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切都是不可避免,那就面对!“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句口号变得越来越现实。
指导员白文斌是连里学历最高的人,和彭亮一样不满高考结果,但不同的是彭亮没透漏自己的经历。都是知识分子谈吐自然与众不同,两人很有种“猩猩相惜”的感觉,经常一起下棋、谈论中东局势,这些内容当然无法与“泥腿子们”叽咕,没有共同语言!但彭亮更喜欢耍枪弄棒。
连长林宇峰给他的印象就是标准的军人,狡猾而又诡诈。
考核拼刺林宇峰一个个的过。劈、磕、挑、挂、刺,忙的兵们乱作一团。彭亮至今还记得和他第一次过招的情景。
“犹豫、不坚决!拖泥带水想找死嘛!?”
林宇峰压住木枪朝着他的耳朵大叫,抬手磕出老远。
“突刺要坚决!力量要集中!”
“磕要有效果,得让对方的姿势变形!”
“你那是发声吗?!”
至今还记得林宇峰大声斥责的神情,就像揣着他打的一万个借条,理直气壮、毫不留情!彭亮很快就开了窍,手上的动作大有长进。林宇峰见他聪明身体条件满不错,就让他上来做示范,彻底感受下刺杀的状态。
“突刺就要要人枪合一,喝破敌胆!”林宇峰提枪上步,“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杀!!!”一声怒吼,彭亮还没缓过神儿来就被命中胸口。
彭亮很快就得了要领,招架着可以和他走上几招,林宇峰非常满意。但他随后的攻击诡异而专业,彭亮感觉这简直是个杀人机器!后来知道,林宇峰那几下子是耍了三年的本钱,路数讲究,招招致命!这激起了彭亮极大的兴趣,没事儿就找耗子比划、琢磨破解之道,时间不长居然给他拆解了几招。林宇峰大为惊异,两个月后,彭亮就可以和他杀得走马灯似的难解难分。
那年国庆营里组织比武,刺杀冠军不出所料要在彭亮和林宇峰之间产生。
林宇峰诡笑着端枪拉开架势。
彭亮发一声喊,枪如闪电,不料木枪刚一进身,林宇峰突然左臂一撤枪交右手,顺势一个侧步左膀朝彭亮怀里撞去,彭亮收势不及枪穿腋下而过。身体交接的瞬间林宇峰右手持枪猛然提起,刺刀当匕首!
彭亮想要闪躲,无奈距离太近,小腹中枪,倒地。
林宇峰哈哈大笑,甩枪而去,第一名还是给了彭亮。
“我喜欢这小子!”林宇峰甩下这句话,再也没有人追问理由。
耗子得了射击第二、投弹第一,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结果。彭亮却不以为然。他早知耗子是块好料,只是瘦小力气活儿不行,但精细劲儿异乎寻常,隔三十多米能把手榴弹撇进菜篮子,然后发足狂奔躲开擀面杖和烧火棍,耗子的越野性能相当好,可以四驱。“如果性子稳当一点…”彭亮常常这样想,但耗子就是耗子,永远也成不了瓦西里,也挺好。
班里一下冒出两个“状元”,班长张志城乐得找不着嘴,说拿了锦旗请他俩吃饭。
彭亮记得锦旗很快就下来了,那是个周末,张志城给他俩请了假,借营长的吉普车一路大叫着扑向县城。打从进了军营头一回出门,俩人的眼睛忙活不过来。其实只是个小县城,不该这么没出息,但一圈三个多月就是神仙也得思凡。可惜部队津贴很少,谁也没敢买东西。
张志城开着车顺着最繁华的街道搜索了一圈,也没定下吃啥。一个北京人、一个广东的,再加一个山西,坐下湊桌菜没那么容易。最后决定吃火锅,便宜实惠都能就和。
那是第一次喝酒觉得脑袋晕,家乡部队父母媳妇和女人,张志城眉飞色舞话匣子打开不亦乐乎,耗子在家总受奚落只有听的份儿。彭亮说起父亲的不是,张志城突然拉下脸来,放下酒杯责问道:
“没打过一个电话?!”张志城显然有些生气:“营里不是有电话吗?!”
“没有,不想打!”彭亮耿直了脖子,酒劲冲得耳根子发红。
“今天必须打,对面就是电话局!”张志城起身拉了彭亮就往外走,狠狠说道:“要是不去,一枪毙了你个兔崽子!”耗子和彭亮怔住,张志城的脸被酒烧得通红。
一周后,部队封闭。关上大门、掩上窗户,掐断了电话、遮上了车牌,挡住了母亲的数落、父亲的叮咛,他和士兵们一起看着邮筒印迹发呆,神情就像走失的狗崽,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满满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一旦空了又去抓心挠肝的想,这就是亲情、骨肉。
可他就要远行,离开所有熟悉的人,去完成一个属于军人的蜕变。
耀眼的灯光又亮起来,雪白的照着操场拉出排排的长影,薄薄的蒸汽在队列中缓缓升腾,仿佛时光凝结,黑夜更加寂静。
彭亮又看见自己全身披挂的站在队伍中间…
记不得那一天是怎样的忙碌,扎起一捆一捆的心情,扛上肩膀的瞬间才不相信幻觉。站在肃穆的寂静里听自己的呼吸声,感觉空前的孤独。不知道是谁的哭声,在宁静的黑夜里传出刺耳的不和谐,听见有人往外拉扯,有人在哭喊:
“我不是怕死,就是有点忍不住…。”
队伍一时愣在那里,慢慢开始骚动,呵斥声在周围响起。
喧闹中一道刺眼的灯光射过来,晃得睁不开眼,一阵急促的马达伴着车轮摩擦的尖叫,吉普车“唰”的一声开进操场。砰砰几声关门,有人影飞快冲上前台,头上的帽徽闪闪发亮。
“放开他,让他哭!”洪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都别憋着!”
彭亮现在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会哭,就是觉得委屈、受了莫大的委屈,不再控制自己肆无忌惮的放纵哭泣。操场上慢慢安静,大家互相拍打身上的泥土,居然有人扑哧一下乐出声来!
“呵呵,瞧你哪熊样儿!”耗子抹着眼泪说道。
“立正!”
“发声!”
彭亮永远记得那撕破喉咙、迸发血光的喊声!
台上的人缓缓扬起右手,五指并拢指向额头。
他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颅,伸向远方。
【第十八章】
彭亮努力的醒来,意识还在不听使唤的游离,拽着他一直往下坠,那声音仿佛是阵细语、也仿佛一声汽笛…
南下的列车一路飞驰,车轮撞击着铁轨发出节奏的咔哒声。闷罐车里只透进少许光亮,士兵们安静的坐在车里,各自想着心事。枪已收管,彭亮卸下背包靠在车厢上和几个人聊着天。既来之也只能安之,当兵的扛枪打仗、流血牺牲,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经过最初的挣扎,他们安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列车在空旷的黑色里快速穿行,只有掠过站台才有一丝昏黄的灯光透过缝隙照射进来,一晃而过又远远的抛在后头,像是装着满满的记忆一路抛洒。当委屈和恐惧消失,代替的是说不出的空洞,感觉生命不属于自己,躯体被掏空。
现在想来,那时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昂扬走向车站,心里想的也就是去死,没人知道能不能回来,至少耗子和他是这样。
彭亮绝对相信——军队是一架最为奇怪的机器,能把融入的每个人都蘸满汽油。一个好的将军就是一根火柴,能在最恰当的时候把他们点燃,在这烈焰里最懦弱的士兵也能喷出火光。
迷迷糊糊的不知咣当了多久,列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小站,天色已大亮。
“全体下车!休息十五分钟!”其实就是上厕所的命令。
厕所只有两个——男、女。屁股却有好几千个。
士兵们哄笑着冲进去开枪放炮。
车站已经封闭,视野所及的范围不见一个百姓。卫生队的女兵也没出现,估计没坐这趟车。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包括拉屎撒尿。
再次回到车上,车厢里已摆好了几筐馒头、包子,还有满满的两桶蛋汤和豆浆。
“每人两个包子、一个馒头,蛋汤豆浆自己选,咸菜管够!”排长余田大声的说道:“吃完继续休息,全体睡觉,不准讲话!”
也许是累了就会感觉饿,汤很快就喝个底儿朝天。
但觉却是睡不着。
彭亮记得是他和耗子挤在一起,四只眼睛没趣的左右打量,耗子把嘴伸到耳边小声嘀咕,列车的噪声刚好盖住耳语。
耗子悄悄的问:“知道哪儿吗?”
“不知道。”彭亮尽量压低声音。
“车头方向总该知道吧?”
“恩,向西。”他的方位感一向很好。
“快到西安了!我看了站牌儿。”耗子故作神秘的眨眨眼,偏要等他做出副期待的表情:“夜里过了个大站,郑州!”
真想给他一耳刮子,这点地理常识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还用得着你废话?!列车的行驶路线没有告诉士兵,但耗子倒是提醒了他,估摸着他们是要经过西安、成都到达昆明。
“昨天给咱们讲话的是师长,也在车上。”耗子捅捅彭亮。
“谁说的?!”彭亮吃了一惊,这可不能乱讲,指挥官的行踪必须保密!
“三排韩宇,厕所里跟我说的。”耗子信誓旦旦,彭亮嗤之以鼻。
别人尚有可信,韩宇却是出了名的牛皮。新兵集训这小子说认识旅长,有名有姓还说得关系不一般,都知道没有旅这个编制了他还圆谎——说他的旅长升迁了、调到北京!
彭亮差点笑出声来,韩宇说的他信,他不信的是韩宇这个人。
师长的故事在老兵们的嘴里可是绝对的谈资!照他们的说法,师长当年绝对是个亡命徒。七九年自卫反击,他别着条折了的胳膊一手扛着无后坐力炮,敲掉越军八个火力点!天神般的感觉!可昨天夜里的经历却像梦境、不真实,只记得灯光下他挥手一劈的姿势,干脆、硬朗又凌厉,看着是个硬茬儿。
“这样的头头儿让人有安全感。”耗子倒是和他想的一样。
说不好是列车的声音像催眠曲,还是晃动的节奏像摇篮,彭亮只记得嘴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应付着耗子,迷迷糊糊的就睡去。
直到现在,一想起那个闷罐车,就能听到那片熟悉的呼吸。
感觉头很疼,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彭亮慢慢的睁开眼睛,努力把自己从梦幻中叫醒。仿佛又看见余田靠在那儿坐着抽烟,车门拉开一条缝儿,冰凉的晨风轻轻纠扯着衣襟。看见彭亮醒了,余田向他招了招手。
“看看吧,多漂亮。”余田吐了口烟,往后挪了挪屁股。
他就小心的爬到门口,坐下,推推车门。
冰凉的空气砸在脸上,昏沉的睡意一扫而空。闷罐车正转过山包,南方冬季的山色不似北方那样荒凉,成片的树木依然郁郁葱葱。空气湿冷,有薄薄的雾弥漫在田野里,像一道道白纱在天地间徜徉。还有清亮的水塘,像笼着雾水的眸子,梦一样从眼前划过。列车也突然安静,像是怕惊扰了车厢里那片均匀的呼吸声。
“如果不是去前线,那一定是开往天堂… ”彭亮到现在还是这样想。
车门打开的一瞬,阳光正温暖的照在中国西南第一省会的站台上。强烈的气候反差,让士兵们好奇而兴奋,耗子却不以为然嘲笑他们的大惊小怪。士兵们多来自北方,见到这个季节还有姑娘穿裙子,禁不住大呼小叫,喧闹中夹杂着头头儿们的责骂。耗子盯着一个在人群中奶孩子的女人,女人撩着衣襟露出雪白的一截。
彭亮跟着余田跳下车,整理好衣服站到队伍中。
站台被隔离成了两块区域:一边是单调的绿色军队,一边是色彩鲜艳的人群。有人隔着栅栏招手,有人在一旁远眺。站台上长长的摆开一串桌椅,工作人员正忙着摆弄食品。硕大的站牌上高悬着“昆明”,彭亮记得他看了站台的钟,正好十二点半。
为了避免重复教训,张志城决定先吃饭再上茅房!对于这一英明决定大家一致赞同,没人愿意挤着浪费时间。闷罐车坐得没了胃口,西红柿蛋汤让彭亮找到饥饿的感觉,他清楚的记得耗子和马明、韦青边吃边比划着,神情就像掉进仓库的老鼠,兴奋得一刻也不消停。吃饱喝足,厕所人潮刚好散去,悠闲的享受排泄的快感。
看看时间还早,彭亮站起来想四处转转,张志城嘱咐几句任由他去。
记得那是车站的北边、墙根儿处,停着溜儿军车、盖着厚厚的伪装网,几个当兵模样的人正坐在地上吃饭。彭亮走过去,老远就听见一阵笑骂。
“瞧你丫那点儿出息!眼珠子都掉胸罩里了,还不承认?!”
北京口音!彭亮不由得靠过去。
正在笑骂的是个长头发的家伙,看样子已经吃完了饭,碗筷撇在一边儿。此时他正数落着旁边的同伴,那人一手抓着馒头只顾低头咕咚咕咚的喝汤,其他几个人在一边起哄。
长头发歪嘴儿叼烟正瞧着自己,彭亮朝他笑笑上前招呼:“哥们儿哪儿的?”
“哎呦喂!”长头发弹起,一脸的惊异像是看见外星生物,“不是吧?!今儿可太神了,我还以为就我一傻帽儿呢!”拉住彭亮打量着说道:“成啊,还甲种部队,真来玩儿命啊!?”
“甭提了,一没留神儿就折过来了!”彭亮笑着握住伸来的手。
“几师?”长头发问。
“一八五师二团。”
“巧了,就是接你们的!”长头发愈加兴奋,递过一只烟。
“呆会儿坐我车!一会儿我叫你,上来聊聊。”长头发掏出打火机。
“能成吗?”彭亮低头接火,在手背上轻点两下表示感激。
“我跟你们头儿招呼,老乡肯定没问题!”
“得嘞!”彭亮爽快的应道。
这人就是吴涛,北京顺义人、酷爱开车,按他的说法进入汽车连就是一万个运气、八辈子修来的福。本来驾驶技术就不错,当了车队更加如鱼得水,很快当上班副,年初又提到副排。部队里有句老话:步兵紧、炮兵松,稀稀拉拉汽车兵。此话果然不假,对他们的生活状态和质量,彭亮很是羡慕了一番。
看着时间快到,彭亮扔了烟头起身跟吴涛道别。回到站台刚和一排的刘哲聊了一会儿,就见耗子拽着个人跑过来。
“啊亮!瞧我找着谁了!?”耗子一脸的兴奋。
一个黑瘦的家伙站在面前,个子不高,正伸着手、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
“偶同学!小学一个班滴!”耗子叫道,好像白捡一千块钱。
彭亮赶紧起身握住来人的手,吃了一惊,这家伙看起来瘦骨嶙峋,手竟像铁钳一般硬。看出彭亮的惊异耗子越发得意,拍着来人的脊背对彭亮嚷道:
“金海儿!一八七师师侦营,副连长!”
彭亮一怔紧紧握住来人的手,用力摇了摇,忙不迭的寒暄几句。
金海儿的名头儿无人不晓,军区侦察兵比武一人包揽三项冠军!只是在他的想象里,眼前这个小个儿怎么也对不上号,真是人不可貌相!彭亮由衷的佩服。
金海儿拍在肩上的力道沉稳浑厚:“体格不错!抽功夫来玩儿!”
彭亮记得将要登车时,余田叫住了他:“九号车!老乡找你!”
彭亮跑出队伍,顺手在耗子背上拍了下。九号车就在前面不远,吴涛正站着和林宇峰说话。瞧见彭亮过来,林宇峰指着吴涛笑着说:“你这老乡面儿忒大,我得给!打了两年的老兵了!学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