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德并不回头,肩膀轻颤:“再仔细想想。”
她似乎确实哭过,最后他悬崖勒马,然后说好了昨夜的,昨夜宿在外,她也是怕他要讨,早早就睡着了。
李少源就在外盯着,季明德这分明就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宝如不敢狠惹他,想来想去,忽而想出个办法来,拉过窗子上摆的铁架铜镜,侧首过去,将铜镜扳高望一眼季明德,再将铜镜拉低望一眼自己。
季明德低头见宝如玩的兴起,笑问道:“可看出什么花子来不曾?”
宝如道:“当日你也曾见过福慧,你觉得我跟福慧,可有想象的地方?”
季明德摇头:“一分一毫的相像也没有,莫非你瞧着皇家血统乱,也怀疑起自己的血脉来?想跟福慧一起做公主?”
宝如一颗心怦怦跳着,正红色的衣衽高高,脖子上紫青色的斑痕点点,笑弯了双眼道:“若我万一也是个公主了?”
季明德笑着摇头,顺口道:“那我只好委屈自己,做个驸马爷了。”
宝如指着自己的鼻子,眼儿亮晶晶,小声嘟囔道:“万一我是个公主,可是你的妹妹呢。”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季明德每每得手一回,便知宝如一颗小脑瓜子,又在盘算下一回如何才能不上当。
这一回脑子里出奇招,大约想谎称自己是他妹妹,以期能躲过每晚的差事。
今夜还有大事要办,他也不过故意与她顽笑,见她果真给吓了个够呛,柔声道:“不过那点子事儿,既你不想,我是不会勉强的。”
宝如一肚子的窝火:他倒确实没有勉强过她,可那一回他不曾得呈?
既话都出口了,宝如觉得自己该撑着这口气一股劲强硬下去,犹犹豫豫道:“满院子官差围追堵截着,你还准备在长安跟李代瑁对着干,万一怀上孩子,我该如何自处?”
隔壁划拳闹酒之声不绝于耳,季明德丢了笔,一手扶着桌案,轻声道:“宝如,不止你不想要孩子,于我来说,如今也不是要孩子的时候。
既我是种孩子的那个人,我便能保证,无论如何,决计不会在你不愿意的时候让你怀孕。”
宝如心中那个万一不停的突突着,可那个万一又不敢说出来,毕竟连信都烧了,如今无凭无证,就算说出来,季明德也不会信,反而要想,她是否不愿意与他同房,所以在故意找借口。
至于给她妆奁的尹玉钊,应当还在查同罗绮究竟是叫谁给杀的。她若摊陈出尹玉钊来,又怕万一同罗绮是叫秦州土匪们杀的,季明德为灭口故,要拉尹玉钊下油锅。
这个土匪,把胡兰茵卖给个吃人的男子,当着李代瑁的面,朝廷三品大员想杀就杀,宝如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她嗫嚅片刻,眼泪突突,鼓起勇气道:“无论如何,今夜起你必须睡到正房去。”
回头,季明德印堂暗浮着青意,就那么盯着她。
他也许在想,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在门外盯眼看着,她不肯要他同睡。
宝如叫他看的心虚:“你分明答应过我的,可你转身就忘。”她伸出四根水葱般的手指来:“这个月,都已经第四回了,万一要是怀上,可怎么办?”
季明德顿时失笑,颊侧深深的酒窝,将宝如一根手指掰了回去,轻点着她的鼻尖:“若你不提分床睡,我便只在你愿意的时候才来一回,若你再提分床,一月三十天,那就每晚都来一回。”
宝如气的结舌,鼓起勇气道:“若我不肯呢?我自己如今有银子,若你还这般蛮横无理,我明日便自赁院子,搬出去住。”
头一回说硬话,或者说是吵架,看不见他的脸,宝如胆颤心惊,生怕惹他不高兴,自己也像胡兰茵一样被卖掉。
毕竟他在她身上尝到的甜头,可远不及胡兰茵那么多。
软笔在青砖上游走,忽而一滞,季明德终于也忍不住了,隔窗盯着李少源:“宝如,是因为李少源的关系吧?”
现在想想季明德还是觉得刺心无比。宝如坐在台阶上,李少源屈膝半跪,掐着她的下巴,那么自然的替她揩着唇角。
既是两府间的地道,一侧是赵府主卧,一侧是李少源的卧室,他们幼时想必一直在哪儿玩耍,该做的,想必都做过。
李少源一根指头轻晃,要诱宝如闭上眼睛,是为了想要亲她吧。男人们的鬼把戏,同样是男人,季明德一眼便能看穿。
她那么傻,小时候曾上过多少回当?
季明德丢了笔,回身解了掖下衣带,将直裰挂在衣架上,行至床边,低眉看着宝如。
他凡生气的时候,眉也会压的极低,与李少源颇有几分相似。亲兄弟,一个在外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宝如不相信季明德敢碰自己。
但天下间的事,只要她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来的。
她一手抓紧衣衽,咬牙道:“若今夜你敢碰我,我便自己跳进油锅里去炸,也绝不会再跟你过下去。”
……
季明德缓缓屈膝,单膝跪在地上,握起她两只手,忽而一笑,两颊深深的酒窝,正要说句什么,野狐在窗外轻轻说了句:“义德堂那边有点事,大哥只怕得亲自去一下?”
宝如叫季明德握着的两只手明显一软,险险栽在床上。
季明德笑了笑,欲言又止了半天,回身摘了件青直裰下来重又穿上,粗白布的阔口衽,衬着指节长长。
洗罢手,他盯着墙上所挂的兵器出神。大约砍刀使的最顺手,下意识抚过,却是换了一把举子们常常带得,也不显眼的佩剑在身上。
架才吵到一半,还未有个结果。季明德走了过来,收了宝如手头的帕子,柔声道:“早上骑马那么久,有绣帕子的时间,不如躺在床上养养神。无论何事,晚上待我回来再说。”
季明德走,李少源贴身跟着,也走了。独剩正房里的李少瑜,从胡市又叫了几个歌姬来,热闹喧天,酒香满屋的欢闹着。
宝如目送季明德一离开,连忙跳了起来,抱过同罗绮那妆奁,自里面拨拉出一封信来。
尹玉钊也不知使的什么鬼法子,在这妆奁里塞了封信,宝如进门之后只看了一眼,方才没来得及烧,此时对灯一烧,也出门了。
第115章 小麦谣
苦豆儿正在廊下洗衣见宝如系着银白色缎面披风的领带怀里还抱着软绵绵的小波斯猫出来知她是要出去连忙甩着手跟上问道:“可要我陪着嫂子一起去?”
宝如笑着摇头:“不必。这猫儿不肯吃东西我带它到胡市上逛逛买几条鱼来,看它肯不肯吃。”
出了门,巷子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大理寺派来的驻兵,将整座曲池坊都给围了。
见宝如出来,自有两个公差围了上来。
宝如也是笑见苦豆儿还在门上送着努了努嘴道:“瞧瞧,咱们往后出门也有护卫跟着了呢。”
她一个人拐出曲池坊上了胡市。此时天色将幕胡市上灯火辉煌杂耍的、卖药的、各色香料纸火烛裱,热闹非凡。往来的也有汉人但更多的是各类深鼻高眼的胡人们,空气中浓浓一股子的香料味儿熏的宝如和怀里的猫咪皆打着喷嚏。
两个官差不紧不慢的跟着宝如披风里掬着只猫,瞧了会子吹糖人,又摸了几把窗花,再往前走,试了试铁器摊子上的勺子称不称手,将胡市足足逛了个遍,最后停在一处卖鱼的摊子前,摇着猫爪儿问道:“我的猫儿,想不想吃鱼?如今咱有钱,不必等你爹给钱,娘就能给你买鱼吃。”
一人在身后冷笑:“两个大理寺的官差还在胡市口抓瞎了,不过甩个尾巴,需要跑这么久?”
宝如回头,尹玉钊今儿穿着件深青色的直裰,黑衽,隐在夜色中,若不细看,很难认出是他来。
她起身,将一串小鱼递给他提着,漫步在人群中往前走着,回头问道:“找我何事?”
尹玉钊道:“同罗绮的尸骨,找到了。”
银白色的披风在夜色中微停,又继续往前走着,她的口气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意味:“我给过你十两银子的,送到西海畔火化了即可。”
尹玉钊一本正经道:“本侍卫长共派了十个人,每人沿途吃住一百两银子,到西海郡每人再单加五十两,算下来,总共花费了一千五百两,赵宝如,银子何时给我?”
这下她是真停了,迎路一个杂耍正在表演喷火,火舌直喷她的面门而去,尹玉钊立刻拂袖而遮,手背揩过她的唇,软嫩嫩的,还沾了一丝口水过来。
高鼻深眼的爪哇人一下又一下的喷着火,火光明灭中,宝如和怀中的小猫同时睁圆双眼:“你分明说,是皇上授命你去找的尸骨,这钱就该你们出,怎能是我出?”
一千五百两,她从到长安便一日无休,土拨鼠般满地找银子,至今也没挣到那么多银子。
尹玉钊伸出一只手,笑的极无耻:“皇上只命我将她送回秦州,去西海是你提的,钱当然得你来出。”
话不投机半句多,宝如转身便走:“你且宽限几日,让我想想办法。”
尹玉钊紧跟在她身后:“只给你三日,否则棺椁扔在半道,我的人就要撤回长安了。’
宝如低声诅咒着尹玉钊,默默筹算了很久,恨恨道:“那就先找处地方寄存着,等到了八月间,我自己会去葬她。”
再往前,是死巷,黑黝黝的巷子能看到尽头,有个鞋匠正在埋头补鞋子,胡市至此完。
宝如折过身来,尹玉钊恰在她身后:“八月油菜花遍地,西海湖畔美不胜收,你选的倒是个好时候。”
离的太近,他身上有股白太后身上常有的苏合香味,略清凉,叫宝如想起躲在巨大的花瓶后面,胆颤心惊的那一夜,和先帝临死时狰狞着的笑脸。
宝如不动声色,摇着小猫咪毛绒绒的小爪子,道:“我给它起名叫西米,概因我姨娘说花剌语里,猫就叫西米,好不好听?”
尹玉钊总算笑了笑,伸手逗了逗宝如怀中的猫:“花剌语中猫是叫西拉,而非西米,你这名字是错的。”
宝如仍在笑,依旧不动声色:“可我姨娘说猫是西米,她就是花剌人,难道自己的母语都能说错?”
尹玉钊继续纠正:“因为她的家在日月山一带,那一带的人相邻土蕃,语言与土蕃相通,土蕃语中猫是西米,所以她说的也对。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猫在正统的花剌语中,是叫西拉。”
宝如一把攥上小猫爪,不肯给尹玉钊摸了:“所以,你的家也在西海畔,日月山,对吧?你和她是旧相识,那妆奁也许原本就是当初我们赵府抄家时,你从里面刻意挑出来的。
否则的话,家财散尽,人人食不裹腹,她怎么可能还带着一只装满宝贝的妆奁?”
同罗绮的家乡恰在如今突厥的领地,西海之畔,日月山西麓。
幼时,她总要教宝如跳一跳花剌族的舞蹈,教她唱几首赞颂西海的歌,说起西海湖畔八月间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总是一脸神往。
至中原后,见惯名花千万,在同罗绮心中,油菜花独一无二。她此生再不能回西海,便时常叮嘱宝如,待自己死后,不必葬在中原,化骨成灰,着人带到突厥领地,洒于西海畔的油菜花海之中,她便可以重返故乡。
从一个地方来的人,总会对那个地方有着莫名的怀念。
宝如记得同罗绮原来曾口口声声念叨过,说自己十七岁那一年,继母填房时带来个三岁的弟弟,后来,她被近嫁到长安,多方打听,听说父亲死后,继母与那孩子也追到长安了。
身为妾室,自然不可能把连血缘都没有的继母和孩子带入赵府,但她时常会找时间出府,去看望那个弟弟。
“你压根就不是从凉州来的,你是从西海郡来的,我姨娘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对不对?”宝如问道。
尹玉钊脸上阴晴莫辩,忽而诡异一笑:“是,我恰是那个孩子。照此来论,你不得叫我一声舅舅?”
宝如不敢相信尹玉钊会承认的如此干脆利索,又起了疑:“我不相信,你娘是后来改嫁的尹继业?
齐国公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会找一个三嫁,带着个三岁拖油瓶的妇人?还让你一个继子做世子?”
胡市上人山人海,灯影绰绰,为了不被挤散,他们必须肩并着肩。尹玉钊摘了佩剑,一手直伸,挡着往宝如身边挤的人,声音略高:“就好比季明德于李代瑁,也许不过一夜风流,但尹继业儿子不多,所以一刀结果了那个女人,将我带了回来。”
头是宝如起的,不肯信的也是她。
再走几步,又到了那杂耍喷火的地方。这一回尹玉钊正对着火,他忽而侧身,阔袖阻着火势,腔调极其怪异的,用花剌语唱着一首歌,嗓音又拘谨,又窘迫,一张颇俊的脸,扭搐到变形,让宝如都忍不住替他难堪,恨不能一把捂上他的嘴。
小麦青青大麦枯,
谁当获者妇与姑。
丈人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
请为诸君鼓咙胡……
这首《小麦谣》,恰是西海民歌,同罗绮也曾给宝如唱过。往西走,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口音,五里不同调,十里不同音,拿此证明自己的来处,再好不过。
宝如实在听不下去,连忙打断他:“所以,尹继业当初从岭南带走我姨娘,是为了救她?”
一步一步,这小妇人放下心防了。
尹玉钊道:“他并非救你姨娘,只是想借同罗绮逼你交出那份血谕。他想知道,血谕中先帝想要传位的人,到底是谁。”
他并不美化尹继业,将他的目的赤裸裸摊陈而出,越发加深了宝如的信任。
那份血谕,如今唯有她和季明德是知情人,对于任何人,那怕这个凭空而出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那怕他帮过自己多回,宝如也不会轻易吐口。她一笑道:“你想多了,世间就没什么血谕,我不过是多走了几步,撞上了件不该看的事情而已。”
眼看到了胡市最热闹的地方,宝如满心疑惑,咬牙许久,又觉得既果真是同罗绮的弟弟,那妆奁可能还真是她的。又问道:“她那妆奁,你可曾翻过?”
她试探一路,就想知道那份信是不是尹玉钊写的,故意来混淆她的血缘,离间她和季明德。
尹玉钊仍是冷脸:“妇人的妆奁,我何故去翻它?里面可是少了什么东西?”
宝如长长叹了一气,暗道这可好,无论同罗绮还是先帝皆死了,仅凭一封信就说她是李代烨的孩子,未免太过荒唐。
仅凭一封信就放弃自己的丈夫,也未免太过荒唐。
为此而闹着不肯和丈夫同床,也是荒唐,难怪季明德要生气。也罢,往后除了在生孩子的事情上小心些,还是安心过日子的好。
在鱼摊前分手时,尹玉钊认认真真伸手,递给宝如一份硬面折子,展开,其中果真列着十个人的吃、住与行的差旅费,就连棺木用的何木,多长多宽,都列的清清楚楚。
宝如一目十行扫到最下面,写着:共计一百五十两。
她大松一口气,这点银子她还是付得起的。这个尹玉钊,这是要生生吓死她。
到了胡市口上,该分别了。尹玉钊忽而说道:“赵宝如,那点银子我会替你付掉,毕竟同罗绮在长安,算是我唯一的故知。她不过一个弱女子,从岭南到凉州,一路走的艰难无比,你好不好奇,她一路曾经历过什么?”
宝如立刻道:“我一点也不好奇。”
于她来说,在季白的地库里因为好奇而拐过弯子,看到一个被剥了皮的胡安的那一幕,此生难忘。从此之后,她对任何事都不好奇了。
尹玉钊挂了一脸冷笑,转身离去。
第116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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