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身影进殿,走到中间,停住了脚步,对着丹墀上的贵人们行礼。
夏侯世廷脊背一直,坐起身,燕王在旁边低声:“三哥——”却被他眼光打断。
蒋皇后笑起来:“秦王妃迟迟没回,原来不是为景阳王妃去拿酒,是去与这些心存不轨的人一道变着法儿来陷害本宫啊。”
太子面上淡笑如冷夜疏星,站起身,语气听上去平日一般温和,一个字一个字说下来,却让蒋皇后胆战心惊:“母后切勿怪秦王妃。秦王妃迟迟没回,是因为孤请她将东宫的侍卫带去凤藻宫,在四面进出口守着,以免母后派人偷偷回去,灭了证据。哦对,多谢秦王妃举手之劳,秦王妃辛苦了,先回座歇着吧。”
云菀沁微微颔首,袍袂一飘,转到景阳王妃身边坐下。
蒋皇后死死盯住太子。
“谆儿,到底什么证据!”宁熙帝忍住愠怒,再怎么敬让蒋氏,又怎么容得了她暗中一个接一个害自己的子嗣,尤其眼下,皇室宗亲一双双雪亮眼睛都望着,若不公开料理清楚,今天就不是家宴了,而是家丑。
太子看了蒋皇后一眼,神情颇是遗憾:“万采戏楼一事,爆炸物是黑火药。彼时正好蒋胤留宿宫中,又在东宫瑶华殿,孩儿查到他炼丹房中有黑火药,已是生了怀疑。后来秦王妃去凤藻宫,无意在皇后寝卧发现了包裹得很隐秘的黑火药…”
举座惊哗中,太子简练地总结:“……戏楼一事,正是,母后要致孩儿于死地。”
宁熙帝喉结一动:“姚福寿,你去凤藻宫,将余下的黑火药带过来。朕要亲自看看!”他不想就这么将蒋氏交给宗人府,既是他的皇后,他便要亲自审这事。
到现在,他仍不敢完全相信。
蒋皇后身子宛如秋苇,簌簌着,素来冷静的脸庞已有些轻微扭曲。
半刻,姚福寿从凤藻宫回来,手上捧着一个红木制的妆奁匣,给了皇上。
看上去,就是闺房梳妆台上装珠钗首饰的盒子。
宁熙帝没料到她将这么重要的铁证雄心胆十足地丢在梳妆台上,呼吸浓重,打开,一讶,什么都没有,只听座下,秦王妃声音传来,友情提示:“皇上可以注意一下匣子的内壁。”
宁熙帝摸了摸匣壁,摸到一处,指腹下有些异样,手指一勾,抠了一抠,那匣子的内壁居然松动起来,拿到长烛下一看,才隐约看见,匣子的上下左右四面内壁的边缘有缝隙!
他心头一惊,沿着缝隙,将内壁拆了下来,外面竟只是薄薄一层!
原来四面内壁全部都被凿空了。
红木厚实,内壁足有一寸多宽,容积并不小,再将黑火药填塞进去,最后再盖上一层削得轻薄的红木皮。
看似就跟一个空荡荡的普通红木妆奁匣一样。
宁熙帝手一抖,压得扁扁实实的黑色颗粒纷纷破壁出来,匣子一倒过来,大殿的红毯上积高了半寸!
“是——是黑火药!”有熟悉军火的人叫起来。
喧哗过后,是死一样的沉默。
“将皇后先带进思罚殿。”宁熙帝极力压抑着心绪,却让殿内的皇室宗亲们,感受到天子之怒。
蒋皇后摇摇站立着,脸上没有惧怕,也没有愤慨,只余下莫名的虚空,进殿时的荣耀,刚才皇上的偏袒,这一瞬,全都没了。
可更让她从头凉到脚的是,男人看此刻着自己的眼神!
以前至少是敬重,宽容,礼让,温和,现在,只有陌生和厌恶!
她身子打着晃儿中,被宫人强行搀出嘉禧殿。
姚福寿忙宣:“今儿宴散,请各位贵人们出宫!”
团圆安宁小年夜的皇室家宴,一声传唱中,潦草而叫人震动地收场。
**
蒋氏进思罚殿的五天,宫内鸦雀无声,暗下却是一片感慨。
证据确凿,无从抵赖,第三天,皇后身边的心腹太监就已经认下,那次国舅难得回京,在宫里居住,一次皇后去看望,正巧在炼丹房看见有未使用的黑火药,吩咐他借着为国舅清洗炉鼎,偷拿走了大量。
部分用来戏楼灭储,因为没有成事,余下不舍扔掉,留了下来,以备后用。
“以备后用”四个字一出,宁熙帝听得越发怒火冲天,她这是杀皇子杀上瘾了!
除了蒋氏因为身份贵重,暂时在思罚殿等待发落,其他一干近旁侍从,全都锒铛下狱。
太子趁着这火头,怎么会让蒋皇后有一线喘气的机会,将袁妃生前被蒋皇后暗中加害后夺子,又被风水阵葬在皇家陵园一事,禀报给皇上,控诉皇后心思歹毒。
宁熙帝派人去妃陵开棺,棺木中的白骨,面朝下,头朝天,披头散发,嘴里还含着大米,模样骇人,叫派去的宫人惊悚无比。
袁妃之死,时隔多年,已经无从考证蒋氏当年是如何具体残害她,可光看对待袁妃尸体的手法,也能叫开棺的人猜到,一定是惨不忍睹、灭绝人性的办法!
否则,蒋皇后绝不会镇住袁妃,害怕袁妃鬼魂回来或者投胎报复!
宫人从妃陵回来,将细节告诉了皇上。
宁熙帝听说,大受打击,半天醒不过神。
宫人们素来与宁熙帝一样,印象中,这位中宫娘娘温雅无争,什么都看得极淡,像是成了佛一般的人,却怎么会想到加害妃嫔和皇子的事儿,她一样没漏。
横七竖八,皇后这么多年的旧账全部翻出来,众人才真正瞧清楚这位中宫的面目。
宫人们又听说,皇上已经下了旨,两天后就将皇后送往宗人府,由大理寺官员配合堂审。
就算十多年前的运毒杀害秦王一事苦无铁证,单凭今次戏楼爆炸一事,只怕蒋皇后凤冠难保。
那日皇上要给秦王赐亲事的事,因为宴会上这么一出更大的事,暂时搁浅了下来。
小年夜晚上,潘氏出宫前,安慰过云菀沁,说韩氏的事,大半是皇后一厢情愿提出,如今皇后既东窗事发,惹了天子震怒,只怕就不了了之了,叫她放心,又拍拍她手,蹙了蹙眉:“倒是可惜,太后本来已有意今儿就赦了你,不过皇后这事太大,太后他们估计最近无暇分心,恐怕又得委屈你多在佛堂待些日子了,不过应该也快了,别急。”
云菀沁并不急,蒋氏这事尘埃落定,在长青观多待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唯一的不甘心,就是让皇后脱了十多年戕害秦王的罪责,秦王当年被毒害的冤屈,始终不能大白天下。
听说蒋氏牙关咬得紧,万采戏楼的事没法子,只得认了,可毒害秦王的事,证据已经烟消云散,死活就是不认。
毕竟,害一个皇子和害两个皇子,还是有区别的,能少一份罪自然是好的。
——
蒋氏去宗人府的前一天,云菀沁正在大堂与其他姑子做早课。
长青观中来了人。
打头的太监叫主事尼姑将云菀沁喊出来,道:“太子请秦王妃过去一趟。”
云菀沁眼皮一动,话里藏话:“该办的差事都办完了,太子还有什么吩咐,找别人吧。”
太监笑道:“秦王妃这话说的,难道太子请您过去就只为了叫秦王妃做事儿干活么,还有别的重要事,您就随小人去一趟吧!”
------题外话------
谢谢
馨七七的3张月票
yuqiong12319的月票
☆、第一百九十一章 结干亲
东宫,后院花园。
梅林间,花蕊清美,枝桠傲骨。
新春一过,天气也跟着暖下来,廊下阶上走动的宫人们穿着轻便了许多,风吹在脸上也温和了。
太子看见人来了,笑眸弯弯:“沁儿,过来。”
女子站在几步开外,并没上前:“太子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太子见她保持着些距离,眼眉一宕,有少许的失望。
之前尚算与她有亲近的理由,蒋氏一事过后,机会再难得了,他凝着她:“没有事孤就不能找沁儿?”
“宫里的嘴巴太多,太子也得顾惜些名声。”
太子俊眉微动,并没表态,折一枝梅桠,在宽大的掌心摩挲着,慵懒把玩:“来啊。”
话一出口,梅林粉墙的转角下,一名宫装美妇人怀抱着金色的绵绸襁褓翩翩过来,对着太子楚楚一拜:“殿下。”又转身面朝云菀沁,真心的感激写在脸上:“秦王妃有礼了。”
是兰昭训。
云菀沁目光落在兰氏怀里的襁褓上,还礼:“昭训。”
太子将她看小皇孙的神情尽收眼底,看了一眼兰昭训。
兰昭训会意,轻移莲步,将襁褓朝前稍稍倾斜,露出孝儿小半张白嫩小脸蛋。
婴儿正吮着手指头,瞪着乌溜溜的眼,完全没有那夜的一点病态了。
云菀沁忍不住俯下脸,问了句:“病好了?”
“那日回了东宫,殿下请几名御医来给孝儿会诊,用太医院的好药调养了几日,这会儿已是痊愈了,御医说可以适当地抱出来走动,接接地气儿。”兰昭训笑着说。
云菀沁禁不住望一眼太子,现在对待小皇孙宛如慈父,当初却也是他故意让蒋妤抱走小皇孙,听任不管。
孝儿若是真的熬不过去,一命呜呼,也是他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眼前男子紫氅白袍,气态悠闲,五官温和,俊逸如仙,可云菀沁看着,一刹那,又有些陌生。
兰昭训笑着开声:“秦王妃要不要抱抱孝儿?你看,孝儿一直盯着秦王妃呢,只怕知道王妃是他的救命恩人。”
云菀沁收回心绪,目光又挪到襁褓上,正好对上孝儿的脸,将他抱到了怀里,婴儿的指头拔出嘴巴,样子呆呆,乖乖的,一点不认生。
“孝儿平日除了乳娘和妾身,从来不愿意叫别人抱,一抱就哭,秦王妃一抱,小家伙声儿都不吭。”兰昭训道。
救了这个孩子,好像跟他也有了特殊感情,云菀沁贴了贴他充满奶香的脸蛋,轻轻挨了一下,孝儿很给面子地笑得咯咯响起来。
兰昭训见状,笑道:“看来不仅孝儿黏秦王妃,秦王妃也很喜欢孝儿。”
云菀沁没有否认,抱着孝儿逗弄着,兰昭训也在旁边看着,却听太子噙着笑:
“秦王妃跟孝儿这么有缘分,还救过孝儿的命,今天不如结个干亲吧。”
结干亲?云菀沁抬起头。
兰昭训马上拉了她的袖子,恳切:“孝儿的命是秦王妃救回来的,也不知道怎么报答,只有让这孩子认你做义母,好好侍奉和孝顺你。孝儿多个干娘,也能多一份福气,何况还是秦王妃这么个能干人儿,求之不得,就请秦王妃收了孝儿这义子吧!”
干娘?义子?云菀沁哑然失笑:“这怎么行?孝儿是储君的子嗣,又不是随随便便谁家的孩子,我怎么能收他当义子?再说了,按辈分,我该是孝儿的伯娘,再认干亲,又成了他的干娘,这……不是乱了套?”
“伯娘哪里有干娘亲,”太子轻声道,“你放心,孤跟太后提过这事,太后很高兴,咱们皇家也很时兴认干亲,孤有个小皇弟年幼专门生病,说是龙子光芒盛,遭魑魅魍魉的觊觎,认过九皇叔当干爹,图好养,太后说既然有这个缘分,私下认干亲也不错,她老人家既答应了,父皇也不会说什么。”
“是啊,秦王妃不是也喜欢孝儿么?就认下这孩子吧。”兰昭训哀求:“到时候秦王妃自己有了孩子,也能与孝儿有更深的关系,今后兄弟之间,还能彼此照应呢。”
与这小婴儿的缘分确实不浅,也真的是很喜欢。
云菀沁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一团软兮兮的肉,心里有些痒。
孩子始终是她从前世到今生的一个缺憾。
“秦王妃是不是嫌弃妾身这生母地位低下……”兰昭训有些忧虑。
云菀沁再没什么犹豫了,抓起孝儿肉呼呼的指头,轻轻摇了摇。
孝儿不知是条件反射还是怎的,反手将她的手指一抱,不放。
她笑了起来。
兰昭训吁了口气,娇柔的面庞松缓下来。
太子尽收眼底,轻笑:“来人,设案,摆酒。”
短短一会功夫,东宫下人将铺了红毛织毯的长案抬到梅树下,开了一坛泡好了的梅子酒,倒入两钵瓷盏中。
兰昭训将孝儿抱了回来,暂且退到一边。
太子拾起一盏,递给云菀沁,笑意盈眸:“民间结干亲,都是要大摆筵席,换帖行礼,招呼亲戚六眷上门。今日一时兴起,仪式简便,只有昭训和几个宫人观礼作证,秦王妃不会嫌弃吧?”
云菀沁也没认过干亲,更没想过这么年纪还能认个干儿子,倒是新鲜,接过梅酒:“怎么会?心意到了就好。”
太子拿起另一盏梅酒,示意她随自己走到梅树下,面朝天地,双手举盏。
云菀沁跟他并排而站,捧着杯子对着天地,有些说不出的怪,颦眉:“是这样吗?”
身边男子低下头:“孝儿年幼,自然由孤这当父亲的来替他行礼。”
云菀沁也不好说什么,只听太子站直,侧脸轮廓清俊宁静,声音平和而悠长,字句飘来:
“夏侯世谆长子,生于甲午年,甲戌月,壬申日,乳名孝,与秦王妃云氏结为谊母子,从今侍谊母为亲母,敬孝终生,若谊母今后膝下有子女,也定当视为亲手手足,不得怠慢。”
说罢,呡了一口清甜梅酒,环绕膝下,洒于梅树树根的土壤里。
云菀沁照着他的举动做了一次。
兰昭训笑着抱着孝儿上前:“恭喜殿下,叫孝儿得了个好谊母。”
云菀沁将肉团子似的干儿子抱过来揉了会,只觉太阳沉了些,起了些风,才亲了亲,将他还回去。
太子见她爱不释手,笑着凑近,盯着襁褓中的孝儿,又瞥一眼云菀沁:“儿子,叫娘。”
云菀沁脸色一变,太子这耸耸肩,走开了几步。
兰昭训看了看太子的神色,躬身:“孝儿大病初愈,禁不起在室外多逗留,殿下与秦王妃先聊。”
得了太子的示意,兰昭训抱着孝儿,离开了梅林。
宫人也把长案抬下去了。
园中寂静下来。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云菀沁福福身:“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告辞了。等出了宫,我再派人到东宫,给孝儿送些结干亲的礼。”虽然说形式简单,可也不能太简单了,不能委屈了干儿子。
太子凝视她,并没阻挠,却淡道:“你就这样迫不及待要躲着孤吗,你是孝儿的谊母,孤是孝儿的亲爹,你与孤也是脱不开亲家关系。难道你日后还得时时刻刻躲着不见?”
云菀沁禁不住笑:“亲爹和谊母,就算不来往也好像没什么吧,我认的干儿子是孝儿,又不是太子。”早知道他叫孝儿与自己结谊亲的目的不单纯。
太子脸一紧,这家伙,还不忘奚落自己两句,方才饮的梅酒在体内转了一转,有些炙得慌,压低声音,身子朝前一倾:“可刚才与你拜天地,结谊亲的,可不是我儿子,是我。”
太离谱了。云菀沁看他一眼:“今天就当是我最后一次来东宫。”
太子见她恼了,慌了神,赶紧拦住:“好了好了,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云菀沁本来懒得多说了,直接走人就是,却莫名一驻,抬头望着他:“殿下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还真的是不知道。”
太子目色一凝,却挺直身子,双臂一张,彻底不放她走了:“又是怎么了?我又惹你什么了?来来来,把话说清楚。”
云菀沁把他手一扒:“闪开。”
太子半开玩笑半认真:“今儿不把话说清楚,别怪我把你绑了,丢在东宫不让出去。”
云菀沁沉默了会儿,道:“太子为了绊倒皇后,放任东宫的女人们厮杀,还故意让亲骨肉陷进杀伐,孝儿病中被良娣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