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外面的天还没亮透,沈老太太便吩咐门房的人提前把马车准备妥当,还让人从冰窖里面敲出几块冰,备着做冰盆。
早上的请安进行的格外顺利,连早饭也是跟老太太一起吃的,得了吩咐的厨房给沈月尘准备了长寿面,汤水清亮,面条细长,宛如白龙长长的胡须。
因为要去寺庙祈福,沈月尘不好穿颜色鲜亮的衣裙,所以,她只穿了一身浅白衣裙,头上别着银簪,除此之外,身上再不带一点首饰。
老太太见她一身素净的单薄模样,想起她自幼丧母,又寄养在外,忽地心里一酸,临走时,她特意拉过孙女的手,慈眉善目地交代了几句,还给了她一个装着银锭子的大荷包,让她到时候多添点香油钱。
沈月尘接在手里,只觉沉甸甸地,少说也得有二十两银子。
老太太难得这般大方,沈月尘笑着谢过,李嬷嬷随后也递上来一只小竹篮子,含笑道:“这些点心都是老奴自己做的,小姐带上,留着路上吃。”
沈月尘之前被她们刻薄惯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周到,心里一时还有些不大适应,但嘴上还是恭恭敬敬地谢过了。
马车内已经备好了冰盆,加上又是一早出发,路上很清凉,一点也不闷热。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左右,吴妈的额头开始微微有些冒汗,忙掏出手绢沾了点冰水敷在脸上。
翠心在旁,一面轻轻地打着扇子,一面偷偷地透过帘缝儿往外瞧,好奇心十足的模样。
慈云寺的位置在德州西城郊,说来不算偏远,却十分冷清。
慈云寺位于半山腰上,山路崎岖很不好走,加之,如今正值夏日,天热难耐,香客们更加不愿意来这里吃苦受罪了。
沈月尘之所以会把林氏的牌位供奉在这里,一来是因为了然师傅的缘故,二来是因为这里是个清静之地,鲜有外人打扰。
沈月尘带着吴妈翠心,一路步行上山,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货篓的力夫。
慈云寺的大门外,立着一块刻有“南无阿弥陀佛”的石碑,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小和尚正手持扫把,轻轻地扫着脚下的石阶。
待远远地瞧见有人来了,那小和尚立时把扫把扔在地上,转身往寺门大开的院子走去,高声喊道:“师傅,师傅,有人来了。”
沈月尘顺着他跑去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信步走来,朝着那突兀的小和尚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戒嗔,佛门净地不许大声喧哗,你怎么总是不听话呢。”
小和尚挨了老师傅的训斥,却也不怕,只转过身来望着沈月尘嘻嘻一笑,跟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是来上香情愿的吗?”
沈月尘望着他点一点头,随即又向那位老师傅行了一礼道:“我是沈月尘,特来贵寺为亡母诵经做法,请问一下,了然师傅他在吗?”
那老和尚也对她回了一礼,淡淡道:“了然正在做功课,请几位施主先随老衲去厢房稍等片刻。”
“有劳师傅了。”沈月尘携着吴妈翠心一路跟上,那名唤作戒嗔的小和尚也乐颠颠地跟在她们身后,仿佛很高兴似的。
老和尚将她们领进一间朴素干净的书房,随后又吩咐戒嗔出去泡茶,交代几句之后,便退出房去。
吴妈让那名力夫把货篓里面的东西都搬出来,跟着给了一串铜钱,让他下山去了。
须臾,戒嗔小和尚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搁着三只粗茶碗和一只白瓷青花的旧茶壶。
翠心见他年纪小,便上前几步,从他手里接过托盘,道:“有劳小师傅了。”
戒嗔听了这话,又是嘻嘻一笑,挠挠自己的小光头道:“不客气,不客气。”
吴妈是最喜欢小孩子的,见他生的一脸聪明相,从荷包里拿出几枚铜钱出来,递给他道:“辛苦了小师傅,拿去买糖吃吧。”
戒嗔有些不好意思的退了退,吴妈动作快,一把给他塞进手里,跟着又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小光头。
戒嗔面上一红,攥着铜钱立刻转身往外跑,可是还没跑几步,又突然折回来,急急忙忙地冲着吴妈妈行了一礼:“多谢施主。”
吴妈被他逗得呵呵一笑,望向沈月尘,道:“这孩子挺懂事。”
她的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几声低沉的咳嗽声,一个沙哑的男声随即响起:“戒嗔啊,你又要跑去哪里啊?”
“了然师傅,我要下山买糖吃。”
“恩,去吧去吧。咳咳咳……”
沈月尘闻声起身,缓缓走到门边,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中年和尚正往这边走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双颊都瘦的凹了下去,而且,一直咳嗽不止。
“了然师傅。”沈月尘轻轻唤了一声,实在无法把眼前这张憔悴病弱的脸和小时候曾经见过的那个爱笑的大师傅联系到一起。
数年未见,他老了很多……
了然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好对上沈月尘那双漆黑如玉的眼睛,眸光微微闪动,随即淡淡地笑了笑:“是月尘啊。”
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沈月尘不知为何突然眼眶微红,忙迎上去道:“师傅,您生病了吗?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了然微微摇头,随她一起进到屋里,待见吴妈也在,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数年不见,老妈妈的身体还好吗?”
吴妈也没想到他变成这样,微微一怔,忙点点头:“老身一切都好,有老师傅挂心了。”
沈月尘亲自扶着了然坐下,吴妈转头望了一眼翠心,开口道:“翠心,你随我去佛殿给夫人烧经书吧。”
翠心年纪小,有些事不方便知道,吴妈故意支走她,好让小姐可以和了然师傅好好地说说话。
了然仔细审视一番沈月尘,只觉她真的长大了,不过那双眼睛却是没变,依然那么清亮透彻。
沈月尘坐在对面,微微沉吟道:“师傅,我今天是想来取走那个盒子的。”
当初沈家从静月庵把她接回去之前,沈月尘把自己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都换成银票,放在一只小盒子里保存。因为当时不知道回到沈家的处境会怎么样,沈月尘不敢把银票带在身上,所以便托庵中的师傅替她保管,后来得知了然师傅在慈云寺,便又托人送到了这里。
了然看着她的眼睛,就好像能猜透她的心事一般,随后问道:“你家里待你还好吗?”
沈月尘眸光轻闪,微微点头道:“恩,他们待我都很好。”语气停顿一下之后,又继续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我该离开了。”
第十一章 佛前心事(下)
了然闻言,湛炯的眸子里清楚的闪过一抹诧异之色,随即仔仔细细的看了沈月尘半晌,似乎觉得她心中藏着什么烦心事,语气颇有些感叹道:“你还记得你师傅临终前说过的话吗?”
沈月尘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微微垂下头,眼底涌起一片浓郁化不开的苦涩,沉吟道:“我记得。”
师傅临终前,嘴里一直低声喃喃着一句话:“回家……回家……”
她一辈子心高气傲,为了违抗家族订下的婚约,不惜剃发为尼。
虽然是已经活过一世的人,但沈月尘还是不得不打从心底里对师傅充满敬意,毕竟,作为一个真实生长于古代的女子而言,敢于挺身而出,只身一人和封建礼教和家族对抗的人,绝对是少之又少。
在静月庵的时候,师傅很少和人提及自己的事,可是在病重之后,她似乎一下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也谈起了很多关于过去的往事。
曾经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曾经那么敢作敢为地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最希望的,却是想要重新回到那个曾经把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家。
沈月尘可以体会师傅心中那份悲凉和不舍,十几年的清苦修行,只换来一副虚弱憔悴的身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了然十分清楚,沈月尘心里对师傅静云有多么在乎和思念,他之所以会提起她,并不是想要引她伤心,只是希望她能好好想一想之后,再做决定。
了然望着她,继续道:“盒子我会交给你的,那原本就是你的东西。”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胸口一阵气闷,一口气喘不平顺,咳个不停,沈月尘忙倒茶给她,又轻轻替他拍背,关切道:“您咳得这么厉害,请个大夫过来瞧瞧吧?”
了然微微摇头,说:“只是不要紧的老毛病而已,无碍,无碍。”
沈月尘听了不禁蹙眉,只觉他这样继续忍着,一定会耽误出大病来。
了然二十三岁那年,追随着静云师傅一道剃发出家,之后做了一名苦行僧,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了,再加上,去年师傅病逝,对他的打击亦是不小。
待见她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了然淡淡一笑:“今天是你娘的忌日吧,过去给她上柱香吧。”
林氏的牌位供奉在禅房的长明灯前,吴妈正领着翠心一张一张烧着手抄的经书,她低着头,望着盆中明艳艳的火光,似叹非叹道:“夫人,奴婢要告诉您一件好事,咱们大小姐如今在府中可得老太太的欢心了,老太太待小姐好着呢……小姐她总算是苦心甘来了,夫人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安心了……”
说着说着,吴妈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起来,忙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翠心跪在旁边,也跟着红了眼眶,无意间回头见沈月尘站在门边,眸光沉静,脸色悲伤。
沈月尘双膝跪在林氏的牌位前,端端正正地给她磕了三个响头,轻声唤了一句:“娘,女儿来看您了。”
虽然,两个人没有福气做真正的母女,但沈月尘从吴妈那里听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听得多了,对她了解得也就多了,只觉她若是还活着,定会是一位慈祥温和的好母亲。
倘若她还活着,今时今日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前世的她是家中的独生女,被父母一路呵护长大,从小安安分分,喜欢读书,只需要当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孩子,无需再操心其他事情。可到了这一世,她才知道活着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没娘的孩子,果真就像是歌里唱的那样,像根脆弱的小草或是水上的浮萍,每天过得战战兢兢,不知道未来的命运会去到何方,又会走到何种境地。
为了让自己能融入这个世界安稳过活,十五年间,她付出了无数地努力,事事小心谨慎,才没有露出马脚。然而,她努力适应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却唯独不能接受就是男人三妻四妾,而女人却只能成为他们的附属品,一辈子恪守那些所谓的三从四德,得过且过……此生是荣是辱,是祸是福,全看造化。一旦嫁人,便不能回头,感觉就像是在拿自己的人生在做赌注……
一炷香烧完,沈月尘也默默整理好了自己的心事,不论如何,她心里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与其在这里继续发愁,还不如回去之后早点做些准备。
临走时,沈月尘把老太太给她的银子都留给了然师傅,还嘱咐他,自己下山之后会请个大夫上来,好好替他瞧瞧。
从慈云寺再回到沈家,已是夕阳西下,沈月尘揣着满腹心事过去给老太太请安,才一进院,只见春茗带着丫鬟正从房中出来,抬头见她回来了,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含笑道:“大小姐回来了,老太太方才还念叨您来着呢!小姐快进去吧,大老爷今儿寄信回来了。”
沈月尘笑着点点头,随着她一道进屋,待见老太太正坐在罗汉床上,含笑不语的模样,屈膝行礼道:“祖母安好,月尘回来了。”
“哦。”老太太笑着开口道:“你也辛苦了,过来坐下吧。你父亲的信刚刚才到。”
这一世,每次听见“父亲”这两个字的时候,沈月尘都会跟着心中一紧。虽然已有十多年未见,但她还清楚记得,两人初见之时,双眼猩红,一脸怒容的沈志坚是如何地神情激动,差点就将她摔在澡盆里淹死……
十几年的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做父女做成这样,还不如,在外面偶然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老太太拿起儿子的信,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方才看向沈月尘,开口道:“莱州的新宅子已经都收拾好了,你父亲写信过来,催着咱们过去住上一阵子呢。”
听见老太太用了“咱们”这个词,沈月尘心里一阵恍惚,于是,故作惊讶地问道:“祖母要去莱州了吗?”
老太太点点头,缓缓喝了一口茶,“自然是要过去看看的。这次你也跟着我一道去吧,你父亲在信上特意提起了你,看来是心里头想你了。”
沈月尘闻言,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了一丝僵硬。
第十二章 垫脚石(上)
久疏问候的沈志云,怎么会突然想起她这个女儿……想来,又是因为托了朱家的福,或者是按照老太太的意思办的。
从正院回到南偏院时,天已经全黑了,翠心在一旁收拾东西,时不时地发出声响来,惹得沈月尘微微心烦意乱起来。
吴妈见她眉心皱起,拍了拍翠心的肩膀,让她先下去。跟着,又换上了新茶,递到她的面前,轻声道:“老爷写信回来,小姐不高兴吗?”
吴妈从小将她一手拉扯长大,最是了解她的心性,知道她表面上看着随和柔弱,内心却是个无比倔强的孩子,一旦下了决心的事,就像是钉死在板上的钉子,永远都别想拔出来。
沈月尘闻言,抬起头看了吴妈一眼,只觉她永远都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吴妈坐到她的身边,不由轻言细语的劝道:“这些年来,虽然老爷让小姐心里受了不少委屈,但如今,咱们既然回来了,小姐到了老爷跟前还是得恭恭敬敬的,拿出个长女该有的样子才行。现在,可不是咱们怄气使性子的时候。小姐可是老爷第一个孩子,嫡房长女,任谁翻了天,也别想越不过你去。”
吴妈一面说着话一面轻轻地抚摸着沈月尘的头发,心里面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地想了好几遍,一心想为她排忧解难,为以后谋从容过日的机会。
吴妈心里能想到的,沈月尘自然也能想到,而且,想的还要更远更长。
此去莱州,事发突然,沈月尘觉得有些措手不及。眼下,讨好老太太一个人就已经够让她觉得费力气了,她实在无心再去应酬别人。
临睡之前,沈月尘把从了然师傅那里取来的小盒子打开,将里面的银票和碎银子全部倒出来,仔细地清算了一遍。
银子虽然不多,却是她和吴妈多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还有她化名“沈丹书”写字画时赚来的钱。
沈月尘盘腿而坐,将那些钱全都铺在床上,然后,一直不停地数来数去,活像是个神经质的守财奴。
只是,不管她数了多少遍,都无法让自己忽视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毫无疑问,想要脱离沈家,这些银子还远远不够。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在的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走出这个深宅旧院去外面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她不过是一名弱女子,言行举止皆束于封建礼教之下,就算有前世的记忆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沈月尘顿时心底一沉,有些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她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随即将铺在床上的银钱重新收好,又把盒子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藏起来。
沈月尘知道自己没工夫伤怀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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