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缩了十年,不见还罢,一见当真硬不下心。
他想,即使多的不做,至少也得让那母女能够安稳的过下去。
那前去通禀的小厮很快回转,领着樊星汉直直穿过赵府的花园,到了前院的待客厅。
有丫头端上了茶水,喝过一盏,方见赵器从他来时的另一个方向缓步走来。
说起来,他还是十几年之前见过赵器。那时的赵器没有如今的意气风发,更没有周身都散发的这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那时的赵器有些平庸,谁也想不到他能笑到至今。
樊星汉立了起来,俯身行礼:“下官见过宰相大人。”
他偷眼去看,一双黑色的靴子,从他跟前儿迈了过去,这时,耳边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起来吧!”
樊星汉垂首站立,并没有坐。
赵器又让了一次,方道:“听说我家夫人肯吃你的药,你功劳着实不小……”
樊星汉道:“下官并不敢当,不过是夫人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赵器一翻眼睛,“哦”了一声。
他听人来报时,并没有想起这樊星汉是何许人。
后又一想,才想到这人的来历。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早就不做大夫的人,亲自上了门,若说无事,他当然不会相信。
赵器轻笑一声,闷哼道:“你胆子不小。”
樊星汉又俯身跪了下去,叩首道:“大人息怒,下官只是有事不明。”
“说来听听。”赵器敲了敲桌案道。
樊星汉抬了头:“那宣平侯府已十多年无主,圣上从来不提,下官听说最近却有人常在圣上面前说‘这不封不降,不合规矩’……”
“不封不降,本就不合规矩。”
赵器直视着樊星汉的眼睛,他没有躲闪:“不瞒大人说,下官原不过是个无根之萍,后与宣平侯嫡子结拜为异姓兄弟……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请大人救救我那嫂嫂和侄女。”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求人最讲究的就是方法,若哀苦可怜,就应该求到慈善家的跟前,反之,若求到一个冷血之人的跟前,什么施舍都得不到。
所以,“病急乱投医”便是求人之大忌。
樊星汉求到赵器这儿之前,已经查的很清楚,那蒋恩就是走了赵器这条通天路。
向自己的仇人求救,若不是确定了此事能成,樊星汉万万不会走这一遭。
蒋家还真是没落的太久,连他这个商贾都比不上了。
从赵家出来,樊星汉坐上了自家的马车,这才呼出一口长气。
那赵器变着法子要了他千两黄金,绝不是给女儿当嫁妆那么简单。
他闭目思索了一会儿,这才吩咐马夫:“去庆福楼。”
此时已到申时,樊星汉自然不是去听戏。
庆福楼的掌柜姓包,大名不够响亮,叫做包小二,另有个外号叫“包打听”,号称这世上就没有他打听不出来的事情。
这南来北往的客人想要打听点儿什么事,只需奉上一锭金子。
到了樊星汉这儿,就算是主子,也不能坏了祖师爷的规矩,“包打听”给让了些利,只收取银子一锭。
樊星汉让他打听的事情可不止一两件,有的打听出来了,有的压根儿不知该从何处开始打听。
若不然包打听也不会屈就在庆福楼,做个小掌柜。
远的先不提了,这近的,宰相府的事情算一桩,蒋家的事情也算一桩,是已经打听清楚的。
樊星汉到了庆福楼,直奔二楼他专属的雅间。
他前脚上楼,后脚包打听便端着茶水跟了上去。
包打听其人身形瘦小,这也是他们这一脉寻找传人的铁律。
因为常年练习,他的脚步很轻,唯恐他们爷不知他已经来了,进屋前,先吱了一声。“爷!”
樊星汉正立在窗前看街景,八年前他在这儿建了庆福楼,门开的方向朝南,这窗户也朝南。
他每每立在窗前,都有一种错觉,仿佛能透过那无数的老房子,看见蒋家碧水翻波的小液池,还有水里的垂柳倒影。
那里有他两世的记忆。
他治好了小刘氏的心病,至始至终医不了自己的心。
他反复吐纳,调匀了呼吸,转身。
见他们爷回头,包打听道:“爷,那章家……我去了。那座宅子里只有主仆三人,一个老仆老眼昏花,另还有个小厮,是个哑巴,我……”
“又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听他们爷这话说的,包打听觉得自个儿二两轻的脸皮都快要挂不住了。
他有些丧气道:“爷,我也就是个听墙角儿的,可人家要是不说话,我,反正我是没办法。再说了,章先生是大儒,一心做学问的人,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樊星汉无意识地弹动着手指,不出声音。
他是让包打听去查蒋家旧事之时,牵扯出了章得之。
一开始也只是顺带打听,不曾想……便是这个结果。
看似没有问题,但以他的阅历来看,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沉吟了良久道:“叫你那些徒子徒孙再去。”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如果你有心打听,即使是藏的再深,也能探知一二。如果你有心隐藏,瞒的了枕边人,却不一定能瞒的住隔墙耳和梁上君。
关于蒋府的一些事宜,章得之也知情,甚至也知道了樊星汉。
他辗转反思,两夜未眠,也想不出这个人的来历。
上辈子蜀地大旱,确实有一位商贾捐粮五千担,正因为如此,两年前他才不曾在意这件事情。
前两日,他的眼线送来了消息,说是那蒋家的二夫人又见了外男,还是个商贾,外貌风流,未婚多金。
他便让眼线接着打听,居然就是两年前捐粮五千担的商贾!
可他分明记得,上辈子捐出五千担粮食的商贾姓齐,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因为一辈子没有生出儿子,又不愿自己辛辛苦苦积攒出的家业落到旁人的手里,这才一不做二不休,捐了粮留了名。
上一辈子果真有樊星汉这个人吗?章得之并不知道,直觉告诉他,又是一个有故事的。
看来,他的判断很正确,那个女人,还有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一切,便是这一世最大的变数。
——
到了和樊星汉约好的日子,徐昭星一早就在准备谢礼。
虽说事办没办成,还不知情,可该准备的东西不能少。
徐昭星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就是谢章得之那次,她不准备送樊星汉金银。
本来嘛,樊星汉财大气粗,送多了,她心疼,送少了,他看不上。既然送多少都不合适,干脆不送。
慧圆得知,简直感激涕零。
慧玉咬着手帕沉思道:“那到底送什么好?”
徐昭星差点儿拽过了她的手帕,和她一块儿咬。
最怕的就是欠人人情,最不会的就是表达感激,这是她那个时代人的通病。
她是有病还没痊愈,就莫名奇妙到了这里。
徐昭星只好召来了蒋陆。
那憨子坐在门槛上,一面吃点心,一面道:“四哥爱吃肉,五哥……嗯,五哥爱吃点心。”
这下好,不待徐昭星吩咐,慧玉带着惠润忙了起来,什么莲花饼,金乳酥、四花糕、水晶玉饺,一共准备了八样。
在徐昭星看来,甭管是什么时候的点心,都是吃着腻,闻着香……闻着闻着,一言不合,就自己动上了手。
她想吃桃酥,以前也不见得有多爱吃,但搁不住现在想,还是想的直挠心那种。
她要来了猪油、鸡蛋和面粉,想了想,又要了点核桃碎和酒酿。
慧玉问:“二夫人,你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就行了。”
她摆了摆手,表情认真,实际上心里有一团乱麻。拿酒酿代替泡打粉,或许能行。拿猪油代替黄油,估计也能行。
可到底是先放酒酿,还是先放猪油,或者先放鸡蛋?
要不一起?
大概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面团成型。
拍成饼就简单了,“啪”一个,“啪”又一个,完全没压力。
最后撒上核桃碎,她道:“陶罐子烧热了,放上炙就行了。”
厨娘本想问“炙多久”,就见她们二夫人长出了一口气,双眼无神地出了灶间。
有些人,只适合动嘴,不适合动手,好比徐昭星。
从一大早起折腾到午后,桃酥吃了一口,至于味道怎么样?她只能说,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双眼哭瞎,也得咽下去。
午饭后,徐昭星小憩了一会儿,起床时,直接穿上了男装。
这一回的衣裳可不是蒋福穿过的,而是慧珠几个,赶工做出来的最新样式。
慧珠原本想给她做一套青色带花纹的衣裳,可她不想变成青花瓷,又觉得樊星汉那套衣裳特别骚。不是都说,想要俏一身孝,她也想要俏。
这一套衣裳,内里是白色大袖中衣,外面是白色无袖交领的曲裾深衣,领口和衣缘处有淡青色刺绣,两边肩头也绣着淡青色蔓草藤枝似的纹路,还有青黑两色双拼成的宽腰带。
看着一块白布,从几个丫头的手中变成了这般模样,徐昭星叹服不已。
本来还准备了束发的银冠,可徐昭星带不惯,只许惠润用玉簪将她头发束起。
这样一捯饬,慧珠几个都说她像哪家王公贵族风度翩翩的小公子,快嘴的慧玉还调侃一句:“二夫人回来时,一定甩掉了尾巴,千万莫把旁人家的姑娘带回了家,若非得嫁给你,可怎么好!”
徐昭星就呵呵哒了,她可没干用白布缠胸的多余事,缠也缠不住啊!
所以,就她这一对儿高耸入云的胸器……还有人看错的话,呵呵,眼瞎也是病!
不曾想,倒是碰上个故意眼瞎的。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徐昭星和樊星汉约定好的见面时间是申时初,从宣平侯府到那庆福楼,即使不紧不慢赶着马车,不到半个时辰也能到。
临走前,慧玉特地交代了又交代,“二夫人,回来早些,要不到了晚饭的时间,三姑娘看不见您,奴婢不好说。”
好不容易出回门,原还想逛一逛夜市。徐昭星不耐烦道:“有什么不好说的,照实说就行了。”
慧玉为难道:“照实怎么说啊?三姑娘要是问奴婢,二夫人去见了什么人……”
“男人!”
徐昭星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话题,留下目瞪口呆的慧玉傻站在原地。
慧玉心想,见男人!哎哟,原来蒋伍在她们家二夫人眼里是男人!哎哟,莫不是她们家二夫人心动了!
要说,那蒋伍也不是不好,虽说原先的身份有点低,但搁不住人家现在长能耐了。
还有……慧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脸色顿变。
若说方才她还带了些戏虐的心思,如今就是一本正经。她还记得二爷刚把蒋伍带进府时,给了他一身自己的旧衣,老夫人看见了还道:“竟与我儿幼时有三分神似!”
难道二夫人就是为了那三分相似?
不行!慧玉呆不住了,她得去找一找慧珠,好好说一说这件事情。
一直到上了马车,徐昭星还在笑。
可不是好笑,她知道慧玉一定多心了,但,那樊星汉不是个男人,难道还能是个女人?
至于其他的想法……也就才见了一面,连个基本的了解都没有,颜值是够高,可颜值高的也不止他一个,总不能个个都是她脑公吧!
再说了,从小厮升级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在这地儿,简直就是惊天大逆转。
接下来应该迎娶白富美,跨上人生的另一座巅峰。
可他呢,二十七八岁了,至今没娶不说,白日里没事儿还听听小曲儿,到了晚上……那夜生活该多丰富啊。
在这个男人可以合法拥有小三四五六的年代,真的,徐昭星觉得别说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二婚,就是初婚,也嫁不出去。
无他,她对男人的要求有三条:一,不能太丑;二,不能不举;三,不能不洁身守“道”。这个“道”,还是她徐昭星的“道”。
试问这地儿有男人能办的到?
她比谁都明白,她嫁人无门,也无人敢娶。
蒋肆驾着马车,很快就到了东街市场。
做了书童打扮的慧润一直掀着车帷往外瞧,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声音道:“二夫人,你快看!”
看什么?不过是些杂耍,或者是慧润不曾见过的街景罢了。
到底是属她最小。徐昭星拍了拍她的手道:“外面好,还是府里好?”这不是闲着没事儿,挖了个坑准备给她跳一跳。
慧润却一转眼睛道:“二夫人这话说的,外面再好也好不过府里,府里是家。”
却不是她的家,徐昭星的心里不太好受。她不想被慧润发现了异常,也掀了自己这厢的车帷往外看。
这不看还好,一眼就看见了熟人。
还是黑马素衣,马不曾换过那是理所应当,可他身上的那身衣裳,好像也没有换过。
都拿了她一千两的银票,也不舍得给自己买几身新衣裳,是说他节俭好呢还是说他抠门儿?
该不是把银票全数上交给了夫人!哈哈,若真的是,可见是不是妻管严,从面相上是看不出来的。
徐昭星看见章得之的时候,愣了一下,最多有三秒钟的时间,醒悟过来,立马开始放车帷。
但,章得之也看见了她,还冲她微微一笑。
这……装没看见多不好。说点什么吧……说好巧,然后呵呵哒!
又犹豫了三秒,章得之驱马过来了。
徐昭星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急智的,连为什么穿男装以及穿男装去哪儿,都编造出了合理的理由。
那厢,却听见他道:“这位兄台,好生面熟!”
徐昭星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好吧,有车帷挡住了,确实看不清楚。
她再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神,带着同情。
有时候,不止眼瞎是病,天真也是病。
这一大把年纪的,该不是看书看傻了吧!
徐昭星压低了声音道:“你认错人了。”
她实在是不想再理他,怕她这一双好眼,跟着瞎。
她放下了车帷,还听见外头的章得之道:“这位兄台,哎……”
徐昭星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
本来啊,咱走大街上遇见一个看着像熟人的人,过去打招呼了,人家不搭理咱,咱还会跟着吗?
吃饱了撑的才会跟着对吧!
嘿,那章得之就是吃饱了撑的。
一到庆福楼,蒋肆停好了马车,掀起车帷低声道:“二夫人……”
话还没说完,徐昭星就看见了阴魂不散的章得之,且已经下了马,正冲她笑。
一个不太会笑的人,三番两次冲自己笑,那感觉真的是怪怪的,跟个人贩子似的。
蒋肆的意思是想问她要不要避一避。
徐昭星却道:“也不是蒋家的什么人,避个甚?”
她下了马车,越过了章得之,往庆福楼内走。
又听见章得之在后头喊:“这位兄台……”
都到这儿了,徐昭星要还不明白他是故意的,那得了天真病的人就是她。
不管章得之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今儿出来的目的都不是要见他。
所以……别挡道成吗?
可见章得之并不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他三步两步追了上来,还道:“这位兄台,在下……”
徐昭星选了个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指了指他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卧槽!这么大,你都看不见,假不假!
她的本意是让他别耍花招。
章得之却是震惊到直接忘了自己原本想要干什么。
那个女人,居然做出如此、如此不雅的举动,到底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
徐昭星再一次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
毕竟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