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李代瑁在气头上,宝如也不好相求,遂连连儿使着眼色,是想等改日事情稳定下来,私下在与阮晴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能否找出顾氏插手此事的证据。
目送李少廷扶着阮晴出门,李代瑁下了檐廊,低声吩咐女儿:“悠容,为父与你嫂子有几句话说,你且在门外等着。”
李悠容悄声在宝如耳边说道:“咱爹是个嘴硬的死鸭子,难得开口的,这是要给你赔不是呢。”
宝如抿唇一笑,待李悠容走,再回头,便见李代瑁不知何时定定望着自己。
“方才接到秦州军报,说远在北谷的少源自西山出兵,赶南道而上,与明德相会在峨和城,两路夹击,生降土蕃南道大帅论莽热,此时两路兵会于一路,要渡耗牛河,与赤炎所率的兵马正面相交。
皇家的孩子们,自为父起就没有上过战场,他们能如此勇猛,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无论是想杀他的,还是恨他是个懦夫的,两个儿子一腔热血,好在不曾提着刀对砍,挥刃向敌,攻城掠地,大约将于他的一腔仇恨,全挥洒在了土蕃军的头上。
宝如柔声道:“那份血谕,当时媳妇是给了父亲的。少瑜的命,如今不在媳妇手中,在您手中。他本无辜,您也该派兵护着他,否则他一个枪都没摸过的孩子,会死在半途的。”
李代瑁连连点头:“为父信中千般交待,便是让明德和少源找到他,将他带回来。兄弟一体,他们会的。”
不知何时,他称呼季明德的口吻都亲切了很多。
宝如转身欲走,又叫李代瑁轻声唤住。
他似乎颇为难,在合欢树下踱着步子,良久才道:“宝如。家国恩仇,先国后家,你若要给明德写信,为父自会派人送给他。但长安发生的事情,在明德回长安之前,你绝不能告诉他。否则……”
宝如立刻道:“父亲放心便是。媳妇虽是妇人,主次还是分得清的,今日草堂寺的事情,我不会说给明德听的。”
李代瑁总算舒了口气,笑了笑道:“去吧!”
站在山坡上,女儿和儿媳妇一路银铃般的笑声随风传来,直到看着她们进了海棠馆的后花园,院中灯火骤亮,李代瑁才回过头来。
第148章 印子钱
灵郎在身后问道:“王爷那夜明珠还要继续挂着吗?”
每逢合欢花开李代瑁便会将珍藏的夜明珠挂上去也是为讨妻子一欢但近十年了顾氏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他美丽优容的妻子长安城第一贤妇两人十年不曾交心。在季明德初回府的时候,李代瑁曾委下身段求过几回,她每每不失礼貌的回绝温柔到他几乎看不到希望。
“不必了,摘下来送到海棠馆,叫你家二少奶奶和郡主两个分了去往后也不必再挂了。”李代瑁淡淡吩咐道。
夫妻恩爱也是缘份他跟顾氏于缘份上,大概在十年前就已经尽了。
李代瑁所珍藏的夜明珠是形似鹌鹑蛋大的球体通体莹润花斑表有焦痕最亮的一枚,置在暗室之中百步之内头发丝都能照的根根分明。
他虽不藏私,手中却有些天下难寻的宝贝。
宝如和李悠然两个数了数总共七枚可以镶鞋面,也可以镶头面,便是珍藏在匣子里,也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老爹失意情伤,这宝贝却是乐坏了两个小辈。俩人喜不自胜,作贼一般放在被窝里玩了半宿,这一夜,李悠然便是在宝如这儿过的。
李代瑁处理起事情来,也是雷厉风行。次日,他便命管家徐福至阮府退婚,李少廷眼看过门的妻子,便这样退掉了。
当时退婚,转眼,阮晴便跳了井。好好一个妙龄女子,捞出来已是一具浮尸,其父太常寺卿阮昆两夫妻白发人时隔六年再送走一个女儿,其悲其苦,也是令人摇头叹息。
这厢顾氏听绾桃来报,正值三更半夜,躺在床上气的脸色煞白,良久,却是一笑:“也罢,少廷和悠然两个也是傻孩子,对赵宝如格外的好,经此一事,至少少廷从此会恨赵宝如两夫妻,于我们来说,这也算是好事呢。”
夜深人静,月光透洒,绾桃跪上前一步,在顾氏耳边低语:“奴婢觉着,王爷原本是个不怎么爱管府中杂庶的人,但几番牵涉到赵宝如,他便格外爱动怒,娘娘您觉不觉得……”
顾氏猛然坐了起来:“海棠馆,夜明珠,他当年就曾爱过赵府那个贱婢,如今这是又爱上那贱婢的女儿了。”
绾桃望着月色中顾氏狰狞的脸,低声道:“奴婢愿为娘娘做任何事。”
顾氏深深舒了口气,忽而便是一笑:“怕什么,他李代瑁有那点小心思,咱们便替他挑出来,弄到满长安城人人皆知,再叫季明德杀了他,不是更好?”
岁月荏苒,五月初的时候宝如入府的,眼看都已经七月了。
七月暑夏,唯有到了夜晚,才有点凉意,宝如坐在正房的檐廊下,怀里卧着小西拉,正在读季明德写来的信。
这还是离开长安之后,季明德第一次给她写信来。
除了交待些保重自己之类的话,便是说,他到秦州时,杨氏便入长安了,俩人大约走的不是一条道,也没有碰上。叫她在曲池坊派个人手,否则杨氏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怕她要走丢。
读到末尾,一行小字:照如今的军情,约莫一个月我便能回长安,李代瑁那床屏很好,记得多看几回,不定半夜,为夫就回来了呢?
宝如呀的一声,暗道这厮便写封信,也脱不了流氓气息。
他的信,必是要先送到李代瑁那儿,给李代瑁看过,才能送到她手上,这话若叫李代瑁看到,不得想起自己十年前那张床来。
宝如气的恨不能扔地上踩上两脚,正嗔怒着,便见秋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她往昔是最沉稳的一个,此刻鞋子倒趿头发乱撒,绕过照壁便是一声叫:“二少奶奶,不好啦。青蘅叫外院的人捉了去,说是青蘅替您在外放印子钱,如今人赃俱获,咱们王府的家规,媳妇们不能经营私产的,放印子钱更是大忌,若果真二少奶奶放过,就赶紧烧了帐单去,否则的话……”
还烧什么烧,既已闹出来,肯定顾氏的人要上门了。
千防万防,宝如不曾防过青蘅和秋瞳两个,毕竟她们几个,皆是她于难中收留,又还是幼时最好的玩伴。但显然跟阮晴一样,顾氏那双柔腕,亦降服了她们。
她屋子里肯定有放印子钱的帐本,不用说,也肯定是青蘅或者秋瞳藏进来的。
宝如闭了闭眼,抱起小西拉,还未将苦豆儿从后院唤出来,绾桃已经带着七八个小厮冲进来了。
当日在清辉堂,宝如逼着绾桃自己搧过自己耳光的。这个头矮矮的小丫头,心思绵密,过了一个多月,这是又要给宝如下猛药了。
她先一礼,笑道:“青蘅在外院吐口,说二少奶奶丈着咱们亲王府的面子,在外放了总计约三万两的印子钱,欠债的人都逼到咱府大门上,说还不起钱,叫二少奶奶逼的厉害要撞柱寻死。
二少奶奶,您该知道的,咱们皇家吃的是皇禄,放印子钱那等浅薄近利之事,沾都不能沾,王爷的家法,若是男丁,一概圈禁,若是府中少奶奶,休书一封,回娘家去。
对不起,奴婢要搜一搜了。”
她说罢,便扬手:“都进去搜。王妃口谕,无论妆奁,还是装小衣的柜子,一概不能放过,全搜一遍。”
苦豆儿正在后院替宝如洗小衣的,此时两手挽着袖子,也冲了出来,凑近宝如,问道:“嫂子,怎么办?”
宝如怒目盯着绾桃,话却是对苦豆儿说的:“怎么办?没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我既是这府中的少奶奶,便搜,也该由王妃指派府中有头有脸的姨娘,或者大丫环们来,再次之,也该是几个德高望重的婆子。
那里来的小厮,就敢乱闯我的院子,还敢碰我的衣服?给我打出去!”
她其实也悬着心了,毕竟没有见过苦豆儿露拳脚,不知道她的腿脚,是否有她的嘴硬。
大话一说罢,又转身疾疾对秋瞳说道:“赶到外院,去把野狐和稻生叫来。”
宝如这兔子急了咬人的架式,秋瞳也是头一回见,吓了一跳,转身便走。
苦豆儿一个点脚踩上窗棱,却是上了正房的抱柱,再下来,手中一柄长剑,抽刃扔了柄,转身问宝如:“嫂子,是见点血即可,还是要杀人?”
宝如也在犹豫,一看苦豆儿长刃在手,是要砍人的架势,怕要闹大了事情,一句话还未出口,苦豆儿挥刀便冲了过去,手脚并用,利利索索的小丫头,冲过目瞪口呆的小厮们,一柄剑便送到了绾桃脖子上。
横剑便要刺。
徐妈妈自外面走了进来,据然还扶着老太妃,柔声道:“太妃娘娘您有所不知,非但这个苦豆儿,二少奶奶另有两个悍匪做小厮的,打起人来生死不顾,王妃没有办法,不过叫人一问,可您瞧瞧二少奶奶这架式,那是能与人商量的?”
老太妃皱着眉头道:“宝如,便冤枉了你,有祖母在,你也有个申怨处,这又是何必,还不叫这丫头快收了刀?”
一招之后还有后招,你硬她软你软她硬,顾氏的心机,一般人也难防备。
宝如扶过老太妃,道:“祖母,我等闺中妇人,衣着妆奁岂是能给这些小子们捏的?我不敢说我母亲做的不对,但此举实在辱人之极,孙媳觉得自己没做错。”
老太妃笑呵呵挥退了绾桃,捉过宝如道:“你娘此举确实不对,祖母回头说她。只是你来了也有些日子了,屋子我都不曾来过,能否,扶祖母进去坐坐?”
进了正房,黄花梨透雕鸾凤长条屏,清供是几株菖蒲,两侧摆着饰宝蓝色寿纹锦垫的禅椅。临窗一张黑漆雕围罗汉床,这皆都是十年前的老物,以蜡擦拭过,明光透亮。
再转进左侧卧室,紫檀木的大衣柜,小书桌,妆台,陈列的一丝不乱。
满室光亮,仿如白昼,佩菱指着妆镜顶上一枚鹌鹑蛋大的夜明珠道:“真真稀罕物什,夜里用这东西照亮,比蜡烛灯台好了不知多少倍。”
老太妃瞧了一眼,恰是先帝赏予李代瑁的东西,她心中一紧,转头见小书桌上一只半合着的妆奁,里面恰往外露着几张纸,瞧着颇像是地下钱庄放印子钱的纸契,道:“衔香,将那只妆奁抱来,让我也瞧瞧,你们二少奶奶有些什么宝贝。”
宝如早瞧见那妆奁位置不对,分明是摆好的幌子,她给苦豆儿使个眼色,上前一礼道:“媳妇自秦州而来,能有什么好宝贝,敢跟祖母比,祖母这是笑话我呢,苦豆儿,快将它拿下去。”
苦豆儿抱过妆奁,一只手中还是剑,转身进了侧室,抽出纸契翻了翻,对灯自然便是一烧。
徐妈妈毕竟是外院妇人,此时凑不到跟前去,急的直跳:“太妃娘娘,大热天的,奴婢怎么瞧着苦豆儿在烧东西,她不会是在烧赃物吧?”
宝如一笑,心说:既能把纸契放在我的案头,显然外面的苦主,这些印子钱放出去的人,都是早买通好的,抓进来一审,岂不越描越黑,越发印证了我放印子钱?
跟着土匪处久了,她竟慢慢有些赞同季明德的手段,管你千般万般,提刀一砍,便顾氏有八爪鱿鱼的手腕,也全给她砍回去。
第149章 羝乳
老太妃恰是因为绾桃报说宝如在放印子钱而来且她还风闻过一些说儿子对宝如这个儿媳妇对待有些格外不同想来看个究竟。
迎门见七枚夜明珠中最珍贵的那枚恰就悬在宝如的妆台上越发印证了心中猜测。
当然她转而忆及没进府的季明义又怕自己要再造孽,火便发到了徐妈妈身上:“徐氏,你是王妃的陪房我们府才格外待你不同些,主子在此说话,一个外院婆子随便插嘴那里来的规矩?”
苦豆儿道:“王妃的陪房自然是王妃的规矩,老太妃您说呢?”
宝如亦笑望着老太妃。恰是这个理儿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婢若无顾氏纵着徐妈妈敢这样?
老太妃捣着龙杖道:“将徐氏的管家权收回来先叫宝如和悠容两个管着让她抽空也好好学学府中的规矩再说。”
徐妈妈大惊,转身看着绾桃目瞪口呆:“绾桃姑娘,快叫王妃来替老奴说句话儿吧王府的家业,可全在老奴身上担着呢。”
李悠容也是闻乱,走了进来,笑道:“妈妈也是说笑了,荣亲王府的家业不在我爹肩上,竟在您肩上,看来您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徐妈妈和绾桃两个气气势汹汹而来,本是想栽赃,趁势搞臭宝如名声的。谁知宝如的名声未搞臭,竟把管家权给丢了,俩人气了个仰倒,回去自然要跟顾氏商量。
目送一众人退出去,李悠容笑着自身后擎了朵花出来。白银雕成,饰以翠羽,上面挂个鎏金牌子,上书几个大字:恩荣宴。
一个举子,一生的荣光,便是披红簪花。进士们所簪的,皆是绢花,唯有状元与众不同,所簪乃是白银雕成的银花。
宝如小声道:“方衡送的?”方衡是今科状元,今日宫中设琼林宴,显然,这东西是方衡的。
李悠容连连点头,恋爱中的小女儿家嘛,笑的两只眼睛亮晶晶,递给宝如一份信,道:“你瞧瞧,他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两张信纸,头一张上画着两只鸡。很怪异的,母鸡飞起,是个意欲扑公鸡的样子。公鸡大红冠子,连奔带逃,想要逃进芦苇从中。
宝如再翻出下一翻来,是幅苏武牧羊图。
以对方衡的了解,宝如觉得方衡这像是在婉转的拒婚。但拒婚的话,就不该把自己簪花宴上的银花送给李悠容才是啊。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李悠容心急,不由催道:“二嫂,方衡的小厮还在外守着呢,说若他会一直等着,回个话,只问四个字,行是不行。”
宝如道:“既只是个行是不行,这便简单了,你管它谜底是什么,只点头应个行,不就好了?”
李悠悠想想也是,转身给丫头吩咐一句,那丫头麻溜儿的跑了。
这夜,李悠容自然又跟嫂子宿在了一处。
俩人对灯钻研那两幅画儿,李悠容是自幼娇养在王府中的娇郡主,像画中这等粗俗的鸡,她就没见过长毛的,否则,怎么也能猜出牝鸡司晨四个字吧。
方衡这意思,应当是不想娶个身份比自己更高贵的公主才对。那他干嘛又送朵花进来?
宝如看李悠容喜沾沾的看着另外那幅苏武牧羊,回想苏武牧羊这典故。当时匈奴王是把苏牧迁移到了北海,无人出没之地流放,并给他一圈公羊,命令他,唯有待公羊生了小羊,才会放他回汉朝。
公羊生崽叫羝乳,是世间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难道说,方衡这两幅画合起来,意思是,福安郡主想嫁我,绝不可能?
宝如侧身看了眼窝在自己身边的李悠容,心说怪了,别我傻乎乎的,就替她把婚给拒了吧。
栽赃不成还叫老太妃黜了管家之权,徐妈和绾桃两个自然气了个仰倒。
绾桃回房一报,顾氏一听自己千般谋划的地下钱庄一事竟然连头都未开就叫宝如生生斩断,气到险险要晕过去,攥手半晌,轻嘘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明日我要去洛阳住些日子,此事暂且放着吧。”
“娘娘回来不过五天,再出去,会不会太惹眼了?”绾桃犹豫着问道。
俗言说的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恰是情投意浓,隔三差五偷上一回,才格外过瘾。
若非绾桃提醒,顾氏还没发现自己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回去洛阳了。她犹豫了片刻,道:“罢,那就再等两日吧。”
既证据不足,青蘅最终还是被放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