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薇点了头,婉柔便叫梦央端了床上用的小几子来,一面摆了白玉碗的燕窝粥,手边上就是用茶碗盖了的紫米汤团,酒酿蛋卤做的汤底,没吊多少糖,胜在清甜不腻罢了。另外六七盏小碟子上攒着几色糕点,全做得极精致的一口大小,只不过往常她也不过动个一二,余下的都是赏了屋里伺候的。
一时饭罢,徐明薇靠着床头歪了一会儿,懒懒地不想动。才歇不过一刻,老赖家的倒进了来,身后还跟着个人影儿,徐明薇还没看清楚,便听见老赖家的笑道,“奶奶,可看看这是谁来了。”
说着让出身后的金娘子来,徐明薇看她只穿着一件素绿的薄棉袄子,底下裙子也不见厚,冻得人嘴巴都是紫的,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叫婉容开了箱子寻件她的大毛衣服来给人换上。金娘子先时还不肯,教婉容她们硬逼着给穿了,才眼露为难地受着了。
“这又是怎么弄的?金家肯放你出来,竟也不给件像样的衣裳?”徐明薇问道。
金娘子苦笑一声,说道,“能从那地方出来,已经是托了太太的福。那金当归不知从哪儿捏来的一张借据,说是欠了他家两百两银子,才教我下嫁抵债的。这婚事就变了味道,险些叫他掰弄成卖身抵账的。还是太太寻了可靠人,替奴从中说和,连本带息地还了他两百七十多两,另说在金家一应用的穿的都不许带了走,这才得了自由。”
徐明薇惊道,“这等文书他都随意做得?”
金娘子叹一声,说道,“谁知道是真是假,上头还印了我娘的手指印儿,如今人只怕都已经化成水了,去哪辨真假。也只有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徐明薇说道,“那往后他故技重施,又当何如?”
金娘子说道,“这个却不愁。太太寻的人,当场和他切结写了契书,言明过往债务只到此为止,后头再捧着来,也做不得真了。”
听她如此说,徐明薇放心下来,说道,“既是得了自由,失些银钱便失些银钱,左右有一门手艺在,靠着这个也饿不死人。你自己可有了打算?”
金娘子抬头说道,“太太给的两百多两银子,言明了只是借不是给。太太身边也有能人伺候着,用不上奴,便卖做五年短契,盘算着到奶奶手上讨口饭吃。”
徐明薇闻言笑道,“如此最好,你不在家这些日子,我自觉疏懒了许多,连着前头的操儿都甚少做了。”
金娘子眼里露出些许笑意,说道,“不妨事,后头再捡起来便好。”说完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到底是主子用的东西,在屋里一时还好,出了门却教人笑话心思大。
正为难之际,婉容抱了她手臂笑道,“穆姐姐且随奴我来,冬衣做得廋了正愁处置哩。”
第二卷 第260章 纵使举案齐眉
金娘子,如今也该叫回她穆氏了,晓得婉容这样说是为着能全了自己面子,感怀在心地点点头,跟着婉容去了。
其实穆氏手上还捏着贺兰氏之前给的一百两银子没兑,倒不是真的困顿如此。只不过从金家出来时,她心里早有了主意,就她这样天生面瘫的,与其去别家府上遭主家嫌弃,还不如回到傅家来。一来主家是个和气明理的,二来徐明薇身边伺候的,也都好相处。因此一出了金家的大门,穆氏团着手便寻上了傅家,天气那样冷,心里烧着一把火,竟也不觉着丝毫,才有了前头这一出,倒教婉容她们误会了。
家里上下都晓得徐明薇院子里原先伺候大肚的那个又回来了,便有到王氏和徐明薇跟前旁敲侧击着要借了人使的。尤其是二房焦氏,小儿媳妇刘氏月前刚刚有了身孕,眼馋徐明薇生了娇娇之后身形也没太大变化,倒是风韵更足,越发艳若桃李的模样,便起了心思要朝徐明薇开口借了穆氏用。
来说的扯的理由竟也大同小异。不外乎先夸一顿徐明薇的气色和身材,再叹一口气说说自家怀孩子的难处,又是孕吐又是胃口不好的,最后再推敲推敲可否借了人使?其中也只有替自己嫂嫂来问的三房小王氏还叫好些,至少还提了一句说月钱由她嫂嫂家双倍地开,其他人却是一句也没往月钱上靠。
徐明薇听了倒好笑,同婆婆王氏说道,“娘,您瞧媳妇屋里就放着这么一个好的,天天来了人问。借了吧,却是不晓得要借给谁才好。这一家子都是至亲的,厚此薄彼也教人背地里难保说些戳脊背梁子的闲话。不借吧,却又要说咱们小气,连个人都不肯替着出了。”
王氏撇嘴道,“这些个爱眼热的,你理会她们作甚,来我这儿问了的都教我回了,你那头可得咬死了别放,到时候我却成了恶人。”
徐明薇笑着应了,“儿媳记着娘的教诲哩,也都是回了的。”
傅恒打外头回来,屋里伺候的连忙上前接了斗篷风帽,扬下一堆雪粉末来。听见里头说话声,倒探头一笑,问道,“那些个来借人的还不肯消停?”
王氏恨道,“可不是。亲家母好容易找了个擅调理人身子的,我孙子都还没抱着呢,一个个恨不能抢了人去,也是可恶的很。”
徐明薇前头听傅恒说起过一回,这借人的事情只要和王氏说一回孙子,保准借不出去,因此才放了心肠,但凡有人来问,都推到王氏头上。只说穆氏是两家长辈定的,身契也不在自己手上,借不借人还得问了长辈意思哩。如此推过几回,来问的人才渐渐歇了心思。
傅恒这时朝徐明薇远远看来,见她低头颌首,嘴角半挂着个笑,略带讥讽的神情,又不晓得暗自编排着什么,想来也没什么好话。但就这样看着,也觉着她眉眼生动的很,好过她冷心冷面地对着自己,一时也舍不得挪开了视线。
王氏是过来人,哪里看不出儿子眼里的意思,心里便有些不快。成日腻在一处还嫌不够,到了她院子里还如此黏缠,满眼小情小意的,往后还能有什么出息?!便冷着眉眼咳嗽了一声,才教傅恒朝自己看了过来。
“娘可是身上不快?听着胡大夫说,入冬需多吃萝卜,理气解表,有小人参之称哩。回头还需和大厨房交代一声,多熬几回萝卜排骨汤罢。”傅恒听见咳嗽声,看王氏满脸不满,只装作不知,如此说道。
王氏见儿子体贴懂事,一时也将那点不快给落下,笑道,“这样大冷天还出门,是去见谁了?”
傅恒晓得她也只是顺口一问,真去处自然是说不得的,只拿了秦简瑞做筏子,说道,“听闻宁慧身上又有些不好,去看过一回,远山也只说是心神疲乏,在家多静养罢了。”
说起这个女儿,王氏心里又怜又叹。自上回她在家中闹出事后,恒哥儿竟绕过自己直接同他爹傅宏博说了。原本王氏还能从中斡旋一二,但事情过了傅宏博的手,哪里还救得了。只一张轻飘飘的痛陈女祸夺情表,便将生养了十七年的女儿从族谱上除了名。
秦家那头自然也是收到消息的,傅宏博也同女婿说了,许了如此不贤不孝的到秦家,都是傅家的过错,并愿意再将庶女记在嫡母名下,双倍的嫁妆送进秦家来。谁想那呆子竟然以“妻不贤,夫之失”为由拒了,宁愿守着一个失了宗族庇佑和扶持的傅宁慧过日子。
第二卷 第261章 纵使举案齐眉
傅家人暗叹秦简瑞果真是迂腐不堪的同时,心里也偷松口气。尤其是王氏,自她肚皮里钻出来的就傅宁慧这么一个,到底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便是做了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事情,也没打绝杀绝的狠心肠。晓得女儿终身还是有靠,免不得又偷偷叫薛婆子去送过一回银钱首饰,把自己压箱底的都给翻了出来。只盼着女婿能看在钱的面子上,也能好好待了自己女儿。
因此这会儿听见傅宁慧又病了,王氏面上便是一紧,急问道,“这好好的,怎地又病了,可看过大夫,有说是什么毛病?”
傅恒说道,“看过不少大夫,都只推说郁结在心,难解其表罢了。我瞧着她脸色,透着些蜡黄,只怕是真的有些不好。”
王氏可真是急了,“放在从前还好,家里写个帖子,太医也看得。如今谁还来理会一个失了宗族的,可怜我的儿!”
傅恒到底看不得她难过,心里也的确怕傅宁慧就这样去了,便迟疑道,“回头我再问爹爹试试。”
他没告诉王氏的是,去瞧她的那回她目光都是直愣愣的,劈头就问一句,“爹爹是真不要我了?”
傅恒一时说不上话来,心里再多的恨,也教她这般心灰意冷的模样给浇灭了。
徐明薇听了倒抬起头来,心想果然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前头还恨得咬牙切齿的,回头又是一家和和融融了。
王氏忽地朝她看来,开口问道,“薇儿,你屋里那穆氏,既然调理得人,不如先借着慧儿使使?”
徐明薇面上便是一阵讶然,还不等她想着法子拒绝了,傅恒倒开口接上,说道,“娘,您也真是病急乱投医,那穆氏不过调理得孕妇,妹妹又没怀了身孕,借去做什么?回头让二房三房的婶婶们晓得了,又不知是何模样!”
王氏尴尬笑笑,说道,“这话说得倒是,那便先说着,你指着空儿,同你爹爹敲敲边鼓,好歹父女一场,总不能看着人病死了。”
傅恒安慰道,“也不至于就到了这个地步。”
两人教这个话题弄得面上心里都不得劲,徐明薇是被王氏前头那神来一笔给堵得,更是懒得开口凑合。一时闲话过几句,傅恒便和徐明薇从王氏院子里出来。
半道上,傅恒倒开口道,“娘那人你也晓得,说风就是雨的,当不得真,你也别放在心上。”
徐明薇回头朝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还吃着你家饭,我哪敢。”
虽是夹着棍棒,却是比着一开始冷着自己要好多了。傅恒心里叹一声,自己也真是教她磨得没了脾气,若是旁人这样说了,他早拂袖厌弃了去。如今也只盼着她不管是笑也好,骂也好,肯与他似这般有来有往的,也好过憋在心里头不说来得好。
因此也只好脾气地笑笑,说道,“你没放在心上就好。穆氏是你家人情挣来的,若是真让人挪了去用,我才没了面目见你娘。”
傅恒这样心平气和的,跟个泥人一般,打他一拳也不知道痛,倒是自己这个出拳的,上蹿下跳显得嘴脸难看。徐明薇只觉得一阵无力,心里攒着的火儿也没底儿出,只好作罢。
日子渐渐紧着,越多风雪天。傅家上下除了点卯的傅老爷还管着上朝去,余下的越发紧了门户,捧了新炒的瓜子花生躲着磕牙闲话,只等着过年。婆子小厮们做了活,也早早猫到耳房茶室里头烤火,说今谈古,市井家常的,倒也有趣。
管事的到了年关越发忙着同各家往来的会账,欠了人的,别人欠了自家的,却是不好拖着过了年。徐明薇有吴江许三个婆子应衬着,倒还省力,只需过一遍最后总账便好。只是家里的吃用和人情往来烦杂些,好在婉容她们也渐渐上了手,院里上下忙过一阵,到了年前总算有些空闲时候。
老赖家的便说,去年这个时候,却还是在烤火爆了栗子吃。一时倒把众人肚里的馋虫都勾了起来,撞着日子把徐婆子藏下的风干板栗又给偷摸了出来。合着各色糕点和炒米糖,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
第二卷 第262章 纵使举案齐眉
晴风院里一片和乐融融,而这一刻的傅恒,正顶着细细雪粉沿着春埔街打马阑珊而来。大概是嫌风帽笨重,早扔给了身后的冬子拿着,面上神色倒有些恹恹的,但这并不妨碍晚起的卖唱女们倚了栏杆嬉笑着看了他。胆小的不过含羞带怯拿帕子遮着脸,一双眼睛只滴溜溜地往傅恒身上抛;胆大的直接拿帕子裹了香兰扔到他马上,只可惜傅恒眼睛都没抬一下,懒懒拂去马背上落着的手帕包儿,见着前面一道玄色角门,转眼没了身影去。
老鸨朝楼上这些不安份的啐了一口,阴阴笑道,“一个个的,见着个长得齐全的,连着脸皮都不要了。昨儿怎不见你们扒着大户发(骚)?吃我的住我的,这个月花银还没攒齐的骨头都给我轻省着点!”
一时楼上的花娘和卖唱女们翻着白眼儿,都做了鸟兽散,却还有教傅恒皮相给迷住的,痴痴笑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能得他一晚上也是值了。”
旁边不知谁嗤笑一声,“到底是他嫖你,还是你嫖他?这样的人家,家里的都做堆了抢着,还能白便宜了你。”
众娇娥嬉笑成一团,取笑过一阵后才各自打水洗脸,等着晚上开张。
且说傅恒从花街角门进了院子,秦王身边的李先生早候在门上,见了他便淡淡一笑,推手道,“王爷正在里头,燕真自去。”
傅恒朝他拱手笑笑,翻身下了马,冬子却是教人领到别处去了。一时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行至园子的假山石处钻了进去。片刻后冒出头来,却是在紫竹苑的后厢房了。
侍从领了他进屋,秦王正和一干幕僚说着话,听见通报,转了笑脸来看,说道,“你来啦,自己找位置坐吧。”
傅恒不与他客气,在下首位拣着坐了,懒懒地只盯着桌上茶杯出神。
同属于秦王幕僚的嶋魁面上露出些许不快,教秦王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才恭顺地低了眉眼。
秦王只当傅恒不在,继续说道,“这回放出的空缺,晋王那边也两眼盯着,视作口中肉。推上的瑞学民不说是前榜探花,在任上也颇有建树,连着两位阁老都似有偏颇,却是难缠的紧。”
嶋魁说道,“这事也不难办。据探子捎回的消息,那瑞学名身家底子也不甚干净,任上做出的政绩,细细查了,只怕也是十有九空,存身不住。”
秦王皱着眉头,沉吟道,“孤王愁的却不是这个。空子好钻,只是咱们这边,又好推了谁上去?做官的身子家底也没几个干净处,到时候攀扯起来,也是教人笑话。”
一时其他几个幕僚也举了三四个人名,全是以往韩喜元的门生,又教秦王轻轻摇头否决了。
“韩大人立意向嫡,却不能尽早暴露了,教晋王起了提防。”
傅恒轻笑一声,转过脸来问道,“王爷可是在愁水道上的空缺?这事儿没个一年半载,落不出动静来。您瞧着圣上早早提了这响头,也有一两个月没有定意了吧?前头便说那水道上的楼大人请旨告老还乡,许是也听着些风声,知道京里银钱吃紧,过年杀大户放血。他倒狡猾,暗中送了一船金子到太后娘家,算是递上了卖命钱。看在太后份上,只怕这过年猪,一时还杀不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粟博文自是不信,一船的银子,总有过手的时候,如何能瞒得过京中遍布的耳目?
“前些时候寻家里表妹的踪迹,在下不才,各处水运上都留了眼线,便顺便盯紧了大宗的买卖,才凑巧撞进了眼里。”傅恒淡声说道,受了质疑也不过轻哂一回。
秦王听他说的轻巧,心里也晓得漕运上进进出出,每日往来也不晓得有多少。能恰好将这件事儿撞进眼里,也是不易。一时欣慰笑道,“如此倒解了眼前的难题。便睁眼瞧着大哥蹦跶,等今年春闱揭过榜,寻着合适的人推上位去,身家清白不说,圣上也只放心是个无从派系的,用着不疑。”
众人便朝傅恒脸上看来,秦王嘴上说的合适人选,不正是他么。嶋魁阴阴撇过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傅恒支腮笑道,“这差事只怕还轮不到我头上。才启用就放上这样一处肥缺,谁也说不过去罢。再说圣上近年来也喜用寒门子弟,倒是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