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变着法子献点儿宝,才能讨她欢心不是。
只待季明德策马离开,卓玛脸上的笑又变成了无比的嫌弃。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她倒换了好几张脸。来吃粥的,也不全是讨饭的,很多皆是长安城附近的农户,谁家不是米满仓实的。
眼看五更,天渐渐亮了,一个胖妇人来盛粥,卓玛累了半夜,等不到季明德回来看自己如今的表现有多好,扛着勺子看了片刻,啧嘴摇头:“大娘,胖成这样还吃粥,您也不怕再肥下去,人把您当成猪?”
这胖妇人愣了片刻,才明白这看起来笑的跟那仙女儿一样的小姑娘竟是在骂自己。抿了抿嘴,哇的一声哭:“娃她爹,我被人叫猪,这孩子我不生了。”
却原来肚子高挺,这胖妇人是个孕妇。
她男人就跟在后头,也将卓玛的一言一行看在眼中,一怒之下一碗粥便拍了过去,冲上台子就要扯着卓玛来打:“小小年纪嘴巴这般毒贱,看我不打死你。”
卓玛扔了粥勺也是哇的一声哭:“这灾民闹事了,杀人啦,杀人啦。”
义德堂的兄弟们不明究里,以为灾民闹事,一涌而上,将那砸粥碗的男人抓了起来,扭着便要去送官。
宝如昨日睡了半宿,便一直在等尹玉钊,他走的时候答应过,要把小青苗给他送来的。早晨赶五更吃了早饭,左等右等等不来尹玉钊,便出了王府,在荣亲王府正门外等。
这不,她和苦豆儿多走了几步,入了东市,恰就把卓玛这人前一套,一人后一套的鬼脸全看在眼中。
宝如回头,对苦豆儿说道:“既是在义德堂门前,她代表的就是义德堂的脸面。施粥是善事,但你看那孕妇,大着肚子叫人嫌弃不说,连丈夫都给送了官,这不是造孽么,快去,说几句好话把那人追回来。”
苦豆儿领了命,转身走了。
苦豆儿和尹玉卿一样,是见着卓玛就恨不能撕花她的脸的,等传完了话再回来,恨恨道:“嫂子,卓玛这摆明是等大哥回来,给大哥看的呢。大哥才收拾她一回,那嘴巴还没好了,这就又开始装象了。”
晨光之中,正红面的锦缎冬袍,烟灰色的风毛微颤,宝如一张圆圆的小脸叫风毛围绒着,一口口往外呼着热气,两只手袖在貂绒袖筒中,抿唇一笑:“那咱们正好看看,你大哥会拿她怎么办,好不好?”
苦豆儿和杨氏,皆是只要一说起卓玛,立刻就能精神百倍的,立刻就来了精神:“前几天的夜里,我可是照实了搧过的,这一回大哥肯定也不会放过她。”
宝如依旧在远远望着卓玛,轻轻叹了口气。
她其实揭穿卓玛揭穿的太早了,就好像诱蛇出洞,她应该更稳的,稳住自己,让卓玛继续伪装着自己的天真单纯,讨好季明德,再看看,季明德对于卓玛那份喜爱,最终会走到什么地步。
卓玛虽然非是真的天真单纯,可世间果真性子纯真,相貌绝美又善良单纯的小姑娘多的是,抛开婚姻,宝如想知道季明德对于天真小姑娘的那份喜欢,将会走到什么境地。
会纳她作妾吗,做妾,认她做主母其实是最次等的。
若有个真正优秀到让季明德赞叹又欣赏,而又美艳动人,天真单纯的少女,他会养做外室吧,会与外室把酒言欢,畅谈诗怀,于她却只是家庭,责任和义务吧。
维系婚姻的并不仅是爱情,她和季明德同患难,共甘苦,一路走来,婚姻坚实无比。
可她还是太贪心了,便季明德要做皇帝,她也不想像嫡母段氏那样,去跟别的女人分享他。床榻之上,餐桌之上,起居之间,卓玛都叫她刺心,叫她厌恶,叫她难以忍受,所以她才会戳穿她。
她不想和卓玛,或者别的任何一个女子分享季明德,便他做了皇帝,给她皇后之位,也不行。
所以,更爱的那个人总是输的更厉害,因为她压根就不敢试探季明德的心,所以她才会过早的戳穿卓玛。
这样想着,宝如又觉得没意思了,拦过苦豆儿道:“豆儿,咱们回吧。”
俩人才刚转身,身后一人奶声奶气唤道:“小姑。”
这是小青苗的声音,去年在秦州一别,本以为此生都不能再见的。
宝如身子僵了僵,缓缓回头,便见季明德穿着件青衫,晨光中面色哑白,寸长的胡茬掩面,笑出两颊深深的酒窝来。
他怀里抱着个孩子,五六岁的样子,笑的腼腆羞涩,见宝如回头看自己,从身上那件竹青色,蜀锦面的小夹袄里掏着,掏了半天,掏出块沾着芝麻的虎皮夹心糖来:“赵宝如,回回见你都在哭,真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吃块糖,不哭了好不好?”
说着,小青苗便伸着两只小短手够了过来。
宝如往前赶了两步,下意识的伸手,便想去抱孩子。
季明德不着痕迹往后挪了一步,给小青苗个眼色,青苗小大人一般:“听说你怀孕了。孕妇是不能抱孩子的,况且我也大了,总怕你亲我,罢了,让我姑父抱着我就好了。
赵宝如,你能不能别再哭了?”
宝如嚼了块糖,快跑两步,上前紧紧将小青苗和季明德一齐环搂,手在小青苗的小屁股上揉着,忽而一把拽了他的裤子,照准他软绵绵的小屁股狠狠嗫了一口。
季明德将孩子丢给苦豆儿,忽而一搂腰,当着满街流民的面,便把个宝如抱了起来:“昨天你在做什么?”
宝如犹豫片刻,道:“本欲出城的,谁知城门封了,我在家睡了一整天的觉。”
季明德轻轻唔了一声,转身往家走着:“你大约不知道,昨天胡兰茵的丈夫霍爽杀亲手了尹继业,王爷听了很高兴,打算封他个三品辅国大将军,再赏他十个美妾,让他带回秦州。”
霍爽,那可是秦州有名的吃人魔王啊。
宝如立刻就怒了:“他放屁,尹继业分明是我杀的。霍爽专爱吃女人,王爷给他十个女人,是打算让他吃一辈子吗?”
季明德止步,眉间青意浮浮,唇却抽搐着笑。
宝如别过脸吐了吐舌头,暗悔失言。她本是打定主意,去过校场的事情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谁知道季明德不过一句,就将她的底儿给套出来了。
晨光中他面上青意浮浮,却不像是个生气的样子。
卓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早晨施粥,就是为了等季明德。
昨夜季明德进义德堂时,她做足了姿态,还刻意换了件有补丁的衣裳,故意往脸上扑了许多的粉,却又不施唇脂,此时小脸白白,唇色淡淡,还略有几分憔悴,看上去朴素淡然,当是季明德喜欢的那种样子。
谁知季明德出了门,看都不看一眼,上马便走。
这一回他直接抱着宝如,众目睽睽之下连她看都不看一眼,就要回府了。
半夜起来抡粥勺,抡了一夜的大勺,正主儿一眼不看怎么成?
卓马扬着个粥勺就来了:“大哥大哥您瞧,我在此施粥了,我从此学好了,听你的话,乖乖儿在此做善事了,您快看啊。”
季明德停了停,忍着一脚踹死卓玛的冲动,忽而唤道:“野狐。”
野狐和稻生一听这声音,便知道老大是怒了,一溜烟儿窝了过来。
“去,把卓玛送到城外官府设的施粥棚处,让她施三天的粥,你们亲自看着,施够三天才准带回来。”
卓玛哇的一声哭,在清晨的大街上,引得等粥的难民们齐齐回头。
“大哥,大哥……”野狐和稻生一拖,就将她给拖走了。
回到海棠馆,季明德犹如放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款款将宝如放在床沿上,脱了她两只棉鞋,扶她在床上坐稳了。问道:“可用过早饭?”
宝如满心的惴惴,不敢说用过了,也不敢说没用过,低眉垂眼等着季明德的问话。
恰杨氏端了早饭进来,娘谷糜的粥,地达菜合子,热气腾腾。
季明德两手微颤着,自己咬了一口合子,吃着味道还不错,便将一碗粥划拉凉了,喂了过来。
宝如早上才吃了两碗粥,实在吃不下去。可瞧着季明德那眉间浮浮的青意,知道他在怒中,大气都不敢喘,乖乖儿将粥吃了。又叫他填了两只合子进去,从胃饱到了嗓子眼儿,总算季明德眉眼稍霁,瞧着是不那么生气了。
他那件青衫上往外洇染着褐色的血气,显然是受了伤的。
宝如正想多问一句,季明德起身,拉上隔扇门,却是出去了。
紧接着便是刷的一巴掌,清脆的耳光声,伴着袖子带风的刷拉之声,这是季明德在打人,宝如本是在穿鞋的,吓的直接从床沿上溜坐到了地台上。
“当初你咬她的指头,咬破皮肉咬上白骨,半夜我翻开伤口,白骨森森,分明可见。她不但不恼你,不喊疼,还给你喂茶喂点心。我要卖你到土蕃去,她跪着给你求情,要我留下你,于是我留下了你。陈苦豆,她那么艰难的留下你,为的就是有一天,让你亲自送她去赴死的,是不是?”季明德声音并不大,一巴掌将苦豆儿打了个转身,扑在墙角高几上一盆繁茂的水仙畔。
苦豆儿捂着迅速肿起来的面颊,也不敢辩解,就那么伏在一盆水仙上颤着。
“你知不知道校场有多少回纥人?你知不知道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荣亲王府门外侍卫重重,你花钱卖通侍卫,把救你命的恩人送出府,就为让她去送死,是不是?”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苦豆儿心中其实也后悔无比。
宝如傻,她不傻。她分明知道的宝如出去会有多危险,非但没有阻拦,还帮她买通侍卫,把她给放了出去。
苦豆儿也是个犟性子,心中悔,嘴上却不敢说,垂头捂脸,就那么站着。
季明德在隔厅站了片刻,又拉开门,进来了。
宝如两只鞋还未穿到脚上,一瞧季明德走了进来,知道他这才是要跟自己算总账,吓的两腿一软,从地台直接溜坐到了地上。
手中提着两只鞋,靠床而坐,扬着脸儿,两只圆圆的眼睛格外的大,宝如就那么直勾勾的望着季明德。
第210章 心跳
季明德一步步走了过来撩起袍帘单膝跪在地上长长的嘘了口气。
一双微深的眸子里那种眼神就像小时候宝如犯了错祖父欲打舍不得打欲骂又怕她哭时一般,满腔的恼怒,又无奈。
离了近了宝如才发现他袍面上沾着许多细碎的枯草杂沫,身上淡淡的斑斑点点,瞧着像是人吐上去的唾沫。
他外表秀致的手上亦有浅浅淡淡的划痕,不像是与人恶战时留下的倒像是在土里滚打时叫草划伤的。
他发间也沾着很多杂草沫子显然果真在土里滚过。
季明德手中一枚纯金打成的长命锁慢慢垂下来在她眼前晃荡。
宝如两只眼珠子随着长命锁晃荡,欲抓季明德收手,将它收了回去。
对视片刻季明德分明知道她拿自己腹中的孩子做儿戏从五丈高的大坝上,坐着只铜盆滑下去,还在主帅楼一柄长剑单挑尹继业,世间男人们不敢干的事她都干过,可能怎么办了?
从咸阳大营策马往回赶的时候,他准备把她压在床上,在她屁股上狠狠剁上几巴掌,总要叫她吃回疼,长个记性才好的。
可你瞧她如今的样子,缩在窝里的猫一般,瞧着比小西拉还无辜几分,打把,怕她疼,骂吧,分明她是知错的,也吓坏了。
一把揽过来,季明德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木樨香,放了句狠话出来:“你若再敢拿我的季棠做玩笑,我就打死苦豆儿,再打死你。”
宝如立刻掰上他一只手,往自己脸上放着:“我错了,是我的错,你不要打豆儿,你打我,好不好。”
季明德若舍得打她,又何必把自己气成这样。
在她面颊上吻了吻,他忽而露牙,咬上她的耳垂,怕她疼,也不敢狠咬,不过磨磨牙而已:“知道错了就好,从今往后,苦豆儿会寸步不离跟着你,但敢再出府,胆敢再和尹玉钊见面,叫他带着去做傻事,我就先剁苦豆儿,再剁灵郎,将他俩绞成馅子包做饺子,拿来给你补身体。”
宝如脑子一滑,想象着他拿人肉和馅,做饺子逼着她吃,她还不得不吃的痛苦,恰早上吃的有点多了,胃中泛涌,差点就吐了出来。
季明德直腰站了片刻,忽而解衣,转身,露出肌肉紧致,疤痕满布的背来。
由纤薄而筋的腰线往上,是窄成一条沟豁的蝴蝶骨,再往下,一条崭新的刀疤,恰在右肩肩头,针眼密布,这是缝好的伤,因为他方才抱她而绷开了些,血往外流着。
宝如跪在床沿上,拿帕子轻轻替他揩着血:“谁伤的你?”
季明德接过帕子摁在肩上,止着血,忽而两膝全屈,跪在了地台上。略凌乱的头发,卸了冠,呈马尾状,可以看到发间还沾着丝丝血迹。
他将耳朵贴在宝如身腹上,长长的出了口气:“赵宝如,这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三个月,我不期一个小生命的孕育,会这样漫长。你可知道,你惹摔一下,或者磕一下碰一下,季棠就没了,你不知道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宝如道:“尹玉钊是我哥哥,兄妹之间,得相互信任,我相信他有万全之策,所以才敢出门,季棠于你重要,于我何尝又不是。”
季明德低了低眉。这辈子的宝如不知道季棠,不知道曾有那么个孩子,她还未把孩子生出来,没有见过季棠,就没有像他那样的遗憾和爱。
她又问:“是谁伤的你,我在主帅楼的时候,没瞧见你受伤。”
低头,能看见季明德略高的眉骨下,疾剧跳跃的两道长眉。季明德眉头轻簇,下意识的厌恶:“尹玉钊。”
那枚长命锁,季明德押不准是尹玉钊故意遗落,还是宝如掉落的,总之,长命锁让他分神,垂死的何三忽而暴起,锁喉,回纥骑兵才会得逞,差那么一点,他就得人头落地。
何三的大义在国,小义在尹玉钊身上,他为了帮助尹玉钊,不惜助回纥兵,给他致命的杀招。
宝如才对尹玉钊那个哥哥有了点儿喜爱,一看他竟将季明德伤成这样,默了半天,咬牙道:“好端端儿的,他为何要伤你?”
季明德道:“你是否以为,他绑你给尹继业投诚,并骗取兵权,然后让你杀尹继业,是为了给赵放一府复仇?”
宝如恰是这么想的。
窗外天色阴哑,渐渐飘起了雪沫子。
杨氏听着俩人好好说话儿了,两个冤家,便天大的事儿,也不能短了吃不是。她气哼哼端了一盘热乎乎的烤地瓜进来,忙着要给宝如加餐。
季明德亲自脱鞋,扶宝如坐在床上。
杨氏又挪了炭盆子进来,将小炕桌儿直接摆到床上,,语气里仍是满满的恼火:“我不论你们整天在外做什么,便杀人放火,也先填饱了肚子才行不是。”
左剜一眼再右剜一眼,宝如一脸做了错事的不安,季明德推了一把,她才肯出门。
待老娘走了,季明德轻轻嘘气,替宝如吹着地瓜上的烫气:“他早在尹继业驻兵咸阳时,就开始腐蚀尹继业手下的将领们,昨夜拿你投诚,换得兵符,从此之后,尹继业的国公之位,手下的兵权,一总儿归到他手中了。
便不借你的手,尹继业他一样要杀,而你,是他从尹继业手中夺取兵权的关键。宝如,你当哥哥待他,但他和尹继业的野心是一样的,他只想称帝。
想要称帝,荣亲王府的人,自然是杀一个少一个,所以你瞧瞧,我不过想劝他改邪归正,他却伏兵在夯洞口,差点削了我的脑袋。”
就在锁骨处,一道齐茬裂开的伤口。再往上一寸,那颗脑袋就要掉了。宝如不期尹玉钊竟是这样的人,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