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公主走远了。”
在车驾走的不见踪迹了,崔升方才敢上前,“如今日头正烈,陛下不如……”
“那日,朕亦是站在这里,送她离开。”
崔升心中一凛。
裕明帝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恢复了沉默,许久许久,便在崔升咬牙决定再一次请求主子回宫之时,他方才转身,同时道:“传令内阁拟旨,朕与朕之接任者、后代子孙,永世不得赦免谋害元襄皇后之罪人,违此旨意者,不堪为秦氏子孙!”
便是侍驾多年,此时此刻听了这般旨意,崔升还是不禁大惊失色,“陛下,这……”
裕明帝看向他,“有问题?”
“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内阁传旨……”崔升咬了咬牙,还是说道:“只是奴才担心这般一来,公主的处境会……”
“传旨便是!”
“……是。”
……
一般而言,皇帝的旨意都是由从翰林院挑选出来的翰林在太极殿拟写的,随后经内阁审核之后便发出,这般直接由内阁拟旨的,绝对不是小事。
元襄皇后一案已经过去一年了,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内阁阁臣谁也没想到裕明帝又来了这一道旨意。
内阁有皇帝争辩政事的权力,甚至若是觉得皇帝的旨意不合理还可以要求皇帝收回成命,譬如当年裕明帝立许氏为后的诏书,便曾经被内阁打了回去,若不是裕明帝一副宁愿丢了皇位也不肯退步以及一些固守礼教的大臣拥护,许氏绝对登不上皇后之位。
而如今,裕明帝又下了一道让内阁为难的诏书。
元襄皇后已然去世了,四大国公府也烟消云散了,如今还有必要下这般一道圣旨吗?是陛下还伤心还是另有目的?
可不管如何,这道诏书一下,裕明帝前头的四个皇子想要营救还在冷宫里面的母妃愿望便落空了,便是还有没有资格角逐太子之位也不一定。
大皇子不是已经被关起来了吗?
下一个是谁?
而朝堂又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登基不过三年的裕明帝让这些先帝时期留下来的老臣心里捉摸不透。
“方首辅大人,这道诏书是拟还是不拟?”
现任内阁首辅是先帝登基那一年恩科的探花,虽是一甲第三名,但却最终登上了首辅一位,成为天下文臣第一人,凭借的除了本身的实力之外还有从未走错一步的谨慎与果断,他捋了捋长须,眼中岁月的浑浊盖不住精明老练,“立后一事,怕是惹恼陛下了。”
客座上的几位阁臣对视一眼,“因为长生公主离宫出走?”
“是我们太着急了。”方首辅道,“陛下此时没有立后的打算。”
“那……”
“旨意奉旨拟写,公告天下。”方首辅却打断道。
众人没有反对,只是心里都纷纷有了一个念头,登基三年的裕明帝,灭了四大国公府的裕明帝,怕是不会愿意再被任何人辖制了。
当日,旨意便从内阁发出。
皇族震动,京城震动。
……
“父皇……父皇……”皇子殿内,秦靖瘫坐在了被烈日烤的发烫地地上,浑身却是冰冷的,面色发白,“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赐死的旨意,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同?
永世不得赦免吗?
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这般的狠心?
在明明知道母妃她们是无辜之后,为什么还要这般狠心?
为了四皇妹吗?
还是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
父皇,你的心就真的这般狠吗?!
……
五皇子秦嵘从秦靖身边走过,嘴角含笑满怀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七皇弟连路都走不稳,往后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屋子里,别四处蹦跶的好。”
秦靖抬头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五皇兄,心里没有被欺辱的愤怒,只是觉得可悲可怜,他很高兴吗?很高兴吧!可他不知道他越是高兴便越是可怜!
“你——”秦嵘忽然怒中心来,他这是什么眼神?!
“多谢五皇兄关心。”秦靖低下了头收回了目光,踉跄地站起身来转身回去,如秦嵘所言,安安分分地待在屋子里。
“晦气!”秦嵘恼道,可一转身,便又遇见了更加晦气的人。
四皇子秦烁。
比秦嵘年长一年的四皇子却比皇弟瘦弱了许多,脸上亦是一脸的病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似乎一阵风便可以将他吹到。
而在一年前,四皇子却是皇子之中最康健活跃的少年,鲜衣怒马名动京城,而如今憔悴如斯,其原因不说也知晓。
“咳咳……”一边咳着一边往前,似乎没见到秦嵘似得。
秦嵘怒极,“四皇兄这是要去哪里?”
“与你有关吗?”四皇子停下脚步转身,病弱的声音,却仍旧是当年轻蔑的眼神,随后便又转身继续往前,仿佛停下来跟他说了一句话已然是天大的恩德。
秦嵘更是气的浑身颤抖,抬脚便要冲上前去,他居然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居然还敢!张家被灭,张贤妃这辈子都出不了冷宫,他秦烁还有什么本钱蔑视他!现在的他还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殿下!”身边的太监赶紧拦住他,“殿下,息怒,您息怒!”
“滚开,狗奴才!”秦嵘一脚踢开了拦着自己的太监,不过到底是停下来了,两眼似乎冒火地盯着前面的病秧子,“我就不信你能嚣张一辈子!”
都这个地步了还般嚣张,还看不起他?!
他以为他还是当年的人人称颂的四皇子吗?!
没了母族,有个罪人的母妃,他秦烁便是再有才华再有本事也翻不了身!
别说是他秦烁,就算秦恪他们也都翻不了身!
没了他们,他秦嵘就是长子,就是皇长子!
……
“殿下,都准备好了。”皇子殿的校场内,一个头发花白的太监躬身对举弓的劲装少年禀报。
少年拉弓,利箭射出,直入靶心,艳阳之下,凛凛威风,“好!”
二皇子秦韶的箭术在诸皇子中从来都是最好。
☆、037 皇陵
京城的风波暂时还没影响到在前往皇陵的长生公主,不过她却也是受了苦头,皇陵离京城说近也不近,但说远,对于这交通不发达又极为看重风水的时代,也不算是远,乘车骑大约需五日的时间。
虽说皇家出巡,条件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奈何公主殿下的破身子太过娇弱,这才走了两日,整个人便像是垮了一般。
长生有气无力地靠在迎枕上,旁边坐着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的许昭,不过跟长生太过娇弱不同,他是给吓的。
一开始公主找他一起去,他吓了一跳,以为公主还在为之前的事情生气要收拾他了,后来便是被公主一日比一日“娇弱”而害怕,万一公主出事了怎么办?
“公主……不如我们回去吧?”
又一次做出这样的提议。
长生睨了他一眼,“还有两天就到了,现在回去我这罪不是白受了?”
这不走还不走到这身子到底有多么的娇弱!这般的破身子便是被人不来害,恐怕也活不长!好了,现在除了消除危险之外,还多了一样,锻炼身体!
“可是……”
“还是你不想去?”长生挑眉,他以为她看不出他的不乐意?“这也是,皇陵哪里比的上京城好玩!”
“哪有!”许昭哪敢认,他的确是不想去,不过不是不想去祭拜姑姑,而是真的怕公主收拾他,“那……那我去给公主弄些好吃的!”
“你是嫌我还不够受罪?”长生佯怒。
许昭忙道:“我哪里敢!”
“不敢便给我好好呆着!”
“哦。”
车驾继续行走。
许昭哪里是个可以安分的?“公主……公主你怎么还让嘉嫔陪着你?宫里边不是说当初是她……”
“别听风就是语。”长生闭着眼道。
许昭心里突了突,“她真的没害公主?”
“若是害了你待如何?”长生睁开眼,笑着问道。
“当然是找她算账了!”许昭挺起胸膛道。
长生笑道:“她可是父皇的妃嫔。”
“皇上若是知道了她敢害公主,才不会放过她了!”
长生但笑不语。
“那个……”许昭清了清喉咙,“公主为什么……找我陪公主去?”是不是要收拾他?
“以后你就知道了。”长生勾起嘴角,笑着道。
许昭顿时打了一个寒蝉,“公主,我……”
“闭嘴!”
“……哦。”
……
皇家出行尊卑分明,便是嘉嫔算是半个长辈,也得排在嫡公主之后,车驾自然也在公主的銮驾后。
嘉嫔端起新泡好的茶抿了一口,“许公子进了公主殿下的銮驾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银心一边给主子扇着风一边道。
嘉嫔冷笑:“待会儿让人去催催,公主殿下的年纪虽然不大,但也到了有男女之防的时候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
“奴婢晓得。”
“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嫡出又如何,还不是改不了骨子里的卑贱!”嘉嫔继续冷笑,重重地搁下了茶盏,却似乎忘了,她的出身似乎也不高!
银心低着头,继续扇风。
……
这一路走来还算是平静,白日行走官道,除随行的御林军护卫之外,没到一地,当日的官府都会派人前来护卫,夜里,下榻当地驿站。
条件自然比不上皇宫,但是该有的都有。
第五日的下午,长生终于见到了庄严肃穆的大周皇陵。
皇陵依山而建,埋葬着大周三代帝王。
裕明帝的明陵是在裕明帝登基之后才开始着手修建,至今仍工程仍不过是完成了很小的一部分,当年元襄皇后暴毙,也只能暂时葬入匆匆赶出来的地宫,陵墓的其余配套设施,今日仍旧在完善中。
严格说来,元襄皇后并未真正地得到安宁。
“公主脸色不太好,还是先休息一下,之后再去奉先殿。”下了銮驾,嘉嫔便一脸担心地道,“皇后娘娘不会怪公主的。”
长生摸摸自己的脸,“也好,我也不想让母后见到我这副样子。”
“公主请。”守陵太监总管恭恭敬敬地道。
……
“公主公主!”长生这才刚刚喘了口气,拍胸口说要去奉先殿帮她先打点的许昭跑回来了,一脸兴奋高兴的,“公主好消息!大好消息!”
长生看向他,“什么好消息?”
“我刚刚接到消息,陛下下旨说永不赦免当日谋害姑姑的罪人!不仅仅是他不能赦免,就算大皇子他们将来登基做了皇帝也不能!还说谁要是敢抗旨就不配当秦氏的子孙!”许昭兴奋地说道,“公主,那些毒妇就算不死这辈子也只能在冷宫里面过活了!我就说陛下怎么会放过害死姑姑的人!公主,陛下这是要让她们在冷宫里面呆一辈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长生听完,却是沉默。
许昭一愣,“公主你高兴坏了吗?”怎么没写反应?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长生淡淡道。
许昭这就不懂了,“怎么不值得高兴?!那些毒妇要一辈子为自己的罪行忏悔,就算想死也死不了!”
之前他是很想她们死的,不过现在看来不死好像更好,关她们一辈子,还不把她们给关疯了?!
让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还有大皇子他们,敢害公主?现在伤心了吧?伤心死他们!
“我累了。”长生合上了眼睛,“你出去。”
“公主……”
“我累了!”长生加重了语气。
许昭见状忙道:“好好好,我马上出去,公主你先休息,先休息……”说完,又奇怪地看了她几眼,这才离开。
公主不高兴吗?
高兴?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裕明帝这是想做什么?
安抚她?
还是另有目的?
长生走出了屋子,看着廊外的夜空深深地吐着胸口的浊气,算了,不管裕明帝为何下这道旨意,她还是先处理好眼前的危机再说吧。
……
“不可能——”相对于长生的平静,嘉嫔却是勃然大怒,没错,这道圣旨对于她来说是好事,绝对是好事,可是——
凭什么许氏可以让陛下这般对待?!
凭什么?!
她都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不!
一定不是为了许氏,更不是为了她的女儿!陛下不过是有另外的目的!一定是!
陛下既然下的了手毒杀她,又怎么还会在乎?!
那是陛下!
☆、038 走水
陛下绝对不可能是为了许氏的女儿才下这道旨意的,一定不是!
可是——
“杀了她!”嘉嫔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挤出这三个字,便是她再怎么坚定地告诉自己不可能,可始终无法平息心中的怒恨,“杀了她!一定要杀她!”
她一定要她死!
许氏死了,她的女儿也该死!
她们不该存在这世上!
“银心,本宫要她死——”
“娘娘,小心隔墙有耳。”银心有些担心,“娘娘放心,陛下下了这样的旨意,那人怕是更不会放过她的,这皇陵便是她的葬身之地!”
嘉嫔抿唇笑了,笑的狰狞扭曲。
许氏,本宫一定会将你在这世上所有的痕迹都抹杀殆尽,一定会!一定会——
……
皇陵的夜晚没有寻常墓园的阴森死气,反倒是安静祥和。
长生站在奉先殿内,抬手点燃了清香,给供桌之上的灵位上香,皇家的牌位除了供奉在皇宫的太庙之外,便是在这皇陵的奉先殿中。
而明陵奉先殿的正殿,只供奉着一个灵位。
元襄皇后。
她只能孤零零地在这里等待裕明帝龙驭宾天。
而这一等,不出意外便是几十年。
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长生便是要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心也是虚的,若是这世上真的有鬼神,真的有灵魂,那不知道她后不后悔?
脑海中又浮现了那梦中的一幕。
她是笑着离开的,应该不恨吧?
可是若是她知道她最后唯一放不下的女儿最终也没能长生,没能平安无忧一世,是不是还会那般含笑赴死?心里是不是会有一丝的后悔?会不会生出恨意?
长生永远也无法得知答案。
可是……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可以那般笑着离开。”长生看着供桌上仍旧是高高在上尊贵的元襄皇后,即便她如今只剩下一个灵位,“是爱还是忠臣?又或许是没有选择的强颜欢笑?”
自然,没有人回应她。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想得到哪一种答案。”长生勾起了嘴角,却是苦笑,亦是自嘲,“我不是你的女儿,更没有资格指责你什么,不过,既然当了父母,便不该这般轻易地便将自己的孩子丢下。”
长生抬手,将香没入香炉之中,“也许你会觉得是我害死了你的女儿,可是我想即便没有我,以你女儿的性子也活不长,而你所托付的人,事实证明,他靠不住,所以我不会愧疚,我会好好地活下去,长生无忧,你女儿做不到的,我会做到!”
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
与一年大忌相比,元襄皇后的生忌虽然也是准备充足,但绝对不可能比几个月前的祭祀隆重。
便是有了本尊的记忆,可繁复的祭祀过程还是让长生十分的头疼,但却也不得不忍耐下去,便是不为了引蛇出洞,也该为本尊做的。
生忌当日,长生都在祭祀中渡过,而从进入明陵至今,一切都很平静,没有出乱子更没有刺客。
是她引蛇出洞失败了还是嘉嫔没这个胆子,又或者跟裕明帝突然抛出来的圣旨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