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惊。
“收拾干净!”秦靖冷漠扫视了神色不一的众人一眼,便将手中的刀扔了,寒声吩咐道,随后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跪着。
这灵前杀人……
就算那御史有错可也太过嚣张,不过这动手的是燕王,很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的燕王,即便有不妥也得过去。
内侍侍卫立即行动起来,不一会儿便将尸首跟血迹都给擦干净了,要不是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就好像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众人继续跪着。
皇宫以极快的速度将原本喜庆的红色换成了白色,白茫茫的一片,便是烛火透过苍白的宫灯亦成了白色一般。
长生哪里也没有去,既没有如那些大臣所想的是在密谋什么,也并不是不孝连守灵都不愿意,她一直都皇帝离去的地方,一直都没有动过。
她跪坐在那里,看着荣贵妃强忍着悲痛带来将皇帝带走,看着穿着白色丧服的宫人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将殿内的宫灯换成了白色,看着他们在门外挂起了白绸,看着那白色宫灯里面的烛火慢慢地燃烧着,明明那般的亮,可是怎么也照不亮这大殿。
他走了。
就在她的面前。
他笑着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她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了有人来了带他离开,仍旧是没有等到他再次醒来。
他再也没有醒来……
他真的走了!
去跟他等待已久的人团聚去了。
他真的走了——
父皇——
“长生。”萧惟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没有多余的话,“我在这里。”
长生没有看他,目光径自盯着门口,看向那黑暗的仿佛要把这天地都给吞噬了一般的黑夜,“他说皇后来带他走了。”
萧惟抱着她,“他笑的很开心。”
“是啊。”长生继续道,神色有些木然,“他很高兴,他说他等了好久好久了,或许,这也是他后来愿意原谅我接受我的原因吧,即便人人都说这世上有鬼神,可谁又见过?即便他是皇帝,是所谓的天之子,可估计也没见过吧?可我来了,我告诉了他,即便他活着无法改变过去,死了却还是可以弥补的,他可以去跟许皇后团聚,可以去跟她赎罪,他们可以一家团聚。”
萧惟不太明白她的话,不过眼下也不需要明白什么,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说好便是,“他说不想你难过。”
“我不难过。”长生继续道,“他如愿以偿了,我怎么会难过?他也终于摆脱了这让他痛苦半生的江山了,我难过什么?我该为他高兴才对。”
“我跟他说,你怎么可能会不难过?”萧惟却道,“然后他说,至少不要难过太久。”
长生又道:“他说当年先帝去的时候也不必他现在年长几岁,我当时还没反驳他呢,怎么便没年长几岁?他还真的将我当数学白痴啊?他登基多少年了?现在承平十二年吧?他也就才登基十二年,他老爹死的时候分明已经是真正的老头子了,而他呢?连白头发也没有几根!还真的将我当傻丫头了?”
“他警告我,说若是我敢有负于你,他便是死了也不会饶了我。”萧惟继续道。
长生终于转过身看向了他了,便是眼中的神色仍是有些茫然麻木,但到底还是不再将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可是我还是很难过,萧惟,他哄我,我也骗你,甚至骗我自己,我很难过很难过……萧惟,我好难过——”
她哭了,在他离开之后再一次哭了。
萧惟抱着她,“没关系,现在可以难过的,他不会生气的。”
“我好难过……”长生靠在了他的怀中,痛哭不已,“他怎么就这样走了?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说走就走?他说要等我三朝回门给他磕头的!他说我也是他女儿的!为什么他要这般偏心?!他什么时候不可以去跟她们团聚?反正都会有机会的,他着急什么?!”
“他身不由己。”
“他不要我了!他就是不要我了……”
“还有我!还有我!”
“我就是要他!我就是要他!我要父皇,萧惟我要父皇——”
萧惟不断地安抚着,心却是安了一些,他最担心的便是她压抑着自己不肯将伤心宣泄出来,如今不管哭的再如何的痛苦悲伤,都是好事。
秦阳到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一副场景,原本已然平复下来的心绪再一次波动了起来,布满了血丝的眼眶中再一次泛起了泪水。
“还知道哭,算你还有点良心!”
萧惟将长生护在了怀中,即便秦阳先前没有恶意,但正如裕明帝所说的,他走了之后,她能够信任的就只有他了,还有,在皇位的巨大诱惑之下,谁还能继续维持本心?“衡王有事?”
“本王是这臭丫头的八皇兄,你连一声八皇兄也不愿意叫,是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吗?”秦阳却是冷笑,“要是不满意的话,大可不作数算了!”
什么表情?
他之前没整死她难道会在父皇走了之后前后算账?!
他什么眼神?!
岂有此理!
萧惟道:“既是两位王爷主婚,更是陛下恩赐,如何能说不作数便不作数?长生公主已然是我萧惟的妻子!”
“你可知道父皇为什么要绕这般大的圈子,即便是让这臭丫头恨他也要用这样的法子把她嫁给你?!”秦阳继续道。
萧惟皱眉。
“当年的大雍女帝便是与士族联手颠覆朝纲坐上皇帝的位子的。”秦阳冷声道,“即便萧氏一族已经将你逐出宗族,且已然没落,但你终究是萧家的人,还是长房嫡孙,有了大雍女帝的前车之鉴,萧氏一族不会动同样的心思?即便没有,那其他人呢?他们便相信你们在一起就只是单纯的男女之情?要是没有先前那般一闹,或许会,可是现在不会!那些大臣,甚至是下一任的皇帝都会怀疑,然后便是没完没了的麻烦,到时候,你们不是被他们给直接整死便是被这些没完没了的麻烦给逼的真的就做出什么来,然后还是死,当然了,或许没走到这一步,你们便已经完了,再深厚的感情也敌不过那些没完没了的麻烦!所以,你们的婚事绝对不能是因为两情相悦,甚至不能是你愿意的!沈文俊的确不错,但他不是你的良配,你以为父皇不知道吗?不过当初父皇为你定这门婚事的时候怕也没有考虑太多,只是想尽快将你嫁出去,怕他自己控制不住再对你下手,后来……父皇想通了,不管你是人是鬼,他都教养了那般多年,你就是秦长生,就是他的长生公主,他的阿熹,可你不信,你逃去了泷州,你要嫁给这个会给你带来无尽麻烦甚至性命危险的男人,父皇不忍让你伤心,他只能竭尽全力地避免将来会出现的问题!”
萧惟沉默。
长生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秦阳一眼,不过她没有再哭,在萧惟怀中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僵硬,其实有些事情即便秦阳不说她也明白,她比谁都明白裕明帝的苦心,只是,这些事情,被别人说出来了,更显得她自己自私卑劣罢了。
“阿熹。”秦阳叫了她的乳名,从出生到现在,似乎是第一次用如此平和的语气叫出了这个名字,“父皇为了你可是真的殚精竭虑了!”
两人还是没说话。
“你的这个丈夫是我跟秦靖联手给你弄来的。”秦阳继续道,“将来不管出现什么问题,我们也脱不了干系,谁也不能拿你跟他的婚事来攻击你,说你意图颠覆朝纲,往后,你可以如你所愿,与你心爱的男人一同白头偕老。”
“为什么瞒着我?!”长生骤然转过身,目光极怒,“为什么瞒着我——”若不是他瞒着,她便不会说了那般多伤他的话,便不会在他最后的时间里面还跟他怄气,还将时间浪费在了怨恨他上边,她明明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他的?!“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瞒着我?!”
秦阳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眼中多了鄙夷。
是啊。
还需要回答什么?
为什么瞒着?
为什么瞒着?!
不就是为了让戏做的更像吗?不就是为了让事情更加的顺利吗?!
她还有什么好问的?!
她是要将自己的错误推到别人身上吗?!
她还要继续自私自利下去吗?!
这样的她如何值得他如此殚精竭虑?!
☆、457 悲喜(七)
要说这世上有那么一个男人会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为自己筹谋付出,那这人便只有是父亲了。
只是若自己无法坦然毫无心虚地接受这份付出,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痛?
长生明白了。
这是一种比子欲养而亲不在更加深切的痛。
他明明已然知道她不是他的女儿,十年的养育教导之情便真的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长生甚至无法说出他还有是将对原主的亏欠补偿在她的身上。
即便是真的,她也无法说出口。
她如何还能寻找借口让自己好过些?
即便是痛,也不都是她该承受的吗?
为自己的自私、愚蠢也该承受这一切!
长生整个人瘫在了萧惟的怀中,面色惨白,没有再说话。
“不说了?”秦阳挑眉问道。
萧惟看不下去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在一点一点地散去,道:“够了!”他还想说什么?!“你伤心,长生……”
他的话没有说完。
长生握紧了他的手,阻止了他说下去,她强撑着身子即便站不起来却还是挺直了腰杆,发白的脸上多了几分精神,“你想让我做什么?”
“还能看出我有事让你做,也不算是太伤心吧。”秦阳讥笑道,眼底慢慢地燃烧起了火焰,不过也没喷发出来,他愤怒,极度的愤怒,所有的伤心都化成了愤怒,他想如数发作出来,最好是将这狼心狗肺的烧成灰烬,只是,他不行,这是父皇临终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即便他没有让他做什么,但是若是他做了,帮着他看着她,他会高兴的,甚至或许在天之灵还会为他生出一些骄傲来,就算不为这些,单单为她让父皇笑着离开,他便不能拿她怎么着!“父皇走了,往后你的靠山也没了,别看着我,就算我愿意给你当靠山也未必有这个本事!你也不要觉得演了这场戏便万事大吉了,要真的想收拾你,有的是别的法子!”
“那又如何?”长生神色也冷了下来。
秦阳冷声道:“没错,又如何?你是谁?你可是长生公主,父皇亲自教养大的,要是有谁要赶尽杀绝,你自然也无需客气了!”
长生撑着地,慢慢地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说呢?”秦阳看着她,眼中的冷意渐渐地散去,也开始发红了起来,“现在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去做?”
长生盯着他,“你确定真的要去做这件事?”
“不是我想要,而是一切可以保你未来安然的事情,父皇都希望我让你去做。”秦阳道,“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将东西给你……”
“你真的不知道吗?”长生打断了他的话。
秦阳恼羞成怒,“你废话这般多做什么?!一句话,到底做还是不做?!”
“八皇兄亲自找上门了,皇妹岂敢不做?”长生道,“不过,你真的不后悔?真的舍得?这可是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秦阳冷笑:“你都舍得,我怎么就舍不得?!”
“好!”长生没有多说什么,应了这个字,这也是她该做的!
秦阳笑了,笑的有人刺目,“好!这才是本王认识的长生公主!”说完,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然后,递了出去,没有任何的犹豫,而就在几年前,他为了这个可以牺牲一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若是当时有人告诉他,有朝一日他会如此毫不犹豫毫无留恋地将东西交出去,他一定会嗤之以鼻甚至觉得那人疯了!
长生推开了萧惟的怀抱,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她留不住他,亦无法弥补自己的自私自利给他带来的伤害,但是,她还有事情可以为他做,也是唯一可以为他做,“我答应过他,帮他护着这片江山!”她握紧了手中的明黄诏书,一字一字地道:“我答应过他的!”
秦阳眼眶湿润了,“好。”
父皇总算没有白白地疼她一场了。
“记住你这话!还有,就凭你说出这话,就算你真的是鬼魂野鬼,你这个妹妹我也认了。”
“我该多谢你吗?”长生笑道。
秦阳也笑了,即便眼中含着泪,“你该感激涕零。”
“呵呵……”长生继续笑了出声,泪水再一次滑落了脸庞,随后抬手抹去,“走吧,再不去的话,恐怕就要闹出人命了。”
“已经出了。”秦阳道,“还记得当日在公主府前为沈文俊出头的御史吗?这回他又当了出头鸟了,不过运气没上次好,被一刀给砍了。”
“你杀的?”长生道。
秦阳嗤笑,“我倒是想,不过可惜被人抢了前头去了。”
“秦靖?”
“没想到是吧?”秦阳继续嗤笑,“你说他这是在泄恨还是在立威?”说完,便突然间起步往前走,也不是要去哪里,就是走到方才长生跪着起不来的位置,然后席地坐下,“还挺舒服的,难怪你坐着不愿意起来了。”
长生转过身,也似乎没觉得他这般做莫名其妙,甚至走了过去,跟他一样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秦阳挑眉:“怎么?不怕继续死人吗?”
“有人想找死,难不成我还得拦着?”长生道。
秦阳深以为然,“没错,有人要找死我们自然不能拦着,拦着人家慷慨赴死做什么?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活人,死一两个无所谓,死一堆也就场面有些壮观罢了,再说了,不管人家是要泄恨还是立威,我们都不该阻拦着,免得将来被他秋后算账。”
长生低着头,笑着。
秦阳也没继续讥讽谁,低着头看着她握在了手里的明黄诏书,“父皇……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跟你又说了什么?”
“我先问你的!”
“那你就先答吧。”
秦阳被气着了,“我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才会跟你当了兄妹!”
“彼此彼此。”
萧惟还有参与其中,有些事情唯有他们方才能够产生共鸣,他没有打扰他们,甚至给他们留了单独的空间,转过身,悄然地退了出去。
天色已经渐渐泛白了。
荣贵妃一身白色丧服走了过来,苍白憔悴的脸上带着还没有散去的威严厉色。
萧惟上前作揖,“参见贵妃娘娘。”
荣贵妃颔首,“免礼吧。”
“谢贵妃娘娘。”
荣贵妃看向了里头仍在说着话的两人,不像是寻常兄妹般亲近,两人的脸上都有不屑与讥讽,但是却看起来异常的和谐,“陛下若是见了他们兄妹能坐下来这般说话,会很高兴的。”
“父皇会看到的。”萧惟道。
荣贵妃看向了他,笑了,“没错,陛下会看到的。”说完,便示意一旁的宫人上前,“虽说不过是做个人看的,但到底还是要穿穿的,你给长生送去吧,顺便跟她说一声,便是再难过也得去送陛下最后一程,不过得高高兴兴地去送,陛下可不会希望见到她哭鼻子。”
“好。”萧惟伸手接过宫人手中的托衣盘。
荣贵妃又看了看里头,“让他们兄妹好好聊聊吧,眼下时辰还早。”
“好。”萧惟应道。
荣贵妃对着他善意地笑了笑,“那本宫先回去了。”
“娘娘保重。”
“本宫会的。”荣贵妃笑道,便转身离开,她没有进去,因为即便是她也无法给予儿子想要的安慰,他或许并不是要完全与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