上有没有他的线索,他都只会如实的报告。若是刻意隐瞒,一旦被发现。只会引起他的怀疑。
他没想到符墨会是裕华城的捕头……他暗暗提醒自己,以后的行动一定要更加警惕。
“这么说,许公子是醉酒溺水的了。”一捕快突然快言道,“这徐公子也真是的,喝醉了酒不去睡,非要洗什么澡?可惜了……”
符墨看了那捕快一眼,挥挥手示意他们将尸体盖上白布抬出去,“派人通知许家的人。”然后冲芩少璟点点头,“辛苦你了。”
他拱手淡淡的道,“不客气。”
**
一家雅致的茶馆内。
二人相对而坐,桌前的杯子上缭绕着淡淡的水汽。
符墨喝了一口茶,冲眼前的人微微一笑,这才道:“说来我们二人已经六七年不见了。”
“是啊,”芩少璟道:“光阴似箭,想我当初离开裕华城时,也不过是十八岁,转眼便过去这么久了。”他叹息一声,举杯喝了茶,不禁回想起往事。七年前他还是裕华城的仵作,而现在,已经是一满身铜臭的商人了。
“这几年你去了哪里?”
芩少璟回过神来,“我现在在徐州的姑父处。这次回来,是为了给父亲扫墓……毕竟这么久没回过来了,所以准备多呆一段时间。”
“你还要回去?”符墨一怔,有些怅然,“我还以为你这次回来便不走了。”
“我早已不做仵作了,现在正在接手我姑父的商行,每日都要外出奔波,恐怕没什么机会再回来了。”
符墨皱起眉头,“真的不再做仵作了?会不会太可惜了…若你现在想改主意,衙门里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他摇了摇头,“我心意已决。更何况做商人也没什么不好,你看我现在的日子,不也过得挺好?”
“只是你现在所做的,非你心中所愿。”符墨一针见血,“这样你心里过得真的快活?”
芩少璟一愣,脸上浮出一个苦笑,“人生不就是这样过去的……久了就习惯了。符墨,别再用过去的眼光看我,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芩仵作了。”
“若是当初你的父亲没有出事,那你也不会被你姑父带走……”符墨转着手中的杯子道,“自你走后,衙门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仵作了。当初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在衙门共事,你却就这样走了……”
他沉默半晌,“对不住,是我食言了。”
他微微出神,忆起以前。他和符墨是从小相识的好友,当时符墨的父亲是衙门的捕头,而他的父亲则是仵作。受父辈的影响,二人都对衙门非常感兴趣,经常会随父亲到衙门去。二人兴趣相仿,一见如故,很快便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虽然二人相差三岁,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知己。
比起破案,他更喜欢验尸,渴望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优异的仵作。当时符墨便道,待他们长大后,要一起到衙门共事。后来在十六岁那年,他真的当上了仵作,并协助衙门的捕快破了许多案子。
一直到他十八岁那年,他的父亲在一起江湖案子中不幸中毒身亡,芩家只剩下了他。后来他姑父知晓消息后赶过来,让他辞了衙门的工,将他带回了徐州。
这一去,便是七年。
………
“好了,别再说以前的事了,说说现在吧,”他回过神来,换上轻松的口吻,“你如今当上梦寐以求的捕快,还成了捕头,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吧。”
“还行。”符墨微微露出个笑。
“你也二十多岁了,应该成家了吧。”芩少璟打趣他道,“什么时候带弟媳给我看看?”
符墨难得的有点窘,“如今独身一人,还没成家。”
“哈哈,”他大笑,“可不能只顾着案子,也要认识些姑娘才行。要不要大哥帮你介绍几个?”
“不用了,”他忙推辞。
芩少璟眯了眯眼,“这么说,是自己有了喜欢的姑娘吧。甚好甚好。……到时候别忘了给大哥寄喜柬。”
符墨汗颜,手握拳在唇上轻咳一声,“大哥现在呢?”
他指着自己,“我?如今生意正上轨道,每日都要外出奔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