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堂早就听见了风声,说院子里出了事,但没有着急赶回来。他原本以为,沈月尘是个温顺的性子,闹不出多大的动静,没成想,她今晚的所作所为,倒是有些让人刮目相看。
二管事朱安,还有西侧院管事的李嬷嬷,全让她给噼里啪啦地赏了一顿板子。如今,这件事都已经在下人堆里传遍了,人人称奇不说。就连朱锦堂也颇感意外,早了半个时辰回来,想听听她的说法和解释。
沈月尘不急不忙地斟上一杯茶递给朱锦堂,神情平静道:“这事,其实说来倒也简单。不过是两个贪心不足的奴才,想要一起合伙来算计妾身,却不小心先露出了马脚,被妾身知道之后,将二人论了家法处置。”
她看似风轻云淡地几句话,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个明白。
朱锦堂抬眼直直看向了她,问道:“他们如何算计你了?”
沈月尘早前默默平复了心绪,这会的神态举止与往常一样,目光也沉静如水,只把那本账本轻轻地搁在桌子上道:“就是因为这本账。朱安自己做贼心虚,生怕有人发现什么问题,托李嬷嬷派了个丫鬟进来做事,然后,趁机会把它偷走。”
朱锦堂闻言,修长的手指落在账本上,轻轻敲打了几下。心道,那朱安好歹也算是半个聪明人,怎么会起了这样混账糊涂的心思,而且,还被人抓住了把柄……
想到这里,他又抬头看向沈月尘的侧脸,朱安那样一个会精打细算的人,居然也敢做出这样覆水难收的事,原因无外乎,只有两个,其一就是他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算盘打得太精,把自己也给算进去了。其二,就是他自己狗急跳墙,压力太大,所以才不管不顾地走了这步险棋。
他到底是急什么?怕什么?沈月尘虽说是主子,却是个不懂经营的深宅女眷,居然也能让他如此慌张不安……还是说,沈月尘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担心,让他不安了……
朱锦堂瞧了沈月尘好一会儿,见她不动声色,只盯着桌上的茶杯微微出神,黝黑的眸子一闪一闪的,炯炯有神,就像是天上亮晶晶的星星。
沈月尘只想在下人面前立威,面对着朱锦堂,她还是想要继续温柔恭顺下去,于是,开了口道:“妾身刚知道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不知如何是好。可想着此事可大可小,总要先问个清楚明白才行。却不想,最后还是惊动了大夫人,夫人命妾身将人看好,待到明儿回了老太太,再做定夺。”
沈月尘斟酌着语句,继续道:“其实,妾身只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什么经济学问。当初,不过就是心里猜度着朱安暗中抬价,弄些小把戏而已。谁知,阴差阳错的,竟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虽然,平时朱锦堂很少过问内院的事,但是很多事情不用过问,他心中也能猜想得到。
奸,懒,馋,滑,贪。不管是外院还是内宅,但凡是有点身份体面的人,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又有哪一个没在背地里偷偷的从朱家拿过好处。
东西太多,数目就会乱,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免不了会有一些从手指缝里溜出去让他们捡个便宜。贪点好处便宜,倒也无妨,只是不能没了分寸,得一想十,眼馋肚饱的没完没了。
仔细算来,朱安在内院管事也有些年头,早已经肠肥肚满的了,也是时候该剥了皮,清理清理才好。
朱锦堂沉吟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老太太也不会为他们做主。这种奴才,死不足惜,若是栽到我手里,早就让他连还嘴的力气都没有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沈月尘道:“明早我派人给你写个单子,把外面的市价行情都标写出来,你仔细对一对这本账,便能知道那朱安究竟贪了多少。这件事,是你发现的,理应由你来办,回头你把东西一并带去,让老太太瞧瞧就是了。”
沈月尘闻言,忙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立刻道:“大爷说的妾身都记下了。”
朱锦堂见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神情,只觉她到底还是年纪小,心里脸上藏不住事,歪打正着地摊上了这么一件麻烦事。
沈月尘原本还有些担心,朱锦堂会嫌她多事,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提议主动帮忙。
朱家到底是商户人家,有财大气粗的一面,自然也会有锱铢必较的一面。毕竟,钱这东西,再多也没人嫌多,宁可砸钱听个响儿,也不能随随便便地被下人变法偷去。
沈月尘心里有了底儿,神色间也缓和了不少,望着朱锦堂,笑盈盈地问道:“大爷,晚膳吃得还好吗?要不要再吃点宵夜?”
朱锦堂闻言,知道她一定是有所准备,便道:“有准备的话,就端上来吧。”
沈月尘点头,立刻唤来春茗摆饭。
因为是宵夜,不是正餐,所以菜色不多,只有两道菜和一碗汤。一道是素炒菜心,一道是虾仁豆腐,还有一大碗火腿葫芦汤。
虽说看着简单,闻着却香味扑鼻。沈月尘亲自盛了一碗汤放到朱锦堂的面前,含笑道:“宵夜不宜吃得太多太腻,请大爷讲究着用些吧。”
朱锦堂慢慢地地喝了一口,很满意道:“你身边的这个吴妈,做菜的手艺确实不错。”
沈月尘微微一笑:“大爷喜欢就好,妾身先替吴妈妈谢谢您了,回头得了空,再让她亲自过来给您道谢。”
朱锦堂又喝了一口汤,淡淡道:“我不过说一句话而已,至于么?”
沈月尘笑道:“大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吃过多少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啊。吴妈能得您点头说一句不错,便是最好最大的夸奖了。”
朱锦堂闻言,只觉她真的是越来越会嘴甜卖乖了,微微勾勾唇角,却没有笑出来。
用过宵夜之后,两个人都毫无睡意,便双双靠坐在床上,各自翻了本书来看。
沈月尘继续翻着账本,朱锦堂却是从她的桌子上随便抽了本《千金方》,微微蹙眉地看起来。
两个人各自神情专注看着手中的书上,谁也没说话,可是看着看着,朱锦堂忽然觉得肩上一沉,低头看去,只见沈月尘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上,静静地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连手里的账本也不知何时摊在了被子上。
朱锦堂看了看她的脸,慢慢伸手把被子上的账本收好,忽然抿起唇,无声地笑了出来。睡觉之前都得捧着账本,还真像是个守财奴的媳妇呢。
第九十章 立威(三)
卯时三刻,平时向来安安静静的正院这会却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朱家东西两院的两房主子携着自己的奴仆纷纷齐聚在上房。
房内,虽然坐满了人,却没有半分声响,一时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闻起来更显清冷。
朱老夫人端坐主位,也不正眼瞧人,犀利的眼神迅速地一一扫过沈月尘、李嬷嬷、朱安、朱荣、黎氏与柴氏,六个人六张脸,神情各不相同。
昨晚,西侧院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了,她就算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卯时一到,黎氏就亲自带了沈月尘过来。
此时,沈月尘垂首而立,神情平静,内心紧张。
几步之外,跪着李嬷嬷和朱安,一个鼻青脸肿,一个苍老颓败,两人皆是一声不吭,半字不响的沉默,不敢再像昨日那般大哭大闹地发飙了。
没有人敢出声,唯有沈月尘双手捧着账本上前呈递给老太太,恭恭敬敬地出声道:“请老太太过目。”
老太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并没有接过来看,只道:“账本不用看了,我想听他自己说说。”
朱安闻言,把脑袋垂得更低,低得就快要贴到地上,头上冷汗直流,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张着嘴,却吭不出声来。
老太太又看了他一眼,耐心越来越少,兀自眯起眼睛望向对面,瞧着为了要避嫌而故意站得远远地朱荣,发话道:“他不说,那就你来说。”
朱荣微微一怔,连忙上前一步,跪下来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糊涂!都是奴才管教无方,让这个不知好歹的混小子犯下大错,奴才恨不能立即打死将他了事,只求老太太息怒,大奶奶息怒。”话声甫落,他就开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朱荣不像侄子朱安那样鼠目寸光,胆大妄为,他在朱家呆得时间越长,就越明白谨言慎行地重要性。
如今,朱安犯了事,他这个做长辈的,首当其冲会被认定是所谓的幕后黑手。
朱荣真心畏惧老太太的威严,宁愿翻脸无情,舍弃自己的亲侄子,也不能得罪了老太太。因为他知道老太太发怒的时候有多么地恐怖,想来,他在朱家当差多年,也只见过老太太怒过两回,每一回的结果都令人过目难忘。
老太太半响没吭声,深沉犀利的眼神仿佛直接要刺进朱荣的心坎里去,冷森森地哼了一声:“名师出高徒。他这吃里扒外的本事,有哪一样不是你教的?”
朱荣心中一紧,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当初想着他是个聪明懂事的,加上又是自家亲戚,便想着拉他一把,却没想,这混小子不知好歹,胆大包天,竟敢背着大少奶奶胡作非为,奴才实在是又气又恨,悔不当初啊!”
朱安跪在地上,身子簌簌抖索不停。
老太太听完,只是冷笑,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地抿了一口茶,继续道:“你们叔侄两个,一个在外面风光,一个在里面霸道,这么多年下来,捞了多少油水,得了多少好处,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家里人给你们脸面体己,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得几个小钱,置地安家,心里能乐乐呵呵地为朱家办事。可这几年你们是越发不知好歹了,整天手里拿着,眼里看着,心里还得盘算着,如今更是蹬鼻子上脸,连自己个的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为了贪图这点子小钱,玩手段,使花招,闹得家宅不宁,你们自己说值得吗?”
老太太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杨妈在旁,连忙替她抚着后背道:“老太太莫要生气,当心身子。”
老太太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年纪大了,原是撒手不管事的,只想好好躲个清静,偏偏你们总是拿着这些鸡毛蒜皮,惹人生厌的事情来烦我!好,如今闹出了这等没脸没皮的事,你们也不用一口一个该死地来哄我,谁乱了规矩就得按家法处置,能不能捱得住,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老太太此番话一说完,朱安瞬间心如死灰,李嬷嬷更是彻底瘫软在地,明明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满脸涕泗纵横。“老太太……老太太……”
李嬷嬷泪眼婆娑的望着老太太,哽咽良久,半响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扑到她的腿边,悲戚道:“奴婢糊涂,老太太您要打我罚我都成,奴婢只求您别把奴婢当成是和他们一样的奸懒馋滑之人……奴婢从十四岁起,就一直伺候老太太,伺候大夫人……伺候大少爷……奴婢绝无害人之心……”
沈月尘静静听着她的哭诉,心里一直像是砰砰地打着鼓,但表面上仍然一脸平静地端庄地站在那里。
老太太瞧着李嬷嬷,面色微霁,缓了一缓,道:“李嬷嬷啊,为了区区十两银子,你把咱们主仆几十年的情份都给卖了……好了,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你也不用哭了,只要你能捱得过那四十板子,我便还给你十两银子,放你出去,让你回老家。”
话已至此,但是老太太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乱了规矩,仗势欺主的奴才,如何能留?自然是万万留不得。
昨儿挨了三十,已经是没了半条命,今儿再来四十板子,就等同于要让他们两个以命谢罪了。
没有人敢站出来为他们二人求情,朱荣跪在地上,垂头不语,眼角余光瞄着被人拖走的朱安和李嬷嬷,眉头都皱的更紧了些。朱安自作自受,他不担心他能不能活,只担心老太太会把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
沈月尘心头沁凉一片,她知道用不了多久,朱家的院子里就会多出两具血淋淋的尸体。
两世为人,生平第一次有人因她而死,这种异常压抑的沉坠感,让她全身难受,双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正当她收敛心神,平缓情绪的时候,老太太的目光已经落到了她的身上,炯炯的看着她,道:“孙媳妇,你过来。”
第九十一章 立威(四)
沈月尘揣着一颗一颤一颤的心,走到老太太跟前,慢慢跪下来磕头道:“妾身无能,管不好下人,让老太太您操心了。”
虽说,家里闹出了这样的事,但老太太的心里并没有真正生气,顶多不过是觉得心烦,板板脸子罢了。
她望着沈月尘温顺的眉目,淡淡道:“这次的事,错不在你。他们都是府里的老人儿,脑子精心思重,一肚子弯弯绕绕,欺负你年少不经事也是有的。你年纪小,心窝子又软,往后可得打起精神来,别再让那些下作东西欺负了去。”
沈月尘细软着声音回答道:“多谢老太太提点,妾身记得了。”
老太太随即端起茶碗轻轻拨动茶叶,“李嬷嬷不在,你院里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了,往后该怎么办才好啊?”
沈月尘略作思索便道:“妾身大胆,想请老太太和夫人给妾身一个机会,让妾身亲自料理西侧院的事情。”
老太太微微挑眉道:“你一个人来管?你能行吗?”
沈月尘神情认真地说:“妾身一定尽心尽力,多花心思下去,好好地料理家事。但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绝不自作主张,定会亲自过来询问老太太和夫人,请长辈们来拿主意。”
老太太闻言,微微思衬片刻,抬头望向黎氏和柴氏,问道:“你们觉着呢?”
黎氏有些不太放心,望着沈月尘道:“你一个半大的孩子,脸薄心软的,行事做派也不够强硬,如何能管束住那一院子的老老少少。万一料理不好,岂不是更加麻烦……”
沈月尘抬头看着黎氏的眼睛,轻声说道:“夫人,妾身知道自身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只是,凡事总要有第一回,还请夫人给妾身一个机会历练历练。”
黎氏见她一脸诚恳,有心想答应,却又怕她不争气。
柴氏倒是不以为意,只管笑盈盈地吃茶道:“既然这孩子说得这么诚心,又一心一意地想为家里分忧,我看老太太和嫂子就依了她吧。而且,她是长孙媳妇,早晚都是要当家做主的人,早点学,早点出息,以后,嫂子也不就可以早几年偷偷闲了。”
黎氏想了想,还是决定让老太太拿主意,便询问道:“我想让她历练历练也是好的。老太太,您看呢?”
老太太早就想寻个机会试一试沈月尘的能耐了,想来她能写会算的,昨儿又及时抓住了李嬷嬷和朱安的痛脚,也算是心细如发,随机应变,不糊涂。
李嬷嬷和朱安自作自受,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索性就让她试一试,看看火候。
老太太微微沉吟道:“也好,你先练练手,才能知道自己哪里不足,哪里欠缺。”
沈月尘闻言,心中一喜,正要磕头谢恩,却听老太太继续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只先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你若是管得好,往后就还有你来管,若是你管得不周全,到时候再请别人过去料理善后,也不算为时太晚。”
一个月……沈月尘顿时觉得压力倍增,但好歹也是老太太给她的体面。
沈月尘立刻磕头谢恩:“妾身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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