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出了什么变故?
傅恒见人都走了,才转头对徐明薇说道,“前头捉住的贼匪侯占山,你还记得吧?”
徐明薇点点头,疑惑道,“人不是在县衙里关着么?”
傅恒眉眼间隐了怒火,压低了嗓音说道,“我也一直以为人还关在县衙里头,结果三天前新县尉到任,我暗中提了侯占山准备同县尉商讨一番剿匪事宜,才发觉这牢里关着的并不是侯占山,竟是什么时候让人掉包了去!这县衙牢狱,也同那东街菜市一般,竟是这等自由来去,堪比他家后院!”
徐明薇心里微惊,这样大的事情,他竟不声不响地瞒了自己三天,自己也一点都没看出苗头来。若是放在以往,傅恒那爆竹一般的太岁性子,教人欺至如此,早暴跳如雷,搅得一池不得安宁了。
徐明薇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起傅恒来。眼若星辰,眉飞入鬓,仍是那样几可入画的眉眼,只不过眉峰愈见凌厉,眸色也越发坚忍,渐渐有了宝剑磨砺初吐芒的风采。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竟是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已经一天一天地成长并成熟起来。而自己呢?徐明薇有些失望,比起她打心眼里不太瞧得起的傅恒,似乎自己也不见有甚长进,每日不过计较些柴米油盐罢了。
傅恒见她沉声不语,还道她是怕那侯占山再来,连忙劝慰道,“你不必忧心,前头不同你说,便是怕着这个。新来的县尉是武试出身,也有些身手本事,早暗暗调了人守住了县衙后院,防着贼人趁虚来劫。我也捎了信往家去,叫威宝莒南早些动身,有她们两个在家里镇着,我也放心些。”
徐明薇知他是误会了,也不说破,轻声回道,“有你想在前头,我也没甚好怕的。只是这县衙牢狱重地,又有牢头看着,怎地贼人来去如此方便,被换进去的又是哪个?”
傅恒冷笑一声,说道,“你可还记得咱们看花灯那一回,半道上见着的两个捕快讹大户这桩案子?我还不曾找了他们,竟暗暗勾连着县外山匪,做下这等大事来!被掉包锁在牢里的就是轿夫嘴里提过的盲先生,难怪我叫冬子去风雨桥上请人,却回回碰了个空,还道是时机不凑巧,不想人早在咱们衙门里头坐着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2
徐明薇心里觉着奇怪,这劫狱就劫狱吧,怎地还时兴以一换一?便问道,“贼匪绑个人也得花些功夫,为何还要劳这番心神?再说活人不似木偶,无端端被人劫到牢里关着,那盲先生竟也不争辩?牢头竟也不理?”
傅恒沉声说道,“我同云平也是这般说。那姓方和姓雷的两个捕快,收了山贼三百两白银的买命钱,又花了五十两银子收买成了一个牢头,有那内应接应着,好不容易把人换了出去,为何还要画蛇添足送进一人来?其中只怕还有诈。”
“两个捕快约莫是四五天前不见了的,许是怕事发追究了责任,早收拾了细软逃往别处去了。那牢头胆子倒大,不曾逃家,还照常往衙门里来。如今想想,大概他也不晓得牢里人犯被掉了包,只当是与人开了个方便之门,并不以为意。”傅恒继续说道。
徐明薇沉思道,“这样倒能解释换人进来坐牢,为着自己逃亡争取些时候。只不过盲先生眼盲口不哑,只要没教人堵住了口舌,总有能叫喊的时候吧?一日两顿牢饭,都有同人打照面的时候……”
傅恒笑道,“云平便说你定能想得到这一层。那盲先生被关在牢里四五日,口舌不曾教人堵了,却安安静静的,只声不吭。旁人不认得侯占山只当他是,也是常理,因而谁也没疑。等捕头提了人来,到我和云平跟前,才晓得牢里出了这等大事。当时忙着追人,也没顾得上细细考量这盲先生其人,竟还被他牵着鼻子走,险些落了他的下怀。”
徐明薇惊道,“那瞎子竟是和山贼一伙的?”
“算得上是狗头军师罢。读过几年书,便当天底下的人都不比他聪慧,自作聪明行了李代桃僵这一回,大有探一探衙门虚实,末了一声长笑甩袖而去的打算。不想云平这个心思重的,当下问过话后并不肯放了人走,定要查探清楚了才肯还他自由。那瞎子只怕当时心里便慌了神,面上倒是镇定,还主动同我们透露了些山贼的消息,说得有板子有眼的,不想越是这般说,越发惹了人心疑。”傅恒说道。
徐明薇听了忍不住笑,“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罢?原本都已经救了人走,偏生自大轻妄,当旁人都是蠢的,不想偷鸡不着蚀把米,把自己给套里头了。那山贼的军师都是这般糊涂,想来也是不难对付了。”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都让开,我要装逼了”吗?徐明薇心想,那山贼头子好不容易花了三百两走通了捕快的门路,救了自己兄弟出来,却偏偏碰上一个智商感人的瞎子军师,这回倒好,白白又送上一个能套话的。
傅恒面上也露出些笑意,说道,“换做是侯占山,要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的,只怕也难。这回倒好,才打了一顿鞭子,便什么都招了。同你说这个,便是想告诉你一声,接下来前头只会更忙,而且这衙门里人口杂乱,哪些个是可靠的,哪些个又是暗通了外头的,谁也不知道。虽有县尉的人在外头看着,你在家也好生严实紧了门户,左右也等莒南和威宝她们来了,在行出门访友之事。”
徐明薇点点头,应道,“若是为着这个,你倒可放心,我和娇娇只在家里安生待着,哪儿也不去。你只管自己前头忙去,只是有一点,再忙也得顾着些身子,莫要折腾坏了才好。山匪如此猖獗,能早日铲除了,也是为官利民的一大政。”
傅恒轻叹口气,将她搂在怀里抱了,说道,“原本剿匪也不是县令的活儿,只是一想到你那一晚的凶险……那贼人一日不除,难消我心头之患。穷山恶水之地,防他千日亦是无用,唯夜夜睡不能安枕罢了。”
徐明薇听他低沉的话语落在自己耳边,心里不禁泛起轻浅涟漪,似有碰触,似有所感动。傅恒不是那等擅长讲情话的,但此刻这一句,却比世上无数情话都要来得动人些。
为你一隅之安,愿扫天下雪而已。
她闭着眼睛贴了傅恒胸口处轻轻靠了,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傅恒并未听见,静静相拥了片刻,才又沉声说道,“前头同你提过的黑炭,再过几日便要往家里来,你记得在外院给他收拾个屋子,免得来了一时竟住不下。”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3
徐明薇轻轻点头,应道,“嗯,这事我记下了,一会儿就让婉容她们收拾去,你放心罢。”
傅恒亲亲她的额角,不舍道,“前头还有公文要处理,剿匪的事情一日两日地也做不成,还得等了上头拨了钱粮来……”
徐明薇拦了他笑道,“你去罢,公事要紧。家里我自会看紧了门户,不用担心。”
想着前头的确还有一叠的事情等着,傅恒这才无奈松手,自往衙门上去。
送走了他,徐明薇转身便招了婉容和婉柔来,嘱咐道,“从今天起,家里都紧着些门户,大门二门上都看严实了,生脸一律不许放了进来!再有就是各处采买的,尤其是入口的东西,一定要仔细看了。”
徐明薇顿了顿,想起一个法子,又说道,“让婆子们赶着集市时候捉些鸡仔鸭仔回来,以后采买来的吃食都先拌了糠喂过一遭,确定没问题了再送到厨房去。”
婉容和婉柔听得心惊,默默相看一眼,却都不敢明着问了主子,只知道近来或许有大事发生,打起十二分小心应付着准没错,一时都领了意思去了。
徐明薇想想还不放心,又叫来老赖家的,将家里情形同她说了,且问她还有什么要看管起的。
老赖家的沉吟片刻,说道,“旁的奶奶都已经想得周全,只是家里用的这些人手,还有几个是外面雇的,平日虽说只做些粗活,到底也是能进出门上的。老奴想着,这些个底细还是要再查实在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毕竟家贼难防。您想这风雨桥上替人写字的盲先生都跟那山上的贼匪相通,这平陆县里咱们又是初来咋到,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晓得哪个又是那贼人放在城里的眼线?照老奴说,再没查实之前,那些个外面雇的往后也不能放他们自由来去,要不两两成行,要不教个小厮立眼看着,防着他们四处走动。”
徐明薇心想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自己根本没往家里头想,只想着防了外头的,闻言便点头道,“那这事我也就不烦别人了,婶子受累些,暂时管了去。”
老赖家的心里高兴,笑道,“为奶奶分忧,本就是咱做奴才的本分,还有什么受累不受累的一说。这事啊,说来也不难,只细心多费些眼神便够了,就包在老奴一家身上。”
徐明薇这才想起她家还有些人手,只是前头一直没派上用场,这会子想起来,她家那口子也是老江湖出身,遇事总比那些小年轻要懂道行一些。因而点头说道,“既是要用了你家的,月钱还是照算,外头一应由你家的照管便是。”
说着又教人去传了冬子来,要了几个可靠小厮,归到老赖家的手下,只听她的吩咐巡院。
交代完这些,徐明薇才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过后两天只冷眼看着各处都是井井有条,不见乱象,越发觉着心里踏实。给黑炭住的院子已经打扫出来,她自己亲去看了一遍,地方不算大,边上紧挨着的就是冬子和潘子等几个得脸些的小厮住处,说起来也算是怠慢远客了,但谁叫家里地方小,三四十号人,实在没处腾地方了呢。再说家里毕竟女眷多,总要避着些嫌,没得混住在一处了。
这天夜里徐明薇趁着傅恒回来同他说过一回,傅恒只疲惫说道,“住过军营大帐的人,便是泥巴地里也睡得下的,这个你就不用愁了,能有个地方支了床就好。”
徐明薇听他这样说才放了心,左右自己是报备过了,本还想问问他剿匪的事情上头是个什么意思,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转脸一看,人早就睡熟过去,呼吸声绵长。
徐明薇看他睡着了眉心都还微微皱着,倒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傅恒是个什么性子,她嫁到徐家都快三年了,再清楚不过。只要是他心里认定的,非得做成不可,旁人再劝也没用。她能做的,也仅仅是交代徐婆子一声,多紧着些傅恒的一日三餐罢了。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4
次日醒了,两人说不到几句话傅恒又往前头衙门去。徐明薇心里叹一声,转头交代婉容同厨房说一声,这几日都要注意着些前头的吃食,清淡少油腻,温补多汤水。
婉容笑着去了,将徐明薇的意思同徐婆子滴滴叭叭地一说,徐婆子皱着老脸应道,“老奴晓得了,定不会慢待了姑爷,且叫奶奶放心。”
婉容这才放心去了。
等人走了,徐婆子朝晚翠和秀芝看一眼,淡声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去看看昨儿买的花蛤,泥沙可吐干净了?还有后头绑着的鸡,去放了血,一会儿烧滚了水,把毛给褪干净了,香菇菌子也给泡上,中午就拿小瓦罐给炖了……”
嘱咐声一落,两个小丫头忙不迭地忙乎了起来。徐婆子又眯着眼儿,拿了镊子小心挑起燕窝里的细毛来,这东西光是泡发好了还不够,便是原本拣得再仔细,见了水又有落毛的,非得耐心一根一根地挑了才好。原本这样的活计也是能交给两个小丫头做,但徐婆子到底还是不放心,非得自己亲手过了最后一道手续。
这活儿实在费眼睛,才挑了三五根细毛,她便觉着眼睛干得厉害,仰头眨了眨眼,叹了一声,“老咯!”
晚翠收拾好老母鸡,听见这声倒回过头来,嬉笑应了一句,“妈妈可不老,手脚比咱还利索着呢!”
秀芝拿眼看过来,面上也是腼腆柔软的笑意,却不说话。
两个丫头原先十分怕徐婆子,但在她手里干了这么两年活,也渐渐回过味儿来。这世上原就有那面甜心苦的,嘴上说得花花,肚里烂肠子一堆;也就有那刀子嘴豆腐心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心眼却比谁都好。徐婆子分明就是后头这种,不过面上纸老虎,真有做错什么被她说上一两句,也只是当时对事不对人,说过便是过了,再不计较,更遑论还时不时地给她们两个余出些零嘴吃食。
两个小丫头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贪嘴长身体的时候,在家连吃饱都难,被卖到徐家,反而过上了天天有菜有饭的日子。徐婆子面上虽然紧些,待她们却是极好的,就仿佛家里最严厉的一个长辈一般,嘴上再厉害,到底还是宠着她们的。因此这般日日处着,晚翠和秀芝心里明亮,活是照做,却是不再惧怕徐婆子,只把她当成自己亲奶奶外婆一般敬着,也都知道她是绝了后的,便暗暗存了与她养老送终的念头。
且说厨房这头精心料理着,早饭往衙门前头送过一回隔水炖盅血燕盏,合着四色糕点,豆浆饼子粳米粥等饱腹温肠之物;到了午饭时候,又是一大碗鲜味十足的花蛤豆腐汤,几碟子鲜炒时蔬,并着梅菜扣肉,蜜汁火腿等硬菜,全是吃饱扛饿的;到晚上却是注着清淡,几色凉拌小碟,脆爽小笋,伴着一瓦罐熬得极香浓的菌子鸡汤,只放了少许盐来提鲜,好喝得让人恨不得抱着罐子对嘴灌了。
段云平吃得只打饱嗝,一边心满意足地剔了牙,笑道,“昨天你是做了什么好事讨好了我家嫂嫂?平日你家厨子也用心,却不比今天的,就好似这高手出招,原只出了(八)九成,这回却是十成做了十一。”
傅恒心里暗笑他这番模样,摇头说道,“我家厨子日日如此,不过今日特别合了你胃口,才有此一说罢?”
段云平看着他的神情,仿佛他暴殄了天物一般,满脸失望道,“这样一个厨子,竟落身在你这样人家,连这盐洒了多少都吃不出来的一条舌头,真是教人扼腕,真真替你家厨子觉着不值。”
傅恒往日也算是会吃的,但被段云平这样一说,倒成了牛嚼牡丹的那一个,不禁也觉着好笑,兀自摇头。
“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好吃会吃?等哪回得空,我定让你见见我这厨子,也好教她亲耳听听这子期伯牙之美。只是有一点,可别悄悄看中了人家手艺,转眼就把人给我撬走了。”
段云平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倒也不至于如此。”
两人说笑过一阵,等着小厮收了碗筷走,喝过一盏茶,才又重新点灯凑到桌子前,对着一副摊开的地图指指点点,低声说起话来。
“我这几天想了又想,要是那瞎子没说假话,这清风山守着这处一线天,只进不出,只守不攻,靠着山里存粮便能同官兵熬上一年。放火烧山虽然也是一个法子,只是那贼子巢穴深远,只怕山火燎不到,万一风向一转,烧得却是这边连片的山林,这儿再往后,可就是展元村,十分冒险不说,还不一定能解了贼患。”傅恒皱眉说道。
段云平轻摇着纸扇,手指也往那山门处点了点,说道,“这一处的确是个易守难攻的。昨日派了个探子上去,这一线天最窄的地方,两人并排都难,便有再多兵卒,也施展不开。”
第三卷 终究意难平 065
“你想想,这上头但凡落下个滚木飞羽,好不容易说动上头拨下来的兵卒,遇上这些,只怕十难存九。到时候不仅除贼不成,便是自身也难保。”段云平忧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