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馆这种地方,平日里吃醉了酒打打杀杀的事情太多,死个人跟割了朵白菜没什么两样,死了也就死了。
胖厨娘死后尸体太沉,足足三个人,才将她的尸体挪出去。
鼓声最多停了一刻钟,坐在高处的乐手只待老厨娘的尸体抬出去,便摇头晃脑又唱了起来。整个四夷馆,又恢复了平日的喧嚣之中。
尹玉钊背上痛痒难解,宝如当机立断,命苦豆儿到胡市后的荒野上摘了许多野苦蕖来,她两只白嫩嫩的细手,也不怕苦蕖刺多,亲手团着,将野苦蕖揉成团子,再挤出汁来,涂在尹玉钊背上。
苦蕖可消炎利肿,恰能解这豁麻的毒。痒变成了痛,但总算不那么痛苦了。
尹玉钊趴在床上,斗大的汗珠不停往外冒着,看宝如在榻侧忙碌,虽痛痒难当,内心无比得意。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他费尽心机,用心良苦,连卓玛都未能离间,今天季明德那只老狐狸竟自己撞进了陷阱中。
苦渠汁子擦过了背,宝如便替尹玉钊盖上一方薄薄的毯子,握过他的手:“若你想睡,我便在此守着你,等你醒了我再走,好不好?”
尹玉钊握过宝如的手,一点一点,拉她往里欠着,最终,霸占了她整个手臂当作枕头。她怀孕之后身上那股子木榍和着黑糖的香气愈发浓烈,这和同罗绮身上那股子奶香味全然不同。
当然,宝如小的时候,尹玉钊是由心的讨厌她,恨她的。因此,在明知她回秦州是趟死途时,他也无动于衷。
依偎在李少源怀中,两只一样白的小白兔,郎情妾意,哭哭啼啼,尹玉钊就在半途冷冷旁观,险些笑断肝肠。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的呢。是在秦州那一回,她头巾包着脸,站在苍山枯岭之间,看着他们一座座起坟包,呜咽了两声,大概觉得自己哭的有些可笑,又止了。
傻乎乎的看着他们起坟包,固青砖,在这儿跪下磕几个头,又到那儿跪下磕几个头。他心头冷笑不止,她自幼受尽宠爱,居然也有孤苦无依,望着全家人的坟头茫然到哭不出来的那一天。
他急着回长安复命,时时回头,她便站在那片青砖砌成的坟地里,天地之间,除了老树昏鸦,就只有她,孤零零的站着。
离他越来越远。
母亲没能守得住,就那么死了。妹妹辗转漓落,被卖给一个狗皮膏药贩子,尹玉钊头一回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
在关山中牵着马夜行,和着风雨,他哭的不能自抑。
世道践踏他,尹继业拿他当狗,他践踏自己的妹妹,自己在这天地间唯一的亲人,并因此为乐,他比尹继业还不如,他比一条狗还不如。
再回长安,在卖调和的摊子前,他马蹄奔腾而过,她被迫往摊位上扑着。仍是被欺负,看她仓惶失措就会心生欢喜的快感,她渐渐取代了同罗绮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尹玉钊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是只有黑暗,他还可以有光明,事实上只要有她就够了,她将是他所有的光明。
便为此,他当然要不计后果离间宝如和季明德,润物细无声的离间,直至有一天,宝如愿意手刃季明德,并从此和他在一起。
宝如忽而轻轻叹了一气:“我想和你说会儿话来着,可这实在不是个能叫人说话的地方。我要给楼下那些酒客们吵晕了,要不,你明日来我家,咱们再闲聊,我先回家了。”
尹玉钊立刻叫道:“虫哥!”
他的小厮虫哥推门而入:“爷,何事?”
尹玉钊将自己的禁军令牌丢给他:“传本侍卫长的令,驱赶四夷馆所有人客,封楼,不准任何人出入。”他转头,又笑的极温柔:“我不要去你家,我要你在这儿说给我听。”
宝如无奈瞪了他一眼,在尹玉钊眼中,这一眼,恰似母亲瞪着调皮不听话的孩子,佯怒伴着由心的疼爱。
“我听说卓玛是你带进宫的,是不是?”宝如忽而变脸,指着他的鼻子逼问。
尹玉钊垂着眸子:“是。”
那就难怪季明德要揍他了。
宝如又道:“季明德狼心狗肺,厨娘是他杀的,对不对?”
季明德的剑一直在自己手中,稻生从不持剑,那把剑是尹玉钊的。人人觉得宝如傻,但尹玉钊知道她一点都不傻,她并不信任他,仍在诈他。
第198章 满月
他抬眸坦然望着宝如:“是我我挥剑本是想斩稻生的谁知他一躲厨娘就死了。”
宝如柔声道:“你妹夫人并不坏的。他年纪比你小也是因为冲动才会揍你,往后见了他,各退一步好不好?”
尹玉钊的心在滴血:“你分明知道,他养着个面貌与你相肖,性情憨真的少女密不透风的不叫你知道是为的什么。”
宝如道:“是男人总会三妻四妾,天下间的男人都是这么过的算不得什么错。”
尹玉钊拳头砸在床铺上气的牙齿咯咯作响:“我就不会。”
宝如噗嗤一笑:“你连妻都没有谈什么妾?放心吧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再不必多管。”
她这是真要走了。
见尹玉钊依旧在怒中,宝如终究放心不下又回头,柔声道:“我很感谢你把卓玛的事情挑出来但往后若有那样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做。
人言难得糊涂,我怀孕才两个多月,至少在孕期,我得糊糊涂涂过下去,凡事不想较真,也不想看的太明白。”
尹玉钊拳头不停的砸着。这就是女人,她们只想要稳妥的日子,便丈夫三心二意,能瞒就瞒能掩就掩,从不肯主动挑开,去看看他们那又滥又泛的一颗花心。同罗绮便是这样,执迷不悟,一直到死,他不期宝如也是。
“厨娘死了。宝如,没有你我睡不着。”尹玉钊拽上宝如的手,两眼赤红。
宝如狠了狠心,终是一把撕开尹玉钊的手,转身走了。
季明德倒是好性子,在楼下等着着。
俩人对视半天,宝如终究先上了马车。季明德随即跟了上来,将本就窄的马车,变的更挤了。
摇摇晃晃中,宝如道:“卓玛去老太妃那儿了。”
……
“她要留便留下,但果真得好好学规矩。便从老祖宗那儿出来,也不能住在我的院子里,上东阁后面有几处小院子,你随便点了那一处,给她住着,我才认她这个妾。”
季明德越不说话,宝如便越发气的脑袋发晕。
恰在她要撮合卓玛和尹玉钊的节骨眼儿上,家里的一个装疯卖傻要躲到老太妃那儿去。季明德说是自己忙的要死,整日早出晚归,却还有闲情跑到四夷馆,来剥尹玉钊的皮。
比真正纳个妾更可怕的,是明明知道人家郎有情妾有意,她这个怀着身孕,整日昏头胀脑的原配妻子在绞心脑汁想要拆散一对鹣鲽情深的恋人。
宝如手摸过去,在他大腿上狠命掐了一把,季明德肌肉骤然变硬,随即将她压在身下。
“我得说多少回,卓玛不过个妹妹。她娘死了,土蕃人不会放过她,我才会带她回长安,你想给她找个男人我不是不同意。
但尹玉钊如今的样子,可不能娶卓玛,他得改改自己的脾气才行。”季明德追逐着,掰扭着,欲要亲吻宝如的脸。
可她拼命的躲着,就是不肯叫他亲近。
季明德不由有些心急。夫妻之间闹矛盾,总是床头吵架床尾合的,她不肯接纳他,这事儿就没个完。偏偏她怀孕两个多月,便要亲近,也怕伤到她和孩子。
果然,宝如哎哟一声,躬腰捂上肚子:“你压到孩子了。”
季明德随即松手,坐了起来。
俩人分坐于两侧,撩起帘子,又是月中时节,一轮满月挂在树梢。
“你想尹玉钊改成什么性子,你才愿意把卓玛嫁给他?”宝如反问。
桔黄色的宫灯随着马车的节奏晃来荡去,季明德怔着,摇头,他从未想过这件事情。他厌恶尹玉钊,不仅仅是因为卓玛,更多的是因为他对于宝如那种龌龊心肠。
宝如冷瞥他一眼,忽而一声冷笑,那一目剜的季明德遍体发寒,这是上辈子他千辛万苦寻到临洮府时,她给他的一眼。
这时候便她在笑,心也是冷的,她心中有了固有的认识,不会再听他的解释。
“算了吧,她的婚事先别议了,就让她在府中住着吧。”宝如未说出的那半句话是:你想让尹玉钊改成你的性子,再有张你的脸,才会愿意把卓玛嫁给他吧。其实,你心里真正愿意托付卓玛的,只有你自己吧。
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马车摇摇晃晃,宝如搭在膝上的手背一凉,下意识另一手盖上,马车再摇,更多的泪滴啪啦啦往下落着。
她的嫡母段氏,在赵宝松之后就再没有生过孩子,虽说怀过几次孕,可总坐不住胎。
此时再回想,她心里也是委屈的吧,比明明白白的爱更可怕的,是这若有若无的暖昧,你明知男人的心渐渐偏移却又无能为力,偏他表面上装的坦坦荡荡,什么都没有。
回府俩人还未顺过气来。
自风铃院的门前经过,宝如分明听到一阵鸽子般咕咕咕,掩在胸腔里的笑声。
小娃娃般的奶音,除了卓玛,再没人会这么笑。果然,季明德止步:“卓玛,出来。”
踩着树叶沙沙响,卓玛一脸干了坏事的孩子般的顽皮,三躲四躲的出来了。
季明德冷冷望着她。
卓玛猛然跑过来,塞给季明德一个东西,转身便跑。
季明德再回头,宝如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趁着月光展开,卓玛是绣了方小肚兜儿,上面绣着两只黑毛竖立的东西,也不知是熊还是藏獒,丑到没眼看。
最后一回去探卓玛的时候,宝如刚刚怀孕,季明德满心欢喜,找不到说处,跟卓玛提了两句。卓玛亦喜的什么一样,还断言:“必定是个男孩。”
季明德斜倚在义德堂的交椅上,笑:“你怎知是个男孩?”
卓玛掰着两只手,笑的小下巴儿尖尖:“像大哥生的这般英武帅气,生的自然是男孩,到时候,我要绣两只最猛勇的藏獒在上面,让它们替大哥保护着小宝宝。”
这便是卓玛绣的藏獒,丑到惨不忍睹,却也是她一番心意。
将肚兜递给宝如,季明德趁势解释:“卓玛压根就不知道妾是什么,只不过经过赤东那番杀戮,母亲才死,到长安又没什么亲人,潜意识里不肯离开我罢了。”
宝如接过肚兜,笑了笑,手抚过,道:“绣的真好看,替我谢谢她。”
若非亲耳听到卓玛叫尹玉卿做烂耳朵,从而挑起事端,并顺顺当当躲到老太妃那儿去,宝如也会觉得卓玛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呢。
但卓玛白天那一出,实则是故意演给她看的。
此刻,回到盛禧堂的卓玛想要的,就是她甩甩搭搭,撕扯掉这方肚兜,并在季明德面前哭哭啼啼告状,说卓玛欺负尹玉卿,阴奉阳违,表面纯真,实则是个挑拨唆非的狐狸精。
尹玉卿爱欺负人的臭名远播,她便说出来,有尹玉卿佐证,季明德没见识过卓玛阴奉阳违的那一套,也会认为她是栽赃诬陷,无理取闹,是个连丈夫的妹妹都不能容的妒妇。
季明德或者不会说什么,也会包容她,但他心里,还是会种下一颗刺,觉得她是个拈酸吃醋的妒妇吧,对于卓玛的喜欢和愧疚,岂不得越发的深?
渐渐的,喜欢就要变成爱了吧。
宝如虽傻,却不喜欢叫人当猴耍,她连连赞着好看,郑重其事将小肚兜纳入装小季棠衣服的衣匣里。
季明德洗罢澡进来,宝如已经睡了。
缓缓坐至床边,撩起豆青色的珠帐,她只有个侧脸,蜷向墙壁,稳稳的睡着,他手离近了些,她便是下意识的一躲,两手缩在颊侧,往上缩了缩,轻轻避着。
季明德将手收回,摸上平绒面的枕巾,上面湿潞潞一层水气,显然,他去洗澡的功夫,宝如躺在这枕头上,辗转翻则,是哭过的。
上辈子让她心灰意冷,伤心绝望到大着肚子都要走人,是因为同罗绮的死。
但这辈子,她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她知道同罗绮是他杀的,还在帮他遮掩,还奔波在尹玉钊和他之间,两厢调停。
有那么一刻,趁着月光,季明德回照,反省自己的内心,他欺骗她,隐瞒她,但他并不为做过的事而后悔,世间没有后悔药,只能勇往直前。他只是心疼她,替她委屈,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她。
季明德轻嘘一口气,那场噩梦若是重演,她离开,再难产,妻离子散,他这辈子就又白活了。
三更半夜的,宝如一觉醒来,床帐外透着朦朦胧胧的光,她揉了揉眼睛,身旁的枕头是空的,季明德没有睡,他还在外面。
宝如愣了半晌,翻身坐了起来。
隔着纱帐,外面有个很奇怪的东西,细看才知那是季明德,但他头上的冠格外的大,大到,就像花剌王前来长安朝拜时,头上的荷花冠一样,比脑袋还大,通体泛着金光。
宝如心说这人莫不是疯了,三更半夜不睡觉,顶着个荷花冠作甚?
难道他已经颇不及待想要做皇帝,野心难抑,三更半夜趁着她睡觉,在这儿过瘾?
轻轻揭开珠帐,宝如才看清楚,季明德头上顶的那不是只冠,而是笔洗,半尺宽的口沿,镀着金黄色。他长发顺两边披散,穿着白中单,被押斩的犯人一般,头上顶着只笔洗,正跪在地上写字。
地上也不是青砖,卷成轴的宣纸,一侧压着梨木镇石,一侧卷在妆凳旁,洋洋洒洒,他至少书了三尺有余。
他还在埋头奋笔,头顶一盏清水一丝不晃,腿下还跪着个什么东西。待揉揉眼睛,宝如才看清楚,他竟是跪在搓衣板上。
第199章 自省书
宝如明白了这人三更半夜不睡觉是在变着法子给自己示弱了。拉只引枕垫在腰间她一只手支着额头兴致勃勃看了起来。
开卷三个大字:自省书
吾自土蕃归长安日先待妻以不诚再待舅姑已不敬。今日悔过乃自省吾身,愧于行,夜不能眠……
毕竟夫妻明知他本性子里仍是匪戾,如此求软也不过做戏,宝如忍不住还是噗嗤一笑。
随着她一笑季明德抬头头上满满一钵的水眼看便要砸翻下去,洒他一身。
宝如下意识欠腰一个捞没捞到笔洗却叫季明德顺手一拉就给拉到了地上。
他跪在搓衣板上她躺在他怀里将一笔洗的水仍稳稳放到头上,季明德柔声问道:“还恼是不恼?”
宝如眼中唯有那满满一洗摇摇欲晃的水她怕自已一挣扎那一洗的水要砸下来,一动不敢动眸儿微瞥:“你这话说的可笑我何曾恼过你?”
春睡半夜,两颊酡红,她此刻才真醒过来,两只圆蒙蒙的眼儿,紧盯着他头上的笔洗,随那笔洗而微颤,紧张的像只绵猫一般。
“你是为了卓玛而哭的,对不对?你觉得我喜欢卓玛,打尹玉钊,只是因为我不肯放开她,不肯把她嫁出去。”季明德缓缓道。
宝如仰目,注视着那一盏的水,砸下来,得全落在她身上。他呼吸起伏,蓄了一日的胡茬弥漫整个脸颊,脖子上青筋跳跃,不曾低头,两条胳膊稳稳抱着她。
不过一盏水,一个搓衣板而已,俩人却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不能动,否则那一盏水就要浇个淋头。
“说实话,比之卓玛,我只欣赏她母亲琳夫人。凡事皆有目的,果断利落,胸有丘壑,妇人中少有的奇女子,相比之下,卓玛叫她保护的太好,没有经历过风雨,差的太远太远。这也是琳夫人非得将她托付给我的原因。没有我,卓玛必要沦入土蕃贵族之手,成个玩物。琳夫人以毕生之财相托,是想让她此生不做一个玩物,我又岂能拿她做妾做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