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蓉蓉瞪了她一眼，“再过个十年，就算二十度我都穿不了这个了，当然要抓紧时间。”说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身上的工作服，“公司配的更衣室搁到你这儿简直就是浪费，你看谁是直接穿着工作服上班的？”
韩晓不以为然，“早上穿一身，过十几分钟再换一身，不嫌烦啊？”
“这事跟你没法沟通。吃吧，吃吧，我看就吃东西上头咱俩还有点共同语言。”郭蓉蓉摇头，“一个礼拜就休息这么一天，你不知道给自己放个假啊？那些破报告甩给谁不能做？那帮娘儿们就是欺负你呢，你个傻子！你去看看别的总监，哪有自己填数据做报告的……”
韩晓和郭蓉蓉毕业后同时进了“华盛仪器”。郭蓉蓉在财务上班，而自动化专业出身的韩晓则被分到了车间。实习几年之后，韩晓被抽调进实验室，做了技术总监。
名义上是技术总监，实际上，用郭蓉蓉的话说，也就是一个跟在阔太太身后负责拎包的小跟班。
华盛仪器在市场化之前，是Ｔ市有名的老国企，老国企身上该长的瘤子自然是一个也不少。比如这号称“华盛后宫”的实验室吧，干净，没有噪音，相对车间来说活儿也轻松，因此能进这里来的，基本上都是Ｘ总的小姨子、Ｘ部长的幺女、Ｘ科长的儿媳妇之流。她们专业也五花八门，有学电气的，有学商业的，还有一个居然是学中文的……
一群大小姐少奶奶凑在一起成天比着谁的首饰更贵重，谁的口红颜色更新潮，但实验室的活儿总得有人干吧？作为产品出厂之前最重要的检测环节，实验室总得拿出像样的抽检报告来吧？
于是韩晓的存在就有了实质性的意义。
韩晓笑眯眯地听着郭蓉蓉数落。等她数落完了，才轻描淡写地把昨天的事大概说了说。本以为郭蓉蓉又会骂她，没想到郭蓉蓉瞪着眼睛发了半天愣，然后长长叹了口气，“晓晓，我不是打击你，你这事充其量就是邂逅老同学，不过是邂逅的方式另类了点，实在谈不到别的上面去。我觉得你压根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像罗青枫这种祸害，离得越远就越好。——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韩晓没有说话，咬在嘴里的面包却突然间变得没有味道了。
郭蓉蓉搂过她的肩膀，又叹了口气，“其实暗恋个把人，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谁心里没有几个偶像啥的？问题是，你非把自己跟偶像扯上了联系，这不是没病找病吗？”说着十分悲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傻子，我觉得你真正的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话虽如此，但是到了约定参观画廊的那一天，韩晓还是高高兴兴地去了。
画廊坐落在大学城南街的河北路上，距离商业街并不远。
公交车还没有靠站，韩晓就从车窗里看到了那间正在装修的门脸，还有门前正在聊天的两个男人。
罗青枫穿着黑色的T恤，胸前乱七八糟地画着一堆暗色的线条，衬着半旧的牛仔裤，反而显出了挺拔的好身材。站在一旁的崔浩满脸胡楂，没精打采的，好像又是刚下了夜班被硬拽来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二 连锁反应（2）
门脸不算大，临街的一面有橱窗，玻璃窗上还凌乱地写着“小心玻璃”。室内已经铺好了黑色的地面和墙壁，透着沉稳优雅的气息。不远处的拐角就是一家韩晓记不住名字的西餐厅，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她曾经在这里请郭蓉蓉“两口子”吃过饭。郭蓉蓉的男朋友麦林当时很有气派地举着叉子，说他们家的红酒牛排做得特别地道。
两个男人一起看到了她。崔浩咧嘴笑了，罗青枫则矜持地冲她摆了摆手。
看到他唇边那个微微挑起的弧度，韩晓的一颗心又开始怦怦乱跳。
“喏，就这里。”崔浩十分自觉地充当了主人，冲着正在装修的门脸一抬手，笑嘻嘻地说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韩总监，你觉得怎么样？”
“别，韩晓就行。”韩晓被他这句“韩总监”叫得直起鸡皮疙瘩。
“那就叫韩工吧。”崔浩继续跟她打哈哈，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其实我还真没想到你能学自动化。我记得你那时候就是一个特文艺的小丫头，走哪儿手里都抱着书。我一直以为你能学医啊，当老师啊什么的。”
“我还文艺过？”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韩晓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你认错人了吧？我人缘一向不怎么好的，同学里头有来往的没有几个。”一边说一边伸手指了指罗青枫，“不信你问……”话没说完，想起罗青枫高中时那个跩跩的样子，连忙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干吗当你没说？”罗青枫笑了，“怕我也认错人？不会啊。你那个时候就是那样的，也不怎么爱说话，到哪里手里都捧着书，上自习课的时候，还总是把闲书压在下面偷着看。”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韩晓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上来，一瞬间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双大手捏住了似的，完全透不过气来，却有莫名的狂喜顺着窒息的缝隙一丝一丝漫了上来……
原来，他也记得我……
崔浩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样？两个人作证，你抵赖不了了吧？”
韩晓不自然地笑着躲开，“我哪有？”
崔浩又问罗青枫：“你眼睛怎么那么尖？属狗的？连人家闲书压在下面你都知道。”
罗青枫看看韩晓有点发窘的样子又笑，“我那时候坐最后一排，从她座位旁边经过的时候一斜眼就看到了啊。哎，对了，其实我那时候一直想告诉你来着，你那闲书总拿化学书那么压着，其实看起来特明显……”
韩晓觉得他再说下去，氤氲在她胸口的热气就要把胸口胀破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在那些擦身而过的瞬间里，他也曾经注意过她。
即使是无意。
韩晓捂着脸用力搓了搓，一边掩饰地轻声笑道：“真是太丢人了，原来被看出来了啊。”
崔浩和罗青枫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的午饭就是在旁边的那家西餐厅吃的。
韩晓不怎么敢尝试没有点过的东西，又因为有罗青枫在场，不想出洋相，于是点了中规中矩的七分熟黑椒牛排和蔬菜沙拉。
崔浩倒是对着那些名字花里胡哨的甜品琢磨了半天，然后打着关爱女性的旗号，给每个人点了一份水果冰激凌。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罗青枫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女孩子，或者说“女人”更合适一些吧，因为她的打扮很成熟。韩晓曾在罗青枫钱包里的照片上见过她，她看上去要比照片上更漂亮，眼神也比照片上来得更厉害一些。
当罗青枫介绍说她是画廊的投资人的时候，她看了看韩晓，脸带微笑，眼神冰冷。
二 连锁反应（3）
韩晓突然就有些同情起她来。任谁被自己的男友用这么生疏的方式介绍给别人，心里都不会太痛快的吧？何况，她还是那种看起来很骄傲的女人……
在韩晓的概念里，她就是那种百分之百的都市女孩，会打扮，会撒娇，懂得品尝红酒，跟罗青枫说悄悄话的时候一律用德语。
她叫于洋。
这个名字不知怎么就让韩晓想起了白居易《长恨歌》里的那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事实上，她的出现也的确惊醒了韩晓的一腔绮梦。于是，那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再一次袭上心头：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流水落花之间，永远都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沟。
不管那道沟的名字叫做自卑，或叫距离，还是叫做于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韩晓总觉得跟麦林对待郭蓉蓉的态度相比，罗青枫对于洋不怎么像情侣。有关心，但是保有距离，反而更像是……工作搭档。
或许他本来就是闷骚型的男人，否则又该如何解释他钱包里的合影呢？
这一场非正式的约会之后，韩晓不知不觉变得沉默了起来。
转天下班的时候，郭蓉蓉说她原来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现在是“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
韩晓恶寒，说她自己哪有那么酸。
郭蓉蓉便笑得狡黠，反问她：“没有？真没有？那你现在就给徐天林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吃饭。”徐天林是郭蓉蓉老妈给韩晓介绍的一个儿科大夫，韩晓被郭蓉蓉拉着见过一次面。
韩晓摇头。自己这厢明明是为了别人神魂颠倒，那厢再去勾搭人家儿科大夫，也忒不地道了点。
“等你开了窍，就会发现暗恋这种玩意儿只是点缀在菜盘子上的那几粒葱花，而不是可以果腹的红烧肉。唉，等你开窍之时，恐怕儿科大夫家的小儿科大夫都会打酱油了。”郭蓉蓉叹气，“你到底在等什么？非要等着看人家娶妻生子才死心？”
韩晓继续摇头，“我没等。”
笑话。罗青枫又不是她外出谋生的丈夫，就算要等，几时轮得到她来等？她不过是……不过是被满树繁花迷了眼的路人，身在五色梦中，迷惘不愿醒来罢了。
十年的时间，竟只是用来做了一场梦。
韩晓告别了郭蓉蓉，自己在街上晃来晃去地不愿意回家。
不知不觉，又晃到了河北路上。
还隔着一条街，远远地就看到了临街的画廊灯火通明。
牌子已经挂上了。黑色的牌子上，几个字简简单单地写着“罗氏画廊”。装修看起来已接近尾声，几个工人正在做些零零碎碎的整理工作。
韩晓不想过去，又不舍得离开，便在街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远远地看着。这里背着街灯，即使有人从人行道上经过也不会注意到她。
韩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晃到这里来，也许潜意识里一直想来这个地方吧。如今夜色正好，所有白天不能够随意释放的阴暗心思，都可以趁着这月黑风高夜偷偷摸摸地浮出水面来透一口气。
韩晓看到了举着电话从画廊里走到门口来的罗青枫。他的身体被背后的灯光衬托着，宛如一幅剪影。明明每一根线条都流畅清晰，却偏偏只是一道影子。
也只是一道影子。
韩晓觉得悲哀。因为除了这样远距离地偷看，她什么也不能做。
郭蓉蓉说罗青枫是个祸害。
那么和“祸害”相遇，应该算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吧。韩晓想，说不定就由此引发了某种连锁反应：第二件糟糕的事紧随其后，然后是第三件……
二 连锁反应（4）
韩晓从来没想过“忙中出错”这几个字会有一天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眼睁睁地看着应该被她搅碎了躺在碎纸机里的数据报告，居然被严部长顺着桌面推到了她面前，韩晓一时回不过神来，心里还在想：不会吧？堂堂部长竟然跑去翻我的废纸篓？愣愣地接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报告边上很明显地被他捏出来的几个指甲印，就好像……被拿在手里掂量了好久似的。
韩晓还没闹明白什么状况，严部长已经和颜悦色地开口了，“韩工，特意把你喊过来是怕电话里说不清楚。这个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谁都有失误的时候……”
韩晓心里忽然就一个激灵，明白过来了那么一点点。
人人都说这位还不到三十周岁就荣登部长宝座的严晓峰严部长是最有潜力的经理接班人，有多少大事等着他处理，几时轮得到他来亲自指点她的工作失误了？
再说……工作失误？韩晓像挨了一棒子似的，彻底蒙了。
“论资历，论职称，你都是实验室的一把手。但是各个工作小组的数据报表都要汇总给你，恐怕也免不了忙中出错……”严部长推了推眼镜，字斟句酌地说道，“不过，这次的甲方是新开发的合资厂商，人家要求也是很严格的。如果这个错误数据就这么报上去，人家复验出来的话，咱们丢面子事小，以后的合作恐怕就很难展开了……”
韩晓由最初的懵懂慢慢清醒了过来，看着他的嘴一动一动的，只觉得窝火得不得了。明明是自己丢掉的东西，怎么会眨眼之间，混进报表里，送到了这煞星的眼皮底下？
“忙中出错”几个字虽然说得稀松平常，但韩晓自打进了实验室，还没有出过这么低级的错误。
刚进厂的时候，她顶着助理工程师的名头在车间整整抄了三年的原始记录，对这些小数点后面的四位数熟悉得仿佛自己的几个脚指头……怎么可能会看不出错来？至于忙中出错，让废表混进了审核好的报告，那就更不可能了。她的办公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从来就没有放混过的先例。
韩晓的冷笑还没有来得及翘到嘴角上，严部长的循循善诱已经收了尾，“总之，这样的意外希望没有下一次。韩工的工作能力我信得过，管理方面的事如果忙不过来的话，可以让小李、小苏跟着帮忙。她们俩刚毕业，没有什么工作经验，正好需要好好锻炼锻炼。”
韩晓突然间意识到，最后这几句话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重点。
见韩晓没有出声，也没有告辞的意思，严部长咳嗽了两声，反问她：“韩工，还有什么问题？”
韩晓摇了摇头，“没了。我以后会注意。”
严部长盯着她看了两眼，笑眯眯地说：“韩工是华盛基层上来的老技术员了，领导对你在工作方面的表现一直很满意。这些小问题，以后注意就是了。”
韩晓点点头，关门出来的时候，心里却多少有点沮丧。
在工作上，她是个精细的人，作废的报告不可能经自己的手交到技术部去。但蹊跷的是，它居然就混在里面。更蹊跷的是，严部长居然能从上百张报告里一眼就分辨出这数据是错的……
今天的事的确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吃哑巴亏的感觉实在不好，而且一想到塞给自己这个哑巴亏的人就藏在身边，韩晓心里格外别扭。
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韩晓把送报告的李楠喊进来，貌似无意地问她：“报告送过去的时候，严部长说什么了？”
李楠和苏丽都是今年刚从车间抽到实验室来的毕业生，李楠文静，苏丽活泼。平时有什么事，韩晓都是找李楠来帮忙。
李楠听她这么问，就撇了撇嘴，“能说什么呀，我送进去的时候苏丽在呢，严部长收了报告就把我打发出来了。”
韩晓叹了口气。得，都跑我这儿演《金枝欲孽》来了。
苏丽和严部长走得近，似乎是什么拐弯亲戚，资历相同的李楠自然有些不太甘心。至于这报告到底是谁下的手脚，这会儿还真不好说了。
还是那句老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是得自己以后多注意。
后来和郭蓉蓉说起这事，郭蓉蓉冷笑，“你就傻吧。跟你说，公司给实验室下的标准是只配一个工程师。有你这大神压着，这两个小丫头就算考过级了，也没机会聘工程师。都是心高气傲的人，谁愿意一直在你手底下当助工？心里头不定怎么着急呢。搞鬼谁不会，说不定还是两人联手呢！”
韩晓没出声。
郭蓉蓉又说：“你等着瞧吧。要我看，这才是饭前的开胃菜，大餐还在后头呢。你就慢慢等着接招吧。有空先想想该怎么办。”
韩晓颇有些自嘲地反问：“除了水来土掩，还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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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事故责任人（1）
他就站在那里，相隔不到百米，却仿佛隔着整个银河系。虽然看得见，却身属与她完全无法交汇的空间。
这场意外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韩晓还是觉得窝火，于是漫无边际地开始想，如果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