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事,还得和大哥说道说道。
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老爷子见到信了。
*
吃了响午饭。
一家人就搬着凳子,去了识字班。
上课前,曹组长先上台讲了几句。
说就在几天前,新政府正式颁布了第一部《婚姻法》。从今往后,无论是乡里还
是县里,都提倡婚姻自由,结婚要去区里登记,这样就能受到法律的保护。
底下的乡亲们,听得似懂非懂的。
倒是那些未出阁的小闺女们动了心。
这公文里说,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提倡婚姻自由,那以后就能自个儿找对象
了?就像戏文里唱得那样?
这可真够稀罕的。
顿时一脸兴奋地咬起耳朵来。
曹组长一见,就和叶先生低语了几句。
叶先生点了点头。
宣传《婚姻法》,他也正有此意。
于是,一上课,就先在大黑板上写了“婚姻法”三个大字。接着,围绕着《婚姻
法》的内容,大致讲解开来。
徐甜甜坐在下面,心里一阵激动。
她知道,从此以后,农村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会发生改变。
等到人民公社兴起后,更会变个样子。
而一旁的凤芝,也睁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
自个儿挑选对象?
也就是说,再也不会出现大哥那样的情况了?
也能避开三哥那样的负心汉了?
光想想,就很激动啊!
倒是在坐的那些青壮年汉子,听得直皱眉头。
从今往后,这结婚的事儿,政府也管?
还有那离婚的事儿,政府也支持?
啥是男女平等?
对自家媳妇儿,既不能打也不能骂。
就这么惯下去,还不得翻了天了?
有几个中年汉子,想站起来问问叶先生。
可瞅着屋里一大群女人,就有些胆怯。
只好在心里憋着。
*
下课前,崔大婶子也借机上了台。
她身为妇救会主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宣传机会。
她站在讲台上,挥舞着双手,一脸兴奋地说了一通。
“乡亲们,刚才叶先生把这《婚姻法》的意思也给大伙儿讲了。日后,咱村里还会组织乡亲们继续学习……这个法,说白了就是,从今往后,十里八乡的大闺女们能自个儿找对象了,寡妇们想改嫁也不用再经过夫家和娘家的同意了,自个儿就能当家做主了……”
崔大婶子这么直白地一说不当紧,底下的那些光棍汉们和鳏夫们,立马竖起了
耳朵。
要按这说法,岂不是一桩好事?
要知道,这十里八乡的寡妇可是不少。
解放前,世道混乱。
旧政府当权时,这乡里被拉去当兵吃粮可不少。这些年下来,也多了不少孤儿
寡母。
按照这《婚姻法》,寡妇如果想改嫁,岂不是说走就走了?
这么看来,这条文也不赖啊?
章存林在下面坐着,也听到了那句“寡妇改嫁”。
这犹如一声响雷,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第25章
章存林心里的这个人; 是不可说的。
他一直瞒得很紧,家里人还不知道这事。
她姓崔,以前也是虎头村的闺女。
十多年前,嫁到镇上的沈家; 生了一个儿子和俩闺女。当家的是个打烧饼的;老早就去世了; 只撇下她孤儿寡母的; 相依为命。
为了维持生计; 她一咬牙就接了当家的班。
在镇子上; 沿街摆着个烧饼摊子; 过起了抛头露面的日子。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沈崔氏仅三十出头就守了寡,外加上皮肤白净; 模样儿还算周正; 自然颇引人注目。这一露脸不当紧,她的烧饼摊子前也格外热闹。
时不时; 就有来搭话的; 也有上来调笑的。
当然; 也挡不住地痞流氓前来骚扰。
沈寡妇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一开始; 她扎着个围裙,不苟言笑; 不理不睬; 只是埋头做事。可发现人家根
本就不怕她,时间一长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她嬉笑怒骂; 说变脸就变脸。
一言不合,拿起笤帚就打,搞得那些二流子们也没办法,背地里都喊她“母老虎”。
可她这么一发威,摊子前也渐渐平和起来。
无论是谁来了,她都能巧言应对。
于是,靠着这股子泼辣劲儿,在街面上扎稳了脚跟。
由于手巧,她打的烧饼个头大、芝麻多,吃着宣乎,味道还好。
一来二去的,也有了点名气。
虎头镇上,一提到“沈寡妇的烧饼摊子”,街坊邻居们都知道。
十里八乡来赶集的,也有慕名前去尝尝的,好解解馋。
那年春天,他去镇上给爹买烧饼时,认出了她。
小时候,他在村里见过她。
知道她小名叫腊梅,是腊月里生的,比他小三岁。虽然从未和她说过话,可多少有点印象。后来,见她年轻轻的就守了寡,也抱着点同情。
觉得她,真是可惜了。
而两年后,启宽娘也走了。
他也成了个鳏夫。
那时候家里困难,也没续弦的念头。
只想着把几个孩子拉扯大,早点成家立业。
一恍,五六年过去了。
家里的日子逐渐宽裕起来。
偶尔想吃个烧饼,就去光顾她家的摊子。
一来二去的,就有了点头之交。
渐渐地,俩人熟识起来。
她见了他,也格外客气。
后来就改了口,称呼他为“章大哥”。
他瞅着她,和他年岁相当,人勤快不说,心眼儿也不错。
就存了一份心思。
而她呢,对他也有点意思。
只是碍着那寡妇身份,不好轻易开口。
况且,她还拉扯着三个孩子,即便有啥想法也难以实现。
只好悄悄掩下了那份心思。
一转眼,解放了。
她在沈家已经守了十多年。
虽然顶着个泼辣名声,却从未传出过那些风言风语,可见品行也是个端正的。
瞧她家现在,孩子也大了。
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娃,俩闺女也出阁了。
只有她,还那么孤苦伶仃地守着。
他的心,不由得活泛起来。
外加上冬娃娘那事,对他也有所触动。
于是,在上个月,他暗地托人去说和。
可没想到,沈家死活都不肯答应。
那沈老爷子,甚至跳着脚说:“沈崔氏进了我沈家的门,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到了入土时,还得和我儿合葬在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沈寡妇脸色煞白。
也绝了那份心思。
而他呢,也无可奈何。
只是,时不时地去那烧饼摊子前,晃悠一下。
和她说几句宽心话儿。
现在,有了这个条文,他俩是不是也能换一种活法?
章存林的心,再次活泛起来。
他想,得找到叶先生好好问问。
像沈寡妇这样的,是不是能自己作主,找个好人家?
*
今天的课,上得格外欢腾。
乡亲们从祠堂里出来时,有的喜笑颜开,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皱着个眉头,还
有的若有所思。
总之,都受到了震动。
徐甜甜见爹的神情也有些激动,还一下把冬娃背起来,说驮着他走。冬娃乐得嗷嗷直叫,抱着爷爷的脖子不肯撒手。
徐甜甜也咧了咧嘴。
和凤芝一起搬着小板凳,回了院子。
一进门,就抓紧时间做起饭来。
一家人匆匆吃了饭。
刚放下碗,就见爹提着半布袋玉米出了门。
说去镇上一趟,换点玉米面回来。
徐甜甜有点奇怪,爹咋这会儿去镇子上?
那下午的课,不上了?
倒是凤芝踮着脚过来,和她咬了咬耳朵,轻声说道:“咱爹,怕是去看那个沈寡妇去了……”
徐甜甜一听,也抿着嘴笑了笑。
关于爹有相好的事,她也才听凤芝说起。这段日子,爹一直以为家里人都不知道。殊不知,他和人家眉来眼去的,哪里还瞒得住?
不过,这话只能私下里说说。
若当着爹的面,只怕让爹下不了台。
对这事,最敏感的是启宽大哥。
消息也是他那边带回来的。
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大乐意。
可爹呢?
自个儿孤零零地过了十年,也该有个伴了。
对此,凤芝倒是能体谅爹。
娘走时,她年纪小,印象也不深。
所以对爹有了相好之事,倒是开通得很。
*
转眼三天过去了。
识字班里,天天讲了那个“婚姻法”。
村子里也都在议论纷纷。
崔家门里,还有专门跑去问崔大婶子的,询问那改嫁之事。那几家经常干架的,也跑到工作组说理,让曹组长给撑腰。
像那位孔大婶子,就哭哭啼啼地数落着:“曹组长啊,您给评评理儿,这都新社会了,娃他爹咋还敢动手打人啊?”
而那位李家大婶,干脆两手叉腰,冲着她男人吼道:“啊呸!你这个死东西,再敢这么闹腾,老娘就去区里打离婚去!让你们李家还有那几个小崽子,都喝西北风去……”
这几天,村里明显起了变化。
因为这部婚姻法,那些饱受封建礼教压迫的劳动妇女,第一次有了依仗。
相比起以往,就连说话的气势也足了起来。
当然,受到影响的不仅仅是妇女,包括那些鳏夫们在内,也开始蠢蠢跃动起来。
徐甜甜注意到,爹这两天的气色格外好。
两眼炯炯有神,看着也没那么刻板严肃了。
见了冬娃,就抱起来打悠悠,哄得冬娃咯咯直笑。见了启康,也不再吹胡子瞪眼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爹的变化,凤芝也发现了。
心说,估计也是那个“婚姻法”闹的。
瞧爹这个样子,莫不是那沈寡妇又同意了?
因为这事,她还特意去问了翠翠姐。
“姐,若那沈寡妇上门了,你乐意吗?”
“乐意,当然乐意了!”
徐甜甜心说,爹虚岁才四十六,日子还长着呢!
反正她婚也离了,家也分过了。
即便那沈寡妇上了门,也不是她婆婆,也管不住她。
再说,爹有个人疼着,这笑脸也多了不少,家里也热闹些。
正当一家人都乐滋滋的,等着听好消息时,章老爷子又上了门。
这天,刚吃了晌午饭,就见老爷子进了院子。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脸上也不咋好看。
爹赶紧迎了出来,呵呵笑着把老爷子让进了堂屋里。
不一会儿,就听到老爷子在屋里嚷嚷着:“存林,你把那信和照片弄哪去了?”
“爹……昨天,孩儿见那信和照片受了潮气,就放在火上烤着,不小心着了……”
“存林……你……你这个混账东西……”老爷子拍着桌子,骂道。
徐甜甜正在灶屋里收拾碗筷。
一听到动静,就赶紧拉着冬娃回了屋子。
心说,爹果然是个能干的,这是把信和照片都给烧了?
只怕老爷子这一关不好过吧?
这老爷子一向脾气大,又是个容易迁怒的主儿,指不定把气儿撒在哪儿呢?
她可得小心点。
堂屋里,老爷子坐在那里,一连骂了半个时辰。
最后,嗓子眼里实在受不了了,才住了嘴。
章存林呢,早有思想准备,就厚着脸皮在一旁应着。
他不断地给爹续上茶水,小心地赔着不是。
反正,打死他也不承认自己是有意的。
而老爷子呢,对此半信半疑。
所以才格外生气。
可信和照片已经没了,也拿老二没办法。
临出门时,他朝西厢房狠狠地瞅了一眼。
觉得老二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孙媳妇。
瞧瞧那狐狸精一般的模样,怕是使了啥招术吧?
*
出了院子,章老爷子往西头走去。
他背着手,正昂着头走着,迎面地撞见了李神婆。
李神婆一见老爷子,眼睛一亮。
立马迎上前来,吃吃笑着,和老爷子打着招呼。老爷子心里一动,就冲着她招了招手。俩人找了个背静地方,压低嗓门叨叨了几句。
最后,那李神婆用手捂着嘴,斜着眼睛,笑道:“老爷子,您就放心好了,这
事交给我,保准能办得利利量量的……”
“好,李神婆,有你这句话,咱就放心了!等到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有李神婆给提着劲儿,章老爷子这才感到痛快了点。
他朝李神婆摆了摆手。
就背着双手,颠颠地回了家。
一进屋,就歪在榻上,眯缝着眼睛想着刚才的事儿。
这一两个月,总觉有点邪乎。
可具体是哪儿不对劲?
却又说不上来。
看来,还是李神婆瞅得准啊!
都是因为这个狐狸精,才害得宝儿不能回村。
怎么也得借着神灵之手,给好好整治一下。
第26章
徐甜甜自然无从知道老爷子的心思。
不过; 老爷子临出门前那狠狠地一瞅,却被她给瞧见了。
她心里一激灵,不由得提防起来。
可一连几天,家里都平平和和的; 也未见老爷子再来闹腾。就连爹都以为“照
片”那事已经过去了; 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徐甜甜呢; 虽然不敢掉以轻心。
可日子一长; 也把这事给搁在了一边。
她想; 即便老爷子起了迁怒之心; 也不会找到她头上来吧?
于是; 也稍稍放了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一家人像往常那边,每天准时去识字班报到。
对乡里的女人们和贫困家庭来说,读书识字的机会十分难得; 自然也格外珍
惜。对工作组; 对教书的叶先生,更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一轮到派饭; 都是想着法子给做点好吃的。
那些大婶子们; 还隔三差五地去工作组那边; 问问队员们有没有要换洗的衣
服; 好拿去浆洗一下?
以此,来表达那份感激之意。
可这样的日子; 却不可能一直延续下去。
再过半个月; 这期突击“扫盲”就要结束了。
到了那时,他们这一批文盲、半文盲就要结业了。
徐甜甜大致核算了一下。
在识字班里; 一个月学了四百多字,三个月下来就能认一千多字。经过这段学
习,老乡们大都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能磕磕巴巴地看个公文什么的。
听曹组长讲,等过了夏收时节,还会继续开设“夜校”加以巩固。到时候,乡亲
们可以继续集中起来学文化。
可那时,叶先生早已离开了吧?
爹说,叶先生是春城大学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家是省城的,自然会留
在那里工作。
路途遥远,从省城过来一趟可不容易。
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了。
想想在识字班的这段日子,还真是令人留恋不已。
这是她改变人生道路的第二步。
而接下来呢,就要面临着“土改”了。
一想到“土改”,就想到了徐家爹。
这阵子也没个信过来,爹在忙乎什么呢?
她想等识字班一结束,就带着冬娃回徐家湾一趟。
现在,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翠翠了,即便亲爹亲娘见了,也觉不出异样来。所
以,也敢放心大胆地出门了。
*
这天一早,爹就赶集去了。
说是买条鱼去,晌午吃饭前就回来。
徐甜甜应了一声,心知爹又去看那个沈寡妇去了。
自从那天开始,爹就天天往镇子上跑。
反正,每次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生怕被人察觉了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