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想自己进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在外面照应着。
齐怀恩站在廊下,偶尔看见进进出出的忙碌宫女,再听见窗棂内隐隐传出的忍痛声,心急如焚,不时问里面的初夏:“怎么样了?还有多久啊,主子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初夏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便是没生过孩子,也知生孩子是过鬼门关,本就悬着一颗心,听齐怀恩不住地问,终于也忍不住了,掀开半截帘子,朝正在拿剪子的聂嬷嬷挥了挥手:“要不要紧?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生下来啊——”
聂嬷嬷给后宫不少女眷接过生,今儿给云美人接生,也是驾轻就熟,并没当回事,安慰道:“头胎都是这样,不会那么顺利,生一晚上的都有,放心,没事儿,云美人她怀孕时保养得很好,又年轻,不会有事,等着宫口一开就瓜熟蒂落了。”说罢,又叫戚嬷嬷去外面取待会儿可能要用的助产用药。
初夏听了聂嬷嬷的话,安定了一些。
却说戚嬷嬷出了产房,去旁边房间拿药,为了随时照料云美人,两个嬷嬷的房间就在主卧的后面,一会儿就到了房间,药早就配备好,戚嬷嬷拿了就准备走,刚要出门,却见有人几步闪身进门,“哐当”一声带上门:“戚嬷嬷这是给云美人拿药?”
“你,你是……”戚嬷嬷借着微弱光线看出来人是谁,竟是同光宫蒋惠妃身边的婢女。
婢女几步过去,眼光往下一移,正落在戚嬷嬷手中捏着的牛皮药袋上,忽的“咻”一声,一把抽走。
“您这是干什么——”戚嬷嬷一惊,却见那婢女从怀里抽出另一袋东西,塞自己手上:“这药是我家娘娘为云美人亲自准备的上好助产药,嬷嬷用这个吧。”
戚嬷嬷怎会不知道这药里有诡,后宫借着生子害人性命的事还少么,大惊失色地摆手:“我不能做这种事儿,还请娘娘另找别人!要是被人知道,我准没命!”
“后宫如今惠妃最大,这事儿你不说,惠妃不说,谁人会知道,必定压得紧紧。此事若成,嬷嬷就是娘娘的第一功臣,到时定会给你安排个油水更丰厚的当差地方,”婢女又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叶子,塞了戚嬷嬷袖袋内,低声:“这是提前打赏给戚嬷嬷的。”
戚嬷嬷一摸那袖袋,咂舌不已,再听说会安排更好的地方当差,更是心思大动,原先以为跟着怀了龙裔的云美人也不错,可慢慢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跟了她这么久,皇上从来没来过一次,这云美人也从不主动去取悦,想来也是个没前途的,若成惠妃身边的红人,肯定是比跟着云美人强。
想着,戚嬷嬷一咬牙,握紧药袋,飞快出去,跑回了产房。
夜色渐浓,燥热的空气因瑶台阁内进出更频繁的宫女们,就像是藏了火星,更是绷得紧紧。
年公公奉了皇命,也亲自过来了,本来皇上一听云菀沁只怕今夜就要产子,也想来,只是北方前线刚出了那摊子事儿,正跟群臣紧急商议,赶不过来。
眼看帘子内呻/吟越来越沉,先前还是压抑,慢慢的竟忍不住叫出声,却还没婴儿啼哭,初夏有些不好的预感,正这时,帘子内,聂嬷嬷出声:“不好。”
初夏心头一猛跳,掀开帘子:“怎么了!”只见戚嬷嬷站在产床边,脸色惊惶,聂嬷嬷眉头紧皱,袖子撸起,卷得高高,似是正在推揉肚皮助产,见初夏进来,脸色再不像刚才安慰时那般的轻松:“刚刚本还顺利,不知怎的,这会儿宫口死活开不了,用了些常规的催产手段也没用……”
“什么意思?”
“宫口再不开,羊水尽了,别说孩子保不住,大人也有危险……”聂嬷嬷情急,又转到产床边继续催产。
初夏再不愿意出去了,冲到榻前,捏住主子的手,陪在旁边。
庭院外,年公公和齐怀恩从宫女口中得知里面的情况,脸色双双大变。
“刚刚不好好的么,怎么摊上产厄了!”年公公一拍大腿,又吩咐小太监:“快,快去将姚院判请过来,商议商议对策!”
几人等着里头的回应,转眼滴漏渐深。之前能听到的呻/吟低弱很多,却显然并不是因为不疼了,而是没了力气。
产房内,聂嬷嬷心头不妙,只怕这云美人和皇嗣会撑不过去,冲出来先回个话,哭丧着脸:“针灸、药油、药贴、推拿都用过了,没用啊。再这样生不下来,大人熬不住,疼都得干疼死啊。”
“姚院判怎么还没来啊?!”齐怀恩急得跺脚。
聂嬷嬷苦道:“来了只怕也没用啊,这临床接生的事儿,咱们比姚院判接触的说不定还多些。奴婢再去试试,哎,只能听天由命!”说罢又转身一阵风地进屋。
这两个嬷嬷在宫里做了十多年的稳婆活计,什么情况都遇到过,若她们都说不妙,那便肯定是濒临绝境,齐怀恩脸色青了。
正这时,瑶台阁外传来脚步,姚光耀领着两个医官打扮的过来了。
“哎哟喂的,姚院判您怎么才来啊。”年公公迎过去,姚光耀素日红光满面的脸此刻沉得很,来不及多唠嗑,将年公公一手挡开,吩咐齐怀恩将接生的嬷嬷叫出来,问了具体情况,二话不说,几步进去。
“诶诶诶,姚院判在外面交代就行了,产房不能进啊——”年公公阻止,齐怀恩忙领着瑶台阁楼的几个宫人将他一挡:“这都什么时候了!若是皇上在,一定会允许!”
那倒是,年公公声一止,再不说话。
姚光耀留两个医官自外面,独自跨进产房,只见榻上人半阖双目,气若游丝,脸色没一丝血色,肚腹上的几个穴位贴满了药贴,还有轻轻重重的指印和针灸印,全是为了助产的按摩,饶是如此,肚皮更是鼓鼓,仍没一点动静。
老辣目光在桌子上的扫了一圈,用药都齐全,稳婆嬷嬷该做的也都做了,若这样还产不下来,只能……
“师傅。”榻上人看到来人,皲裂的纤唇一动,颤颤巍巍地笑了一笑。
姚光耀望住她:“丫头,你放心,你们母子死不了。”
前世最后的一段光阴,姚院判为自己施过救,没料今生生死攸关时,还是姚院判。云菀沁生了信心,点点头。
待姚光耀出来,神情更深重了几分。齐怀恩和年公公正要问,却见他走到一块儿来的两个医官面前,将里面情况说了一下。
其中一名医官听毕,朝着另外一人开口:“就看杜大夫的了。”
杜大夫?什么鬼?年公公和一群宫人吃惊地望过去,只见那两名医官卸下帽子,顿时一呆。
刚一群人心急火燎,哪仔细注意过姚光耀带的医官。这一看,才发现两人哪里是什么医官,一人竟是那大食的使臣,后来在邺京居住下来的凤大人,另一个被凤九郎称呼“杜大夫”的,更是让宫人们倒吸一口气,竟是个高鼻凹眼黄头发满脸络腮胡子的西人,年纪看上去六十多,此刻听了凤九郎的话,背了医箱就要朝产房里面走。
年公公反应过来,忙上前拉住:“这是谁,进去干嘛——”
凤九郎将年公公手一拍:“杜诺马大夫在本国执医业三十年,曾为不少难产妇人接生过,与我算是老友,刚来大宣传教,如今,云美人胎不下,只能剖腹!”
那西方的玩意儿年公公不懂,只听说剖腹二字,脸色黄了:“剖腹?是要开肚子?那不是送死吗?人剖了肚子还能活啊?休得胡来!”
“放心,草民有麻药,可镇住产妇的痛,待剖腹取子后,会尽快缝合。”杜大夫道。
还草民呢,这老外倒还挺会打官腔的,年公公苦笑不得,却还是不甘愿:“姚院判进去就罢了,这黄眉毛绿眼睛的老头儿进去又算什么事儿?云美人岂不是被他看光了?这——这于理不合啊!”
凤九郎听说云菀沁要生产了,又知道汉人这边生产死亡率很高,才特意跟杜诺马打了个招呼,随时备用着,又同负责保胎的姚院判打了个招呼。
没料,今日还果真遇上生产中的险情,待姚光耀听说云菀沁的情况,深知中土医术对于难产或许帮助有限,派人来喊,凤九郎再不犹豫,马上叫了杜诺马大夫,跟着姚光耀一道进了宫。
“西方国境,由男子接生的妇人多得很,大夫眼中无男女,哪里有什么理不理?公公耽误了时辰,你们的皇帝得找你算账。”凤九郎绿眸一厉,不由分说,将杜诺马推进了产房。
年公公正要再去拦,却被姚光耀拉住不放,叹口气,得,还能有别的法子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庭院内,众人度日如年,汗湿衣襟,见着宫女端着一盆盆的血水进出,就更是心惊肉跳。
这可是剖开肚子啊!年公公又后悔轻易放杜大夫进去了,手心出汗,都做好回去跟皇上报丧、自领责罚的准备了。
姚光耀和凤九郎倒是有信心,年公公和齐怀恩却来回徘徊,完全站不住。
知了和虫鸣的共鸣谱曲中,夜渐深沉,宁谧的宫闱东北角,骤然传出婴儿一阵嘹亮啼哭。哭声划破天际,中气十足,仿若幼雏金鸟,一出生就引颈高歌,气势不弱,附近四周宫殿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哎呀,这个哭声真是响,厉害!以后不得了啊!”姚光耀情不自禁。
不到半会儿,有宫女跑出来,激动地脸通红:“生了生了!”
“美人主子现在怎么样!”齐怀恩瞪大眼。
“是男孩还是女孩?”姚光耀补充。
“是小皇子,母子均安,只那洋大夫还在给主子缝合,可能还需些功夫,不过那洋大夫说了,应该没什么事,快完了!美人刚有些意识,还看过小皇子呢。”宫女气喘吁吁。
姚光耀和凤九郎松了一口气。
正这时,聂嬷嬷抱了新生婴儿到门口。
因为母亲怀孕时养得好,小婴儿天生长得壮实,此刻还没来得及清洗,裹在一张锦毯内,浑身粉粉的像个奶猫,却不像一般婴儿皱巴巴,有淡淡血腥味和天然*味。
聂嬷嬷稍微将毯子角掀开一点,亮出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给年公公亲自验看了回去好交差,还喜滋滋地拨了一下:“年公公看,是个皇子。”
小婴儿难为情的地方受了骚扰,眉毛一皱,哇哇哭得更是响亮。
“好,哭声厉害,连小雀儿都长得了不起!长大后不知道多少家闺女儿喜欢得不得了呢!”姚光耀一高兴起来,向来是不忌荤素言辞的。
齐怀恩也连连点头,那当然,也没看是谁的儿子!
年公公虽也放下心来,也不免暗中叹了一小口气,若是皇上的,该有多好啊,此刻皇上定得高兴坏了,却只能叹口气,强颜欢笑,拱手:“恭喜云美人。”
几人又等了会儿,直到杜诺马大夫领着初夏和聂嬷嬷、戚嬷嬷出来,得知云菀沁缝合已毕,因为麻药未消,睡过去了,才彻底放了心。
杜诺马跟初夏和两个嬷嬷交代了伤疤处理和剖腹产过后的一些禁忌和注意。
几人在产房见识过这洋大夫的本事,一一认真听着,半个字都不敢漏。
等杜诺马交代完毕,年公公道:“那杂家也不多逗留了,先回去跟皇上还有太皇太后那边报个信儿,也好叫两位贵人心安,姚院判,那您就随杂家领着凤大人,还有这位……杜什么马大夫,去领赏吧。”
凤九郎何曾稀罕什么赏,见云菀沁母子无事,带了杜诺马先翩然告辞,离开了。
年公公也没强求,只耸耸肩,叫身边太监送两人出宫。
初夏正要跟两个嬷嬷回产房去,却听姚光耀喊了一声:“初夏姑娘。”
初夏回头,见姚院判脸色怪异,知道是有什么私下话要说,让聂嬷嬷和戚嬷嬷先进去,走到姚光耀跟前:“姚院判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给美人准备那些助产药的是谁?”姚院判花白眉毛虬得紧扎扎。
初夏心头一个咯噔:“聂嬷嬷负责接生,是戚嬷嬷负责备药。怎么了,姚院判。”
姚光耀心里有了底,哼了一声,凑近初夏的耳边。
——
一夜下来,跨过生死大劫,却总算熬了过去。
第二天清醒时,云菀沁麻药的药性褪去了,伤口隐隐作痛起来,可让聂嬷嬷将那小人儿抱到床榻前看两眼,却又什么疼痛都不记得了,便是腹上的撕扯拉拔,也变得甜软甜软。
锦丝襁褓中的娃娃,粉妆玉砌,黑发乌浓,虽才生下来一天,却已经开了眼,葡萄似的大眼珠子活灵活现,竟会到处看人,抱到鼻子下,浑身的*味儿,恨不得让人一口吞下去。
小元宵,这便是她前日还揣在肚子里的那团肉,终于见面了……这孩子被杜大夫拿出来的一瞬间,并没啼哭,她那会儿基本没什么意识,却隐约心慌,一直生不下来,孩子憋闷久了,恐怕会窒息。
直到被聂嬷嬷狠狠打了几下屁股,惊天动地的嚎哭一阵阵传进耳里,她才四肢放松,天昏地暗地睡了过去。
再次见着儿子,她心头阵阵发软,接过襁褓抱了一下,贴了脸去挨了一挨,用手指轻轻勾住婴儿的手指头逗弄:“小元宵……”
“还真拿这么个名字叫?”初夏忍俊不禁。
云菀沁笑了一笑,正名还没取,总得有个小名儿应对,既已经叫熟了,也懒得换,怀里圆滚滚的一团,还真的比在肚子里更像个元宵。
初夏怕她伤口裂了,不让她多抱,将小元宵接了过来,重新放回聂嬷嬷怀里。
“主子,您看看,多像您啊。”聂嬷嬷虽在宫里接生了许久,却难得见着这么漂亮的男孩儿,爱不释手地赞叹道。
“叫奴婢看,倒也很像皇上,隆准饱满,颇有贵相,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一定有大作为啊。”戚嬷嬷也在旁边不留余地地大力奉承。
这话一出,初夏眼色一动,语气平缓:“聂嬷嬷,将小皇子抱到一边。”
聂嬷嬷应了一声。
戚嬷嬷见气氛不对头,屏住呼吸,只听床帏内,刚刚生产后的女子声音飘来:“戚嬷嬷对小皇子寄望这么高,为何又会在产床上对他下毒手。”
此话一出,聂嬷嬷一震,难道美人难产是被戚氏所害?
戚嬷嬷脑子如雷电窜过,大气儿不敢出:“美人何处此言?奴婢不、不懂您的意思……”
“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敢狡辩。”初夏冷声,“顺产的药被你换成收敛药,抹于宫颈上,可让宫口闭户不开,子不下,母亲也会有危险,好个一箭双雕的恶毒手段,说,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戚嬷嬷见面前人都已经全盘清楚,哪里还瞒得住,腿膝发软,扑通跪下来:“奴婢知错了!是惠妃派人来胁迫奴婢做的——奴婢也没法子啊——求美人主子和初夏姑娘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吧,奴婢绝不会再犯了!”
“呸!”初夏一口香唾啐了她面,见她已经承认,回头道:“那奴婢这就跟齐怀恩将她拎去年公公那儿,叫皇上去发落。”
“慢着,”云菀沁望了一眼筛糠般抖动的戚嬷嬷,便是将这戚嬷嬷提去皇上那里,蒋妤也是肯定打死不承认的,既然敢安排了这个嬷嬷,想必也有后招应对,便是退一万步,蒋妤瞒不过,承认了,皇上真会对蒋妤做出什么置于死地的责罚手段么?
答案是,大有可能不会。
他虽还算尊敬自己,也护着自己,可这孩子,毕竟不是他的骨血。
蒋妤到底是他东宫老人,也对他有功,如今又是后宫地位最高的惠妃。
他不会为了秦王的儿子去伤害自己身边的亲信老人儿,最多不过是小惩大诫,勒令不准再犯,总不会对蒋妤罚得太重。
若今天撕破脸面,却击不倒蒋妤,蒋妤势必再不会顾忌什么,疯狂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