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条小河沟儿,看不到任何生物。
水里有毒。
张永全召集班排长分配任务,略作休整后分头出发。
黄大齐所在的三排负责从高地右侧发起攻击。
为了达到战术的突然性,必须隐蔽接敌,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发起冲击。
约定打响后,张永全带其余两个排从正面和左侧吸引越军,等战斗进入胶着状态,三排再从右侧突然出击、直扑指挥所。
最大的难度在正面。
虽说特务连的编制将近一百五十来人,但要让一个营的敌人集中所有注意力、还要忙不开手脚,绝对是冒险。
张永全的方案是拂晓发起攻击,利用夜视仪的优势迅速切入高地南北的交接处。这里地势相对突出,容不下太多的火力配置,是越军火力的薄弱区,越军两侧阵地的射击角度对山下也不是很理想。
冲上去不是问题,能不能守住比较麻烦!
一旦站在上面,就要面临两侧重火力的猛烈攻击,还有当面敌人的压制武器。另外,能不能骗过越军,让他们认为这不是自杀冲锋,一直让连长张永全惴惴不安。
一定要精确、神话般的在第一时间打掉敌人的压制武器,只有这样阮玉山才会相信来者不善,才会拿出全部家当!
几个月的交手,相比越军老辣的战斗经验,我们的士兵素质并不差,就是不够狠,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现在心理承受期已经过去,地狱般的煎熬已经让他们认可了战争的本来面目,习惯了杀戮的血腥再加上装备上的优势,可以放手一搏。
强敌环伺,作战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
——快!
在敌人没有缓过神儿来的时候将刺刀插进他的胸膛!
“迫击炮和火箭发射器要在第一时间冲上去准备就位,标定目标先敌开火,压制摧毁正面和左侧的越军重武器阵地!二排要猛攻越军右侧阵地,为下面的三排做迂回掩护。如果能一举拿下右侧阵地,两侧相依就有守住的希望!如果足够快,把敌人一下子打蒙,那就直接越过正面阵地,扑上去掐住阮玉山的脖子!”。
当然对最后这个假设,张永全没抱任何希望。
连队在集结地分散后,沿着各自的路线默默前行。
没人说一句话,出发前连长望着他们的表情,每个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眼里那些散落着羽毛的天使,正哭泣着等待着他们到来…。 。。
【第三章】
天渐渐昏暗下来,潮湿的空气在大腿上冰冷黏湿一片,梦遗一样的糊在裤裆里让人身上阵阵发凉。
彭亮刚刚换回耗子的岗哨,扎在树影里仔细分辨着周围的声音,斑点迷彩和三色蓑衣让他诡秘的消失在宁静的树丛中。
分辨林中的声音是要经过训练的。
沙沙做响的是树叶风动的声音,老树干裂会发出噼啪的响声,野兽的喘息有不同的高低长短,最难分辨的是人的声音。
那不是天然的声音,它的远近和方位都可能是一个陷阱。
阵地上近一年的蹲守经历,彭亮早已习惯了闭上眼睛聆听黑夜。他喜欢抱着枪靠在哨位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只猫头鹰,怀里揣着周围的每棵树木、每块石头。黑夜只能遮盖他的眼睛。细雨轻轻拂过树梢,水珠在芭蕉叶上滚落,他知道哪片草丛伏着不怀善意的人影。
记得第一次和凯子打伏击,彭亮没想到那个声音会来自树梢,当看见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人影从树上轻盈跃下时,对方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到了他的背后。
幸运的是敌人也没有发现他。
趁对方迈过自己左肩的一瞬,彭亮透过盖在身上的泥草缝隙,看见了一张饱经战场刻蚀的脸——黧黑、布满血腥岁月摧残的皱纹。钢铁般坚毅的脸上一双眸子精亮得刀子一般,至今还剜得他生疼。他迈过去,就站在自己面前,侧着身子聆听周围,凊叹一声鬼魂般消失在雨林中。
凯子伏在他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抽出的匕首已是捏得满手生疼。
彭亮从此再也没有大意过。
他的眼里敌人已不再抽象。
耗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从参军开始两个人就粘在一起。那是个激灵的小广东,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出的邪劲儿。耗子枪法相当好,彭亮一直和他搭对儿执行任务,上个月才从阵地调到特务连。听说是狙击手牺牲了,观察手为抢回尸体也触了雷。
战场上人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彭亮也想过哪天他牵动连着耗子和他的那根绳子时,耗子真的没有了反应,他该怎么办?
“去你姥姥!”
“我就是死了也得拿绳儿把你拽下去!”
他总是这么激动。
还有牺牲的孔冠杰,白白净净漂亮的像个姑娘,每次都腼腆的冲过来大叫:
“抱抱!宝贝儿!”
就这么走了。
子弹击中他的瞬间都没来得及吭一声。
雨林深处的雾瘴缓缓侵袭过来,几只蚂蚁翻过腐败的树叶爬到手背上,在划开的口子里贪婪的啃噬。一阵痛痒。
彭亮轻轻嘘了口气把蚂蚁赶走。
夜光表针指向八点,一个人影缓缓蠕动着爬到身边。他知道那是李晓民,估摸着出发的时间该到了。
黄大齐撅着屁股蹲在中间,尽量压低身形。彭亮一直认为这个糟糕的姿势相当难看,但黄大齐不与理会,一次次帮他纠正。用力打他的胳膊让他撑开两手,脑袋尽量往下扎。
“好看有个屁用!屁股不反光、肉厚,挨一枪子儿也死不了!”
他是对的,在屁股和脑袋之间彭亮只能选择后者。在极端环境下人只能低下高贵的头、放弃面子,哪怕看起来像是一条夹着尾巴的动物。
“那是狼!”
黄大齐每次都要这样纠正,然后再对他的形容词表示一万个愤慨。但是现在彭亮已经习惯了,以这个姿势围着某个人听他汪汪。
几个人影陆续围拢过来,黄大齐蹲在中间压低声音说道:“调整识别条,十米间隔纵队!”又用手指着他们,“晓民和我在前,彭亮、耗子断后,其他人中间!注意脚下,出发!”
说完提起枪回头瞄了他们一眼,打个手势钻进草丛。
当头儿的不容易,步兵班长更难!得第一个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冲出阵地,还要带着几个兄弟一起完成冒险。彭亮就认为自己天生不是这个料儿,怕的倒不是指挥水平、组织能力,那些都容易,最糟糕的是冲出后发现后面没人跟随!
听到枪响趴到地上的有两种可能——不能爬起来和不愿爬起来的人,你得记着爬不起来的、拎着不愿爬起来的,带着他们继续去做最危险的事儿,赌注就是肩上这颗脑袋!
还得让他们相信这完全合情合理。
好在男人这种动物从不缺乏冲动,只要给他们一个理由,他们就会相信已经别无选择。当然有些时候,少不了还要费上几鞋底子,让他们知道屁股上有个难看的记号,得遮着、掩着,你得帮他们找个机会彻底擦掉,变成一个真正的兵!不少得罪人。
所以黄大齐的眼神儿彭亮特别理解,既是信任也是威胁!
接着李晓民跟了上去,然后其他几个。
下一个是耗子。
看着标识条渐渐看不出形状,彭亮勒了勒下颌的扣带,猫腰钻进雨林。
步兵班由十人组成。班长黄大齐、副班长李晓民,狙击手杨卫东、观察手彭亮。孔冠杰和何奇兴带一挺班用机枪。四个冲锋手分别是左立桦 、孟品凡、周宸磊和严振凯,携带四只八一式自动步枪、一只火箭筒和若干火箭弹。孔冠杰和严振凯已牺牲,黄大齐调整了一下配置,让左立桦和何奇兴负责班用机枪。
黄大齐配有一只微声冲锋枪,嫌火力不够总和李晓民交换使用,折叠枪托的八一式火力和机动性都令他相当满意。特务连的装备比较灵活,凯子就是情有独钟那只五六半,可惜这次没有派上用场。
彭亮把五六半卸去子弹、刺刀折回枪口朝下斜背在肩上,手中提着八一式向前奋力追赶。算上水壶、干粮和其他零散必需品,林林总总披挂下来足有三十多公斤。
一口气跑出二十多分钟,彭亮已是气喘嘘嘘。
识别条由夜光胶带贴成,上下两横较近第三横稍远,中间一竖上下贯穿。是夜间敌我识别和判断行军距离的标识。如果看到一个清晰的“丰”字,说明距离太近;如果看到的是“中”字,表示距离比较合适;若只看到一个菱形的光斑,那说明你快要掉队了。
彭亮紧紧盯住前面忽上忽下跳动的光斑,闪躲着扑面刺来的枝条,像一只黑色的豹子压低喘息向前追赶。黑暗中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揪着他的衣领往前拽,拽着他穿过树林扑向黑夜的另一端。
突然眼前一亮,高大密实的雨林失去了踪影。
一袭惨败的月光倾泻而下。
这哪里是什么山坳,这分明是标定火力时被弹雨削倒的一大片树林!
残缺的大树裸露着骨头一样的白茬儿,成片的树桩无声的在黑暗中啜泣。
前面失去隐蔽的光斑还没有停下飞奔的脚步。
彭亮一时愣在那里。
来不及细想就见远处的山影上,飞出一片星星点点的光芒。
“回来!快回来!”彭亮声嘶力竭的朝着前面呼喊。
但是来不及了。
一阵灼红铁丝般的射线转眼扑面而至,瞬间淹没了他的视线。弹雨撕扯着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叫,铺天盖呼啸而至,而后传来一阵爆豆般的山响,伴着阵阵浑浊沉闷的雷声。
弹丸的速度高过声音的传播。
敌人在向他们射击!
火光、爆炸、滚烫的气浪混着烧焦空气的味道,在惨白的月光下阵阵升腾,树木被蒸出水分发出滋滋的惨叫。强烈的震荡让意识瞬间模糊,觉得五脏六腑快要脱离了位置,彭亮翻滚着爬进一个弹坑,蜷起身体靠在角落,抬手拉低头盔盖在脸上。
炮火异常的猛烈和精确,封住了三排所有前进的道路。
三排长钟传舟心急如焚,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大声的呼唤着通讯兵,通讯兵没有回答,像是无声的消失在他身后的空气里。
钟传舟把手伸进挎包里,想拿出夜视望远镜,一抬手感到背上一阵钻心的疼,才发现弹片割破了后背,一绺热热的细流正顺着脊背往下淌,手怎么抬不起来。
一班损失惨重,人员被打散躲避在各个角落里。
二班不知下落。
三班情况不明。
正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黄大齐带着耗子和李晓明靠了过来,他们在躲避炮火时发现了这个凹地。
黄大齐跳进凹地看见钟传舟趴在那里,脸色很是痛苦,急解开他的衣服查看,见到后背一条一尺来长的口子,吃了一惊,急忙打开急救包为他包扎。
“这附近一定有越军的观察哨!”钟传舟看着耗子手里的狙击步枪,大声的对黄大齐说道:“炮火准得奇怪,你们马上搜索一下…”
说着侧过身半躺下,让李晓明从挎包里掏出望远镜交给黄大齐,“顺便找找二班,把刘金铭叫过来,要快!”
黄大齐接过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势,吩咐李晓明留下照看,带着耗子冲出凹地朝一块巨石跑去。
开阔地周围没有更理想的遮蔽,俩人只能暂时在这里栖身。但这儿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巨石在开阔地上过于醒目,一旦被炮弹击中后果不堪设想。每一块暴速飞行的碎石都会变成杀伤破片。
耗子趴在石头下顺着黄大齐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他们遭遇炮火前冲过的开阔地后有一个不大的小山丘,是这一带的制高点。就位于他们路线的左后侧。
耗子端起狙击步枪估算了一下距离,大约两千五百米。
黄大齐举着夜视望远镜仔细搜寻,视野缓缓划过山丘。按照地形来看,这是绝佳的观察哨位,黄大齐调整好夜视仪,把目光聚焦在山顶附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向耗子打了个手势,决定冒险穿过开阔地,抵近观察,但持续猛烈的炮火让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穿越路线。
【第四章】
彭亮蜷在弹坑里,弹雨几乎覆盖了他的藏身之地,气浪扬起的碎石土块和残枝断木快要填满了弹坑。如果再不转移,就得活活的震死在这儿!彭亮细听着炮弹的炸点,趁着一个稍稍停顿的间隙,迅速跳出弹坑朝爆炸声相对较弱的左侧发足奔去。循着最短的距离、以最快的速度一头扎进雨林。
彭亮能够通过声音听出哪些炮弹比较危险,但此时飞向他的是一个密集的覆盖,他只能迅速扑倒在树从里,任凭弹雨在身边此起彼伏的爆炸。他不担心落在地上的炮弹,稠密的雨林可以挡住大部分弹片,倒是那些击中树干凌空爆炸的炮弹,飞溅出漫天的钢雨、刀片一样的木屑,发着巨大的声响在头顶炸开,让他感到万分恐惧。
经过又一次的冲刺,彭亮终于穿出炮火覆盖区,顾不得喘息,靠在一棵大树下掏出水壶把水灌进烤干的喉咙。平息了一会儿,感觉浑身上下满是树枝划破的伤痕,他摸索着检查了一下身体,确信安然无恙,埋下头去一时又哭又笑。
炮火在身后依然不停的轰击,彭亮突然意识到迷失了方向。他站起身四下打量一圈,伸手不见五指的雨林中找不到任何可以参照的地标,一下又陷入到更加茫然的恐惧之中。
终于,借着爆炸泛起的火光,隐隐看见前面有个孤零零的小山,彭亮立刻惊喜的发足奔去,他要爬上山顶看看自己的位置。
这么明显的地标居然没有经过炮火的覆盖?!
接近小山,彭亮发现这里的树木完好无损、没有一个弹坑,顿时感到有些蹊跷,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炮火的轰鸣遮盖了他拨开树枝的声音,翻腾的气浪不时摇动着树干。
彭亮分开一人多高的杂草,悄悄向山顶摸去。
接近山顶,看到右后方正是那片开阔地,炮火还在不停的翻犁着痉挛的土地。
右前方与炮火覆盖区相对的位置,赫然出现另一片同样的空地。
彭亮转头向左侧看去,夜色中黑漆漆的雨林静默着没有一丝声响,
彭亮掏出指北针判断了一下方向,看着周围的地形确定位置。
他所处的小山位于目标高地的正前方,两片空地对称的分布在两侧。右后是三排穿越的路线,左侧的林地肯定就是连长将要出现的位置,他们将从左侧穿过小山,越过前面的空地向高地冲击。
左侧的雨林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彭亮继续向前摸去。
忽然,左侧的树林里闪出点点荧光,越聚越多,像夏日里的一片流萤,跳跃着向着空地快速移动。
是连长的部队!
彭亮按捺不住一阵狂喜,刚要站起身来,突然山的背面响起一阵轻微而急促的喊话!
绝不是耗子的广东话,也不是闽南鸟语。
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紧接着,彭亮看到炮火准确的了落在前面的空地上。
瞬间彭亮的大脑转了个圈,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轻轻打开保险,伏下身子循着声音从左面悄悄爬过去。
看见了。
在背面山顶下的矮树丛中趴着一个人!
彭亮伏在他的左后方,战场的嘈杂掩盖了他移动的声响。
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其余的在哪儿?
彭亮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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