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春是来做客的,这时却觉得不想走。姨母家真好,来了这里我舒坦自在,跟回到自己家一样。不,比回到自己家还安稳闲适。
宋长春的家应该算是鹤庆侯府,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但是现在提到鹤庆侯府,宋长春不光没有多少亲切感,还有铭心刻骨的失望。其实鹤庆侯宋励一向沉稳持重,是朝中要员,太夫人心肠很好,侯夫人也一向端庄,可是乔思柔这些年来在鹤庆侯府都是苦心经营,日子半分不轻松,宋长春看在眼里,能不心疼母亲么?等到鹤庆侯受了伤,不再指望能有亲生儿子,太夫人和侯夫人婆媳一心想要过继宋长林之后,宋长春对鹤庆侯府真是不满到了极点。他哥哥宋长青和他是一模一样的想法,所以乔思柔赌气要回乡省亲时,兄弟两个一句劝说的话都没有,和乔思柔一起离开了鹤庆侯府。
“快回吧。”乔氏姐妹情深,惦记着乔思柔接到苏家的请贴或许会做难,催宋长春赶紧回去,“回去跟你娘亲细细商量了,把玲珑的主意说说,让你娘亲看着妥当不妥当。”
宋长春也知道不能久留,便站起身告辞。临别时笑着调侃玲珑,“小表妹,二表哥回家之后会好好向娘亲夸你的。如此,后天你们同到苏家赴宴,她便可以再好好褒奖你一番了,好不好?”玲珑连连摆手,很好心的说道:“二表哥,你就别跟姨母夸我了。姨母没闺女呀,白眼气她做什么?”
乔氏眉眼弯弯,宋长春忍着笑,一本正经的答应,“好,不眼气她。”和乔氏、玲珑告别,走了。
出门之后,宋长春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由的回头望向那青砖绿瓦的雅致屋宇,唇角泛起丝笑意。
片刻后,他转过身,快步离去。
回到乔家,乔思柔和宋长青都在,他便把玲珑的担心和主意说了,“……苏家送来了请贴,咱们不便伤了亲戚间的情份,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跟爹握手言和。”宋长青不由的一笑,“娘,弟弟,我早就觉得小表妹鬼灵精,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乔思柔叹气,“你俩说说,为何你小姨母能有两子一女,我却只有两个儿子呢?我为啥比她少一个闺女?唉,若是能有玲珑这样的小姑娘陪伴左右,何其有幸。”
儿子是很好。可是儿子五岁起便住到外院了,要想天天见面都难,更别提朝夕相守了。女儿是不同的,若有个女儿,可以从她还是小丫头的时候便精心打扮她,陪她玩耍,等她长大了,可以听母亲诉说心事,和母亲相依相偎,何等贴心。
宋长春微笑安慰道:“娘,这有什么呢?您虽没闺女,往后却会有儿媳。您用心挑位好姑娘做儿媳,不也就是有闺女了么。”
宋长青“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打量弟弟,“没看出来,二弟什么时候知慕少艾了?”
乔思柔也道:“就是,二郎你是不是想娶小媳妇儿了?”
宋长春到底年轻脸嫩,被母亲和哥哥打趣着,少年英俊的面庞上泛起朝霞般的颜色。
“别不承认,脸都红了!”宋长青越发来了劲。
宋长春一把拉起哥哥,“赶紧的,办正事去。咱们这便上前院,催他明天去卫所。”不由分说,拉着哥哥就往外走。
“我们办正事去了。”宋长青被弟弟强拉着往外走,回头笑着说了一句。
“去吧,去吧。”乔思柔笑咪咪冲他俩扬了扬手。
这兄弟两个出门之后,乔思柔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独自坐在炕上,若有所思。
玲珑说的对,宋勇不是来责备挑衅的,是来求和的。他这大半生都听命于父兄、母亲,既然他肯来,当然是鹤庆侯、太夫人的意思了。也就是说,鹤庆侯府在思虑了几个月之后,终于知道亏欠二房这母子三人了。
“这还真是旁观者清。”乔思柔暗中庆幸。
她大概是心中怨气太重,才见到宋勇的时候只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委屈,却忽视了宋勇此来的真正原因。他不是想念自己这结发妻子,也不是离不开两个儿子,他肯远道而来,是鹤庆侯府在怀柔,想要息事宁人。毕竟,鹤庆侯府二夫人和她的两个亲生儿子摆出不惜和宋家决裂的态度,也是有几分震慑力的。
“奇货可居,好处能要多少是多少”,乔思柔想着玲珑说的话,陷入沉思之中。
次日,宋长青和宋长春兄弟两个亲自陪着宋勇去了卫所。指挥使姓刘,是位五十出头的老将了,见了宋勇,笑容满面,“久闻鹤庆侯府子弟勇冠三军,宋老弟一来,顺天府的百姓定是额手相庆,匪徒却是闻风丧胆了!”又把宋长青和宋长春猛夸了一通,“英气勃勃,气宇轩昂,一看就是将门虎子!”宋勇少不了谦虚几句,“哪里哪里,刘大人威名赫赫,小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说过几轮场面话,刘指挥使也没跟宋勇客气,“宋老弟,京里下了命令,要把山匪一体肃清。这如何剿匪,你,我,还有萧副指挥使,咱们三人得好好合计合计,不容有失。”宋勇当然满口答应,“是,刘大人。”
宋长青和宋长春见他们商谈公务,瞅个空子便恭敬的告辞了。
出来之后,宋长春冲哥哥挤挤眼睛,“他会很忙的。”宋长青微笑,“那是自然。”
兄弟两个心情舒畅的回了乔家。
宋勇晚上回来,宋长青、宋长春过去请安,“父亲,母亲身上不大好,便不请您过去了。您在这里安置便是。还有,喻家姨母的夫家妹妹、妹婿请咱们合府过去宴饮,母亲知道您公务繁忙,便替您推了。”
宋勇这个下气,就别提了。
夫人的亲戚请客,想必是一腔热诚,“务必合府光临”。夫人却问都不问一句便替我推了,唉,这是连句话也不愿跟我说了么?
“大郎,二郎,陪爹喝一杯。”宋勇愁上心头,要两个儿子陪他喝酒。
宋长青拒绝了,“父亲,母亲为孩儿寻觅了一位名师,教孩儿习武。孩儿明日要练功,需早睡。”宋长春也不肯,“孩儿要研习兵法,懈怠不得。”宋勇见不着妻子,两个儿子又不理会他,愁容满面。
唉声叹气的,他又一个人在外院歇下了。
“姑爷挺可怜的。”宋氏兄弟走在夜风中,听到乔家两名话多的童儿在小声议论。
两人都是讥讽的一笑。他可怜么?他在鹤庆侯府夜夜倚红偎翠的时候,我娘在以泪洗面,那个时候,又有谁知道她的可怜?
到了喻温惠宴客的日子,兄弟两个陪着乔思柔去了苏家。乔氏和玲珑早来了,乔思柔一到,便和喻温惠、苏胜春等人一起迎出来,笑容满面的叙过寒温,让到客厅。苏老太太是极和气的老人家,喻温惠的两位嫂嫂余氏、孙氏面目端方,行为举止中规中矩,相互行礼厮见,非常客气。
胜春很羡慕乔思柔这京城来的贵妇人,看向乔思柔的目光之中满是仰慕。乔思柔见她和玲珑年纪差不多,又和玲珑很亲密的模样,便命侍女取来一枝颤枝金步摇,“京里才出的新样式,戴着玩吧。”胜春道谢接过来,满心欢喜。
苏家和乔思柔是拐弯亲戚,并不熟悉,见过苏老太太,喻温惠便请乔思柔听戏去了,“本地有名的戏班子,虽比不上京城的,也有几分可看之处。”顺天府当时的风俗习惯如此,请客就是听戏、酒席,乔思柔客随主便,由余氏、孙氏、喻温惠、乔氏等人陪着去了内宅的小花厅。花厅布置的很是清雅,外面搭着个戏台子,那戏台子也很精致。
看来,喻温惠这回请客是很花了番心思的。
乔思柔对听戏并没多大兴趣,应酬过苏家的女眷,把玲珑叫到了跟前,“珑儿,你个小鬼灵精。”玲珑快活的笑,“我让二表哥别眼气您,他还是说了么?真不听话。”乔思柔见她俏皮可爱,心中越发欢喜。
胜春看着亲呢私语的乔思柔和玲珑,一脸艳羡。
有个从京城来的亲姨母,真好。
戏台上唱着《团圆记》,戏文是金秀救了名落难书生,和他结为夫妻,资助他读书,资助他上京赶考。书生科举得意后另娶豪门贵女,把金秀无情的推下河。金秀为人所救,最后和这书生重归于好。乔思柔听着戏,眼中有了沧桑,“不管他从前怎样,不管他做过什么,都要原谅他、接纳他么?”
玲珑不假思索,“有好处就要,没好处就不要。”
要他或是不要他,端地是看形势如何。若要了他于己有利,何乐而不为;若要了他半分好处没有,理他做什么呀?让他找个凉快地方歇歇。
☆、第20章
乔思柔心境本是有些凄凉的,听了玲珑这异常直白、毫不婉转的孩子话,倒是精神一振,“连个孩子都看的这般通透,我已是人到中年,连这个道理也想不明白么?”
“好处。”乔思柔若有所思。
玲珑乖巧的笑,“不谈情,当然就只讲利了,姨母说对不对?”
乔思柔当年和宋勇也曾是恩爱夫妻,后来事过境迁,物事人非,当年的感情已经不可能再找回来了。情意既已淡薄,那就抓住利益吧,利益才是长久的,利益也比感情可靠。
在乔思柔眼里玲珑还是个雪团儿般的孩子,可她说出话来却是简单直接中又透出几分和她年龄不相称的干练,乔思柔不禁伸手捏捏玲珑白嫩的小脸蛋,“怎恁地聪明伶俐?珑儿,你不像你我妹妹的女儿,倒像是我亲生的。”
乔氏是小女儿,身子又娇弱,从小便不理世事,一派天真。便是嫁到喻家之后,她这长子媳妇也不管什么事,里外操劳的是关氏这小儿子媳妇。乔氏这样的母亲,竟有玲珑这样的女儿,也算是出乎人的意料了。
玲珑嘻嘻笑着,殷勤请教,“姨母,令妹难道不够聪明伶俐么?”神情十分调皮。乔思柔被她逗的笑了,“自是聪明的,不过,却和珑儿的聪明不同。我家小妹读书很聪明,琴棋书画,诗词文章,但凡风雅之事,她都是精通的,家务事上却马虎了,人情往来更是不甚了了。”
玲珑是入世的聪明,乔氏是出世的聪明;玲珑的聪明在于实用,乔氏的聪明在于美。母女二人截然不同。
喻温惠今天请的主客是乔思柔,见乔思柔想和玲珑说私房话,她自是不便打扰。估摸着两人话说的差不多了,她便拉上乔氏一起过来,闲话家常,“胜春和玲珑这两个孩子一向要好,今天姐妹两个可以做伴了。可惜静嘉和静翕没来,要不,更热闹。”
苏又庭在家里是小儿子,两个哥哥年纪比他大得多,余氏的女儿念春、孙氏的女儿幼春已经出阁,苏家的女孩儿如今只有胜春一人。在花厅里能陪伴玲珑的,也就只有胜春了。喻温惠和喻老太太一样更喜欢静嘉、静翕,见两个侄女没来,还真是怪想念的。
玲珑嫣然,“大姐要帮婶婶管家,二姐要陪祖母,做的都是正经事啊。”
想到静嘉和静翕,玲珑不由的心中暗乐。其实她俩若真想一起来,喻老太太和关氏哪舍得拦着?巴不得她俩出门逛逛,散散心呢。是她俩自己不爱来。
喻家这些亲戚里头,喻老太太的娘家也好,关氏的娘家也好,和喻家都差不多,一样是本地旧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谈不上的,家境却也殷实。乔家却因为乔思齐出仕早、做官得法,如今已是三品大员,乔思柔又嫁入鹤庆侯府,便显着和别家不同,富贵逼人。静嘉有些傲慢,静翕更是好强,知道这次宴请主要是为着乔思柔,便不大爱来沾光。
“换做是我,才不呢。”玲珑笑吟吟想道。
换了是我啊,只要我想出门游逛散心,我可不管是沾了谁的光,毫不犹豫是要去的。
玲珑前世很宅,那是因为能上网。在这没有网络、没有电影电视、没有杂志、娱乐极少的时代还要宅在家里,那不是与世隔绝了么?不妙,大大的不妙。
喻温惠笑道:“乔姐姐,今天您大驾光临我真是觉得荣幸之至,可惜姐丈没来,我们也不能尽尽地主之谊。改天我再下贴子,务必请合府光临。”苏又庭今天特地准备在家招待客人的,宋勇没来,他很有些失落。
乔思柔微笑,“妹子,咱们是自家亲戚,不讲这些虚客套。不瞒你说,外子到顺天府任职是奉命剿匪的,他得忙上一阵子呢,抽不开身。什么时候这些匪徒清剿得差不多了,他也就得空了。”
玲珑顽皮的冲乔思柔挤挤眼睛,姨甥二人会心一笑。清剿山匪哪是容易的事?让宋勇忙去吧。亲戚之间的应酬,用不着他。不把鹤庆侯府那一摊子事捋顺了,宋勇别想大模大样充当乔家女婿。
喻温惠觉得很可惜,不过细想想,宋勇要在顺天府任职,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这样的亲戚,还愁攀不上交情么?也就放开心事,言笑晏晏的陪乔思柔说说笑笑。
锣鼓清越,笙管悠扬,玲珑听着戏,时不时和胜春玩笑几句,自得其乐。
苏又庭形色匆匆的来了,喻温惠不由的嗔怪,“你不陪着两个外甥,来这里做甚?”苏又庭这会儿应该是在外院陪着宋长青、宋长春兄弟两个的,那两位虽是晚辈,也是客。
苏又庭勉强笑了笑,“自是有急事。”他向乔氏、乔思柔拱拱手,“大嫂,乔姐姐,方才乔家巷来了位老仆人,看神色有些慌张,他说京城乔大哥来了书信,老太爷看了之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什么?”乔氏、乔思柔同声惊呼,惊慌的站起身。
大哥来信了,父亲看了之后泪流满面……大哥会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
乔思柔当机立断,“对不住,失陪。”要立即回乔家巷,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又庭安慰道:“姐姐莫急。两位外甥忧心老太爷,已回去了。他俩骑的是快马,或许此时已到家了。”
喻温惠在旁听着,暗暗叫苦。这是怎么话说的?时春爹才做了官,乔家便出事了?乔老太爷都泪流满面了,这得是多大的事啊?唉,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乔氏流下晶莹的泪水,“珑儿,快,和娘一起去外祖父家。”玲珑乖巧的陪在她身边,“娘,您先别哭,依我看呀,舅舅一准儿什么事也没有,外祖父哭,是高兴的掉眼泪!”
其实玲珑哪知道乔老太爷是为什么掉眼泪?可乔氏是位病美人,身子向来不强健,玲珑担心她气急伤身,这些话便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先哄过她这一阵子再说。
乔氏本是含着一包眼泪的,听了玲珑的话,明月般皎洁美丽的面庞上现出惊喜之色,“珑儿,是真的么?”玲珑更不犹豫,镇定的点头,“真的。娘,舅舅一定没有事,外祖父是喜极而泣!”
喻温惠的嫂嫂余氏、孙氏本是想热诚留客的,可是听了苏又庭的话,却也知道这不是虚客气的时候,忙安慰着乔氏和乔思柔,“积德行善人家,一定不会有祸事,定是好事。只管放心。”乔思柔边道谢边命人准备车马,乔氏却是泪中带笑,“我家珑儿也是这般说呢。两位嫂嫂,想必是我大哥有什么好消息带回来,家父喜极而泣呢。”
乔思柔正要往外走,宋长春满头大汗的赶来了,“娘,姨母,我就怕您两位着急,紧赶慢赶过来的!没事,外祖父泪流满面是因为,是因为……”他跑的太急了,肚子疼,不由的弯了腰。
乔思柔急的顿足,“到底是为什么,你这孩子倒是快说啊。”
宋长春喘息片刻,抬头笑道:“舅舅被委了顺天府尹,很快便会到任。娘,姨母,外祖父高兴坏了……”
敢情是这么回事!乔思柔脱了力,坐到了椅子上。
乔氏却和她不一样,笑盈盈的,“还是我珑儿聪明,方才就断言外祖父是喜极而泣!果然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