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熙帝没想到她竟是这个请求,宫里其他女人,若膝下子嗣有这份容光,只怕做梦都得笑醒,想了想,将她扶起来:“你是怕秦王责任大了,万一有什么纰漏,被人捉到错处,被朕怪罪,被臣子挑错打击?你放心,你这儿子并不简单,做事滴水不漏,早不是当年抱在你怀里的小孩子了。摄政的职务,朕对他信心很足。”
赫连氏脸一动,却仍旧嗫嚅:“可秦王刚刚才因为晏阳之乱颁了嘉奖,又是上朝,又是扩邸,风头一下子出得太大,只怕不是好事,其他皇子和臣子们看在眼里,也会生妒,觉得皇上不公正,求皇上收回——”
“不公正?”宁熙帝凝视着赫连氏,“朕亏待了老三这么多年,这次就当是将亏欠的还给他,没人会说朕不公正。玉烟,圣旨已定,老三摄政已经有几天,此事已定了,怎么能撤回呢?如今国家是用人之际,朕愿意给他这个荣耀,你这个当娘的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能拖他的后腿?晏阳之乱后,老三凯旋,得了嘉赏,你不是还挺高兴么?”
“皇上,晏阳之乱的嘉赏,秦王受得起,妾身看着他不被人轻视,过得舒坦就够了。可如今是摄政的大事,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秦王只怕是受不起啊——”赫连氏脸色有些莫名焦虑,苦苦哀求。
“够了,这是给老三的好事,你这是怎么了?朕都相信他,你怎么反倒不停给自己儿子泼冷水呢?朕倒是第一次见着还有亲娘拦着儿子前途!”宁熙帝已是很疲倦了,甩开袖子,不耐烦多说,转身径直上了辇。
赫连氏见皇上恼了,再不敢多求什么,原地驻足了一小会儿,恢复了神情,跟了上去。
夜色中,宁熙帝回头看一眼凤藻宫的轮廓,胸腹中的刺痛断断续续,如潮水退了又涨起来。
*****
长青观内,云菀沁听郑华秋来的时候提起,蒋皇后出殡前一夜,皇上似是与赫连贵嫔出过殿,私下去过凤藻宫,回来后,皇上心情不佳,到了半夜,竟吐了两次血,次日病情加重,连床榻都下不了了。
不过正如郑华秋说的,蒋氏棺椁出宫后没两天,慈宁宫那边就传来信儿,说是贾太后要见云菀沁。
如今中宫空虚,按照规矩,出宫前,贾太后会召见受罚女眷,问个几句,若没什么,便择日放回府了。
这天,马氏带着云菀沁到了慈宁宫。
既然已经赦了处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贾太后拟好出宫的日子是三天后,因最近皇后的事儿,弄得她也是有些心烦意乱,又要暂时代管着后宫的事儿,忙得不可开交,此刻问了几句,贾太后有些疲倦了,也没多说什么,叫云菀沁先回长青观了。
出了慈宁宫,马氏笑着道:“恭喜秦王妃了,马上便能与秦王团聚了。”
云菀沁道了谢,与马氏分开,刚走下阶,准备回长青观,只见一个熟悉的宫婢朝慈宁宫走过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婆媳对阵
是蓝亭。
正迎面撞上云菀沁,蓝亭也是脚步一驻,随即走过来打招呼,行了个礼:“秦王妃今儿也过来慈宁宫了?”
云菀沁将今天来慈宁宫的来意说了,蓝亭脸上露出喜意:“那可太好了,王妃总算能回王府了,秦王一定高兴坏了,奴婢回去也跟贵嫔说一声,叫她安心。”
云菀沁见她行色匆匆,问道:“怎么,贵嫔派你来慈宁宫是有事吗?”
蓝亭恭敬道:“也没什么,只是最近皇后新丧,宫里的事儿全是太后打理,后宫的主子们平日请安和汇报都往慈宁宫来了,有时也会差遣咱们身边人来跟马氏禀报一下日常琐事。”
秦王送进宫的四个婢子中,这蓝亭最讨赫连氏的欢心,云菀沁每次见着赫连氏,几乎都能见着蓝亭在旁边。
云菀沁点点头,再没说什么,见蓝亭要走,突然又心思一动,莫名喊住:“对了,蓝亭。”
“嗯?”
“大年初三的那几天,母嫔在萃茗殿吧。”云菀沁佯作不经心。
这个月的初三,正好就是蒋皇后被宗人府押去凤藻宫的日子。
蓝亭愣了一下,有些怀疑:“秦王妃怎么无端端问起这个?”
云菀沁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不知道宫里过春节,跟民间是不是一样。咱们春节头三天窜门见客,是最热闹的,也不知道宫里主子们通常会做些什么,你们跟母嫔有没有出殿散散心。”
蓝亭眼内掠过什么,却一瞬而已,噢了一声:“宫里哪里能像民间那样走门串户?娘娘那几天犯了头风,待在殿里呢,咱们也都陪在殿里照料着,足不出户。”
云菀沁蹙眉:“母嫔不舒服?不要紧吧,请了太医没。”
蓝亭摇头:“秦王妃有心了,主子一向有些偏头疼,萃茗殿的宫人们都知道,似是坐月子时落下的病根,一吹风就容易疼,这几个月天冷,发作得也频繁,老毛病,早习惯了,每次歇个两天就好,早就没事了,放心。”
云菀沁颔首:“没事就好,你去忙吧。”
蓝亭福了福身子,进慈宁宫了。
***
蓝亭在慈宁宫里给马氏禀报了日常琐事,调头匆匆回了萃茗殿。
萃茗殿的内屋,赫连氏玉手托腮,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一想到皇上叫皇儿摄政的事,脑子里就更像是抽筋一样,一扯一扯地疼。
此刻,她见蓝亭打帘进来,半阖着眼睫:“回来了。跟太后那边禀过事吗了?”
蓝亭打发了屋子里的青婵、赤霞和紫霜,将门帘拉紧:“是的,主子。”又走到软榻跟前,低声:“过去时,在慈宁宫门口,碰见秦王妃了。”
赫连氏眼皮一弹,缓缓睁开,见她将另外三个支开,问:“怎么了。”
蓝亭道:“秦王妃问主子您初三那日有没有出过萃茗殿。”
赫连氏并没起身,支撑着玉腮的手臂却往下不易察觉地滑落几分:“你怎么说?”
蓝亭回应着:“奴婢说主子犯了头风,一直待在殿里。”
赫连氏没说话,只觉脑子里的弦扯得越发紧,突突跳着,叫自己不得安歇,却只点点头,声音柔和:“皇儿送的几个婢子当中,属你心眼儿最活泛,最会办事,所以有什么事,我也只放心叫你做。
蓝亭本就是个嘴甜脑子灵光的,这会儿也听出主子的意思,忙一福身,让她安心:”蓝亭得主子厚爱,自然也是鞠躬尽瘁,主子交托的事儿,奴婢只一人去做,她们三人都不知道。奴婢知道,不管主子做什么事,全是为了秦王好,别人就算不体贴主子,怀疑主子,可奴婢却一定会好生维护主子。”
赫连氏美眸中有什么光芒一闪,却愈发柔和,撑起身子,将她扶起来:“好。”
第二天,长青观内,云菀沁下了早课,净逸叫庵堂里的嬷嬷过来通知,让她收拾细软和行李,准备第二天出宫。
嬷嬷刚一走,同屋的几个小尼姑都围了上来,道起喜来。
云菀沁与几人说了会儿话,开始收拾行装,大半是姚光耀送来的书和医用物具,小尼姑们闲着没事儿,也蹭过来帮忙,几人没一会儿就打好包,只听外面传来清脆的女声。
云菀沁出去一看,是蓝亭和紫霜二人,一疑,下了阶:“有什么事吗?”
蓝亭笑着说道:“秦王妃之前在受罚,主子想叫你过去说话也不方便,现在好了,明天就要出去了,也宽松,今儿叫咱们来喊你过去闲叙闲叙,今后进宫的机会难得了。”
云菀沁点头,回屋说了一声,跟着两人先去了萃茗殿。
到了萃茗殿的门口,蓝亭和紫霜在前面带路,云菀沁一瞟眼,见墙下的停轿所有一顶小软轿,看起来像是官宦人家的出行工具,轿子旁边还立着个婢女。
她脚步放缓了一些,那顶软轿显然不是宫里女子的坐轿,婢女的打扮,也不像是宫女。
莫不是宫外来了人?
倒是稀奇了,赫连氏在大宣没有五亲六眷,来了好几次萃茗殿,还没见过招待过外客的。
“是有客人吗?”云菀沁跨进大门,边走边问道。
紫霜扭过头,犹豫了一下,要回话,正好赤霞得了赫连氏的吩咐,出来迎接人,刚到大门这儿,见云菀沁过来了,迎上前道:“秦王妃来了,主子在花厅等着您。”又吩咐紫霜和蓝亭:“我将王妃领进去,你们去厨房端水吧,再把太后赏赐萃茗殿的过年贡果儿啊小点心都搬出来,别怠慢了王妃。”
云菀沁一听贵嫔将太后赏赐的贡果搬出来,道:“不用了,是太后赏给母嫔的,我怎么好享用。”
赤霞相比蓝亭等人,是四个人当中最老实的,有什么说什么:“王妃客气什么,太后每年都赏赐各宫各院呢,大过年的,主子也没法子与王妃和秦王一块儿吃团圆饭,上面贵人赏的东西一个人哪里享用得完,王妃来了正好。”
“是啊,主子只秦王一个皇儿,又怎么会委屈得了王妃这么一个儿媳妇。”紫霜年纪最小,说话最直率。蓝亭也笑起来,说着,两人分头去忙了。
萃茗殿用来见外客的花厅在后院,有些距离,赤霞领着云菀沁从正殿左侧的小径走过去。
走了小半,云菀沁随口问道:“母嫔头风好些了吧。”
头风?赤霞扭过头去:“贵嫔头风没有发作啊。”
云菀沁眼色一动,那为什么蓝亭会骗自己那几天贵嫔头风发作,待在殿里,足不出户?
她没说什么,只浅浅笑:“哦,是我弄错了。”
赤霞心儿直,没多想什么,转过头去就将事儿抛到脑子后面去了,继续带着人往前走。
到了花厅外,赤霞先进去通传。
云菀沁站在廊下的天井等着,赤霞进去时没关严的虚掩门扇的里面,传来女子的低柔笑语声。
声音虽不大,也听不清楚,却一点点的飘了出来。
是今天来萃茗殿的女客?
正想着,赤霞推门而出:“王妃,贵嫔有请。”
云菀沁提裙子上阶,进去了花厅,厅内置放着熏炉,并无节庆的欢快,一片素净。
蒋皇后新丧,虽后事办得简朴低调,但宫里各殿和文武百官,仍是遵循大宣朝为皇后服丧的礼制,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和内外命妇穿二十七日孝服,禁声色娱乐。
赫连氏一身缟素,将平日的艳光压下去几分,衬得清雅无匹,此刻怀揣着金丝手炉,坐在花厅的上首,正与下方的女子语笑晏晏,谈天谈得很是酣畅尽兴,显然被那女子奉承得很好。
见云菀沁来了,赫连氏聊天的话音一顿:“沁儿来了,坐下吧,”又转头吩咐:“外头冷,给个手炉给王妃煨着,……茶水也叫蓝亭她们快奉上。”
女客背对着云菀沁,可身影纤纤弱弱,并不陌生。
云菀沁看着女子站起来,转过身子,在赫连氏的示意下,几步上前,行了个礼:“秦王妃有礼了。”
韩湘湘面庞如三月桃花,不知道是屋子内太暖和,还是和赫连氏说话说得情绪激动,一张脸红扑扑的,腰身一弯,显得柔软楚楚。
云菀沁目光转向上座,微微一笑:“原来母嫔的客人是韩小姐。”说罢,择了个让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坐在了牡丹圈椅内,又接过递来的手炉,捧在怀里。
韩湘湘见她并没叫自己免礼,身子弯在半空,只得望了一眼赫连氏,见贵嫔示意,才坐了下去。
赫连氏笑着道:“是啊,得了皇上的允可,今儿正好有空。我就差人去跟韩通那边说了一声,将韩小姐送进宫来做做客,陪我说说话。”顿了一顿,声音并无起伏:“反正,早晚也是一家人了。”
韩湘湘听了脸色大红,埋下头,紧紧拽住裙子两侧。
云菀沁轻抚杯盖,柔柔吹着热茶,正呡了一口,抬起头,望向赫连氏。
赫连氏见她似是不明所以,脸上笑意未褪:“皇上之前与皇后为秦王商议的这门亲事,因为宫中最近事多,耽搁了。现在皇后的身后事妥当了,朝事也都安排了,样样都上了正轨,昨天我去养心殿看皇上时,他又跟我提起了这事儿,想要遵循皇后的遗愿,我看皇上心意坚决得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顺着他意思了。沁儿,你们两个刚刚新婚,母嫔知道,这会儿添人,估计叫你心头不舒服,可既是皇上的意思,也没法子……你不会怨恨母嫔吧。”
一番话,已经全部推到皇帝身上,能怎样?云菀沁放下茶盅:“若是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忤逆不得的。”
赫连氏欣悦了一些,却听她话还没说完:“……只是,打从皇后进了思罚殿,皇上一直没提这事了,怎么突然又重新翻起来了。”
赫连氏知道,她在怀疑是自己主动在皇上面前提起这个婚事,望了一眼韩湘湘,淡道:“谁知道呢?兴许韩家小姐就有这个进王府的命。”
韩湘湘今天为了讨贵嫔欢心,使出浑身解数,全心全意地侍奉着,刚刚将贵嫔招呼得心花怒放,后来云菀沁进来,总觉得矮了一截儿,又觉得像是做了亏心事儿,再不敢说话,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却再也坐不住了。
她拎了裙子,刷的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朝着对面的云菀沁,跪了下来:“王妃,那日御花园中湘湘的承诺,今天也一样!湘湘只愿意长伴秦王身边,不求别的,每日能看他一眼就好了,绝不会跟王妃争宠!进了王府后,王妃只拿我当下人就行了——”
这一跪,室内的赤霞等人都一惊。
赫连氏面色怜悯,走过去亲自将韩湘湘扶起来:“你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怎么能落得这么低贱可怜?你爹虽说官衔不如云尚书,却也是大内当差、成天能见着皇上的人,不用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我今儿叫你来,是让你们两个好好说话,沟通一下,联络联络感情,不是看你哭哭啼啼的。”
韩湘湘见赫连氏教训,这才乖顺地噙着盈满水的眼眶,回到座位上,一双眼却仍是红通通地盯住对面的云菀沁,等着她一句回应。
赫连氏回头,望向品贡茶品得正香,一字不发的的儿媳,再看看一听自己话就马上照做的韩湘湘,眉一拧,语气却是温和:“沁儿说句话吧!你看看,韩小姐委曲求全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停了一下,声音陡然有些严:“身为正室,也该有点儿正室的气度。”
气氛紧绷起来。
云菀沁放下茶杯,望向韩湘湘:“进了王府后,只拿你当下人?”
“嗯!”韩湘湘猛点头。
云菀沁语带调侃:“能陪王爷睡觉的人,我好意思当成下人,府上的人也不敢吧,万一你陪得三爷开心,指不定到头来我还成了你的下人。”
几个下人掩嘴笑起来。
韩湘湘脸色一涨,泪水盈满,赫连氏亦是脸一变:“沁儿,你这话说得也未免太粗俗了,你这还是当王妃的人么?”
云菀沁语气尚是谦和:“母嫔,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各的好。将话都挑明了说,胜过含在嘴巴里不吐不吞的,我娘当年也是一点儿不粗俗,见着来投奔我家的逃难小表妹,一派当家主母的作派,可客气了,见着那小表妹与自己的夫君有些暧昧,还是不粗俗,等亲自瞧着两人爬上了床,肚子都搞大了,仍是咬着牙,保持夫人风范。结果呢,我娘怄死了,当年若是粗俗点儿,一开始就横下心,将那小表妹一扫帚打出去,指不定现在还活得好好。”
室内一片沉寂,没人说话,只剩下呼吸声。
半天,赫连氏才叹了口气,回到座位上,看着她:“横竖你是不同意了?”
云菀沁顺手捞起蓄了茶水的杯盏,呷一口,润了润嗓子,放下来,语气恭敬:“母嫔刚刚说的正室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