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远嫁的三公主、四公主过得都不大好,额娘看着岂能不伤心?
胤禛丢下句“我明日再来请安”,转头就走。
护不住母妹,四哥总是最自责的。胤祚长叹一声,拔脚追了上去。
蓁蓁只当自己说错了话,茫然地看向乳母。十四摸摸她的头,转头吩咐:“叫岳侍卫陪大阿哥和乌雅格格去骑马。”
他说着也转身离开云山胜地,挥退侍从,独自漫步在矮树林子里。十四心事重重地负手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金光闪闪,着实幌目。抬眼一瞧,却是来到了烟波湖畔,岸边垂柳依依映着粼粼波光,一座小巧的八角亭矗立其中。
十四恍然一惊,顿时想起康熙三十四年北征时,他们随额娘居住在此。当时正值冬月,湖面结冰,十二姐像个男孩子一样,穿着褂子把辫子盘在头顶,跟他们一起凿冰捕鱼。
为什么世人常有“此情可待成追忆”之叹?盖因当时只道是寻常。
十四一时愣住,情不自禁地往亭子里面去,岂料刚迈上台阶,视线一转,却见对面的美人靠上卧着一个人。
身着石青缎绣八团金龙锦袍,腰间系着明黄带子,半靠在美人靠上远眺湖光的,正是十三阿哥胤祥。
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愣。片刻,胤祥慌忙站起身来,摆好手脚,勉强笑道:“十四弟。”
十四猛然想起可待成追忆的还不只捕鱼这一件事。那年晚上,他们兄妹在这亭子里嬉戏玩闹,他抹了胤祥一嘴胭脂,结果被额娘按在膝上,叫兄姐们拧嘴。
十四眼眶一热,低低“嗯”了一声,站到亭边远眺,忽然叹道:“舅舅给蓁蓁定下了岳家的傻小子为婿。这丫头真有福气,没生在我们家。”
胤祥难得勾起讽刺的笑容,尖锐地说:“她是有福气。但不为生不生在帝王家,而是因为有个好阿玛。”
言下之意,康熙不是个好阿玛了?十四蓦地抬头看他。康熙是他们的父亲,更是主子,更别提公主远嫁蒙古是秉承顺治皇帝“北不断亲”的遗志。
“看我做甚?”胤祥别过脸,仍是倔强地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爱之可令其生,恨之可令其死。二哥当年是何等尊贵,你不是不知道,可瞧瞧他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们自身尚且难保,十二姐嫁得远,未必不是好事。”
十四顿时无话。两人倚着栏杆,静静远眺,气氛难得和谐悠闲。
胤祥有心跟他聊点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兼之天公不作美,没多久天边就乌云滚滚,狂风大作。被两人甩开的侍从不敢大意,捧了雨具来劝二位爷。
胤祥只得苦笑道:“回去吧。”
十四点头,随手接过披风。却见朱五空顶着风大步而来,神色凝重:“二位爷,董鄂将军陪皇上赛马,一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第172章
御帐里凉风习习; 烈酒一杯杯陆续下肚,绣瑜摇着空空的酒壶; 不赞同地看向埋头喝闷酒的康熙:“皇上……”
“唉!”康熙索然无味地丢了杯子; 垂头长叹; “萨布素走了四年,孙思克也去了。先皇留下的老将就剩了费扬古一个。唉; 也怪朕,弘晨都能马上开弓了; 朕还拉着他赛什么马?”
康熙这些年对身边的老臣老将愈发留恋,每每收到他们致仕甚至是死亡的消息,总是要伤感好一阵。除了不舍他们多年的陪伴,更是因为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
绣瑜只得劝道:“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董鄂将军可没服老; 还巴不得跟皇上在马背上一较高下呢!事出意外,怪不得您,只能说天公不作美了。”
康熙点点头; 终于露出一点笑容:“这老小子……差点就赢了朕了。唉,朕想把御马赐给他。”
绣瑜又宽慰了几句,帝妃二人相坐对饮。一时宫人忽然来报,说大阿哥求见。绣瑜就想起身避出去; 却被康熙抬手阻止了:“你也是他的妃母。传。”
胤禔今年三十三岁,虽是康熙的头生长子; 奈何上有骄横的太子,下有无数能干的弟弟。身为皇长子的骄傲和常年不得志的焦躁混合在一起; 使得他原本俊朗的面庞上总带着一抹阴暗谋算的神色。
康熙拨弄着手上的佛珠,神色晦暗不明:“你亲自送费扬古回京?”
胤禔毫无察觉,大刺刺地笑道:“有道是落叶归根,儿子觉得将军在外征战多年,这种时候肯定盼着回归故里。”
康熙端坐不语,空气一时安静下来。直到账外太监通传,四贝勒来回禀董鄂将军的伤情。
胤禛一踏进御帐就感受到凝固的气氛,见绣瑜眼神往旁边一动,便知是大阿哥的缘故。他定了定神,将太医诊脉用药的情形不厌其烦地细细道来。
康熙听得极为认真,还时不时挑些细节询问,像“他醒了多久”、“晚膳进了些什么”。
胤禛无不对答如流,言毕拱手道:“除此之外,还有两件事要请皇阿玛的旨。一是天气逐渐炎热,恐将军难以修养,请皇阿玛赐下冰块降温。二是费扬古将军此次觐见,身边只带了一个长随,请皇阿玛恩准他的家人前来伺候。”
康熙更是连连点头:“都准了。你做事细致,朕很放心。”
大阿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讪笑不已。他光想着费扬古是当朝武将第一人,自己千里迢迢送他归家,必能在他那些手握重兵的亲卫故旧面前狠狠露一回脸;却忘了,朝廷可能会失去一位功勋卓著的重臣,他这么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肯定招康熙厌烦。
果然,康熙又对胤禛说:“御前人多口杂,还是不利他修养。这样吧,过两天,你送他回归化养伤。”
这话不吝于当着德妃母子的面,反手一巴掌扇在大阿哥脸上。胤禔脸上一时火辣辣的,暗自瞪向胤禛。
绣瑜不由皱眉,康熙年轻的时候还知道照顾孩子们的面子。皇子犯错都是背后教训,少有当面打脸,更别提这种捧一个踩一个的行为,最容易引发兄弟矛盾。
更要命的是,康熙现在说得干脆,事后要是有小人嚼舌头,皇帝一时想拧巴了,觉得老四也在谋算兵权。岂不倒霉?
可当着大阿哥的面,她又不好开口谈及前朝政务。正在犹豫之际,胤禛突然拱手道:“皇阿玛容禀,可否让六弟代儿子走一趟?”
“哦?为何?”
胤禛看了绣瑜一眼:“五日之后,就是七公主大婚礼成的日子。儿子身为长兄,自然要送她出门的。”
康熙一愣,当着孩子娘的面,忘了女儿的婚期,他不由有些讪讪的,击掌懊悔道:“是了,那就叫老六去。”
复又想到老四放着亲近重臣的机会不要,反倒亲近妹妹,提携弟弟,看来像老大老二这样不孝不悌的混蛋终究是少数,他的教育也不是那么失败嘛。
康熙瞧着长成的儿子,拈须微笑不已,又吩咐说:“老六原本领着行宫戍卫的差事,叫老十三做去。”说完带着绣瑜起身,往公主们住的地方去探望女儿了。
大阿哥恶狠狠地瞪了胤禛一眼,丢下句“你给我等着”,就拂袖而去。
传旨的太监到了阿哥们居住的外间,胤祚接了旨,忙过来跟胤祥交接,却见前来道喜的人都被挡在小院外头,胤祥独自一人关在屋里喝酒,脸上全无喜色:“不过是因为大哥鲁莽愚蠢,太子不孝不悌,八哥权势过重。这些儿子,皇阿玛一个都不敢信,才捧我起来跟他们打擂台罢了。”
他这番话显然是在心中酝酿许久,忿懑之下脱口而出:“什么叫‘委以重任’?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才叫‘重任’。这样的‘看重’又有什么可羡慕的?要不是为着两个格格,我情愿像七哥一样,做个富家翁算了。”
胤祚不由叹息。泰山遇险一事,康熙始终对胤祥没有半点安抚。一面是太子屡屡犯上作乱还活得好好的,一面却是无辜之人反受连累。这其中的差距,怎能叫人不心寒?
胤祚只得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苦笑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忘了这事吧,你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走,咱们找四哥喝酒去!”
兄弟三人原想一醉解千愁,却架不住冤家路窄。
胤祥踏着月色回来,迎头撞见九、十阿哥同样小聚归来。
行营戍卫这个差事,非皇帝信任的人不能担任。八阿哥一直多方谋求而不得。
十阿哥仗着酒劲,冷笑着说风凉话:“不过是捡了根剩骨头罢了,有什么可得意的?”
胤祥冷冷看他:“你又想进宗人府地牢吗?”
上回十阿哥在东华门骂胤祚是狗,被康熙关了十天小黑屋。
提起这段黑历史,胤俄顿时勃然大怒:“你以为你是六哥啊?皇阿玛不过是把你当只猫猫狗狗养在身边逗乐罢了,要是换了六哥被个奴才打一巴掌,太子早他妈完蛋了!”
胤祥顿时眼睛一红,提拳就往他脸上招呼。胤俄本来就是个一点即着的脾气,平白无故挨了一拳,这还了得?然而这里离康熙的行营只有不到五百米,侍卫赶忙扑上来抱住二人。
碍于八阿哥“小心谨慎”的嘱咐,九阿哥今夜忍了又忍,到底气不顺。他凑上去贴在胤祥耳边说:“老十三,你知道我最瞧不起你什么吗?那年南巡,太子惹了皇阿玛生气,他就把十四带在身边宠着。十四弟知情以后,再没对他笑一下。而你,皇阿玛打了左脸,你倒要把右脸凑上去。奴才秧子!”
胤祥顿时一愣。三十四年南巡回来,十四活像变了个人似的乖张冷僻,处处惹皇阿玛生气。明明生母正当盛宠,他宁可在八阿哥钳制下苦苦支撑,也没向康熙另求过官职。
越是对亲近的人,越是苛求,一旦出错,绝不回头。果然是十四的风格。
九阿哥见他神色低落,自以为得计,装模作样地叹息:“风光的差事他推给六哥,祭山这种要命的活就留给你。人家那才是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一处长大战场上过命的亲兄弟。你不过是异母所出,顶多算是一把顺手的刀子,用卷了就扔。”
胤祥听了不由仰天大笑,一挑眉毛,饶有兴致地反问:“异母所出?九哥,那你是兄弟,还是人家的刀子呢?”
脸上笑容一僵,九阿哥的神情顿时狰狞无比。
第173章
九阿哥徘徊在行营外头; 任由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 直至最后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还是没能走进那座熟悉的行营; 反而是昨夜胤祥的质问越来越清晰。
九哥,你是兄弟; 还是刀子呢?
真乃天问。
胤禟一咬牙,还是从后门进了八阿哥的住处; 却见他日常燕坐的三间小厦里空无一人,奴仆见了他忙行礼指路:“我们爷和安郡王世子爷等人在外书房。”
胤禟遂带人过来,大门紧闭的书房里似有人声。
他正欲叩门,却听八阿哥的心腹、大学士王鸿绪用焦急又疑惑的声音说:“清缴欠款的功劳; 他最后推给六爷。如今送费扬古回家、染指兵权的机会他又推给六爷。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路数?难道永和宫一系的人马已经商量好了; 要舍长而取幼?”
屋子里一阵沉默。他这话反应出绝大多数人的心声。现在局势复杂,胤禛猜不透他们的底牌,他们同样也被胤禛这套华丽的组合拳打晕了。
难道四爷为人真像他做的那首五绝诗那样“漆园非所慕; 适志即逍遥”,终生理想就是“道许山僧访,棋把野叟招”?
旁边安郡王世子华屺说:“六阿哥在诸子之中颇受皇上喜欢,妻族强盛; 办差多年,又得宗室青眼。也许四爷在清缴欠款一事中得罪的人太多了; 自觉无望,转而为兄弟造势也未可知啊。”
旁边十阿哥的母舅阿灵阿与华屺极熟; 粗鄙直白地嗤笑道:“做梦呢你!你家老三也是你阿玛额娘亲生的,换他做世子,你干不干?”
华屺顿时没了声儿。众人脑子里不约而同浮现出四阿哥那双清冷的眸子和古井无波的眼神。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真的会安心给他人作嫁吗?
没人敢打包票。
王鸿绪叹道:“不仅是六爷。十三爷领了行宫戍卫的差事,皇上昨儿又夸十四爷是个将才。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九阿哥万没想到局势崩坏至此,他还在为了外人的一句话疙疙瘩瘩,真不是爷们儿。胤禟想着就要推门而入,却听八阿哥终于开口:“老十三性格直率,血缘又远了一层,不足为虑。四哥六哥向来同声合气,四哥为主,就是他托六哥以名望兵权;若是四哥甘愿为臣,更是说明他们之间亲密无间。无论哪种情况,与我们都没分别,何必浪费心思?我担心的,反而是老十四。”
胤禟推门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却听八阿哥的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愁苦:“费扬古一旦卸任,他旗下亲信部卒,连带董鄂家在军中的势力,就要以乌雅晋安为首了。”
谁都知道,晋安膝下无子,唯独最疼这个小侄儿。
阿灵阿说:“十四爷跟四爷、十三爷关系都一般,虽然跟六爷要好,但是跟咱们九爷也不差,兴许……”
八阿哥断然摇头:“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老十四不是甘为凤尾的人,留着迟早会成祸患。”
王鸿绪又说:“若十四爷得势,损失的也不是我们一家。难道四爷六爷就不想要乌雅晋安手里的兵权吗?与其狠下死手,不如略加挑拨,让他们窝里斗去。”
他不愧为八爷党的智囊,这计策之阴毒狠绝,叫人拍案叫绝。阿灵阿等人立刻随声附和。
八阿哥闭目长叹:“是这个道理,可你忘了一个人。”
“谁?”
“德妃。”
此刻,云山胜地的两层小楼里灯火通明。瑚图玲阿的婚礼就在后日,明天起就要开始各种礼仪程序,再不得空。故而绣瑜吩咐孩子们今晚聚一聚,吃个团圆饭。
平日用膳的三间厅内,宫女布好中间的屏风,屏风两侧设桌,八个小太监奋力擦拭着两张明式花梨圆桌。
一时夏香出来跟小桂子商议:“娘娘说,难得今天一家团圆,都是嫡亲兄嫂妹婿,不讲究这些忌讳。也别分两席了,大家一处坐着亲热些。”
小桂子遂带人撤了中间的屏风,抬上直径一丈的大理石面紫檀圆桌。宫女来往布膳,不多时上面就满满地垒起杯盘。
九儿陪瑚图玲阿去换衣裳,公主们的住处稍微有点远,姐妹俩久久不至,绣瑜担心菜品凉了,不由埋冤胤祥:“你这孩子,撺掇你十二姐换什么新娘子衣裳?明儿还看不够吗?”
胤祥笑道:“儿子有差事呢。万一明儿皇阿玛见个什么要紧的人,叫我到黑屋子站岗,岂不亏大了?”
“贫嘴!三天的大婚典礼呢!”
绣瑜说了两句,就转头去看胤禛和十四下棋。
十四的围棋好歹有中上水准。胤禛下得颇为艰难,每走一步都要思索良久。
十四这小子焉坏得很,他嫌哥哥下得太慢,故意拿手撑着头做昏昏欲睡状,嘴里发出“呼呼”的鼾声。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胤禛顿时恼羞成怒,一拍桌子起身欲走,却被绣瑜按了回去,哭笑不得地说:“一个十七岁,一个二十七,走出去都是威风八面的爷,结果在自己家里下个围棋也能闹起来。”
胤祥亦是笑道:“弘晖说,十四叔喝白水都惹我阿玛生气。果然极准。”
绣瑜没好气地瞪向两个儿子,一指戳在十四额头上,哼道:“大的也太较真了。小的又太可恶些。就没一个省心的!”
“额娘!”十四舔着脸猴上来,让她坐在炕上,捏肩捶背地哄了一阵。又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