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绾桃提醒,顾氏还没发现自己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回去洛阳了。她犹豫了片刻,道:“罢,那就再等两日吧。”
既证据不足,青蘅最终还是被放了回来。
宝如一睁开眼睛,便听见她在外面哭。出门一看,绸袄撕成了烂布,两腕被捆过,勒的血肉淋漓,裙子不知去了何处,绸裤上斑斑点点全是血痕。
秋瞳也在她身边哭,边哭边骂:“你也是傻,咱们眼看都十七八了,除了二少奶奶,谁还肯要咱们,安安生生在此做差多好,究竟谁给你灌了迷魂荡你要害她?一起长大的姐妹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你?。”
宝如在椅子上坐了,闭眼让苦豆儿梳着头,柔声道:“小西拉跑到清辉堂的那一回,我记得秋瞳在绣扇面,苦豆儿在后院锄花,唯有青蘅,一下午不知道去了何处。一只从未出过院子的小猫,恰在王妃回府的那日被弄到她院里去,这事儿我并非不知幕后之因,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就忍下了。
咱们是自幼儿的姐妹,我从未将你当外人看过,有这处院子,我能护你们一日是一日,青蘅你又是何必,一次次的加害于我?”
若非苦豆儿记着那一茶一饭之恩,忠心耿耿,连番这几回,她不是被顾氏弄到名声尽坏,便是死在这王府了。
秋瞳依旧在哭,拽着青蘅道:“你倒是说呀。”
青蘅只是哭,却一言不发。宝如厉声道:“主子便是主子,我便性子再好,也不是天天叫你欺负的。再不招,明日我便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秋瞳猛掐一把。青蘅抽抽噎噎道:“是绾桃,她说您于王府来说,如今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主子瞧着您碍眼,想叫您出去。”
“那个主子是谁?”苦豆儿忽而走过去,手里的篦子对上青蘅的手腕便是一梳,梳在伤口上,皮翻肉烂,血像珠子似的顿时涌了出来。
青蘅疼的口歪眼斜,嘘着气道:“府中的主子,自然是王爷王妃,还能有谁?”
宝如有点明白了。当还是那份血谕的原因,那是她的护身符,她交给了李代瑁,李代瑁或者碍于儿子不敢动手,顾氏却是忍不住要动手了。
闭眼稳了稳气,她道:“罢了,回去找你的主子,你这样的奴才,我用不起,去吧。”
苦豆儿望着匆匆出门的二人,不解道:“嫂子,这样的恶奴,就该发卖了去,为何你还好声好气送走她?”
宝如先使着秋瞳去送青蘅了,才道:“她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她的卖身契在王妃手里,我用得她,却无法做主她的去留。也罢,关起门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等你大哥回来,咱们就可以回曲池坊了。”
她心里也是一口长嘘,当年她执意要做荣亲王府的儿媳妇,嫡母段氏就曾一次次的敲打,高门贵府之中,不可能都像赵府那般清森,很多人家都是表面上的光鲜,私底下的相互倾扎,不是她个傻丫头能玩得转的,仅凭爱意,李少源护不得她。
这一番番的,叫宝如心力交瘁。此时千盼万盼,只盼季明德能快点回来。
她终于确定自己和他无血缘,他整日心心念念,要她生个孩子,这番便能达成了。
只是那冤家,他到底何时才能回来呢?
千防万防,为防顾氏再生事,宝如连黑糖的生意都彻底交给了张氏,炎炎夏日,最多只去趟李悠容的秋爽斋,便是窝在院子里,眼巴巴儿等着季明德回来。
土蕃,尼木达境内耗牛河畔。
赤炎的先头统帅已叫季明德斩杀,松柏青青,耗牛河在望,后方应援的援兵还不知在何处,河边悬崖高达百丈,下面裸露的,被河水冲刷过的石头呈卵状,在冷而刺眼的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先锋大将来报说:“赞普,季明德的先头军,离我们只有五里之遥,前方已经守不住了,援兵何时能至?”
赤炎望着对面如烟的松柏,咬牙道:“顶住,不过半个时辰,援兵就能到。”
河两岸已加起高索,他虽这般说着,却命令自己的先头精锐部队沿高索而渡,要撤到耗牛河对岸去。
他已经能看得到季明德了,银甲白披,马蹄高扬,冲在最前面,银枪横挑,血肉翻飞。
痛灌一口烈酒,赤炎也上了铁索,滑到半空时,遥遥见对面密林中如蜂涌似人往外突着,他先一喜:“援兵来了,援兵到了!”
第150章 清风楼
再接着他就绝望了。领头一人纯白色战马银甲红披那是叫土蕃军人人胆寒的荣亲王府世子李少源既他在对面显然后方增援部队已叫他绞杀怠尽。
这俩兄弟,两个多月来势如破竹,季明德正面攻击李少源侧面相辅,深入腹部,从后方截杀眼看要直逼都城逻些。
先锋大将紧紧跟在他身后吼问道:“赞普,我们怎么办?”
赤炎在铁索上闭了闭眼前有追兵后有伏虎怎么办?绝境之中找生门他抽出匕首一把切断绳索,身如悬锥疾落掉进了正下方汹涌湍疾的耗牛河中。
主帅投河,已经连番大败的兵士们自然一窝蜂一样纷纷跳下百丈悬崖跃入汹涌奔腾的耗牛河之中。
相逢在河对岸,李少源红披如染,季明德白甲闪着银光,两兄弟身后兵甲铮铮。
青青草滩上,炊烟四起,已是夕阳时。
干粮是炒豆子,佐着呛喉的马奶酒,李少源一口饮尽:“再往上便是高原,我们中原士兵,抵受不住高原气候,多走无益。
倒是剑南道,那是我父亲多年来的忧心,怕土蕃和南诏经剑南道而联手,你带兵去趟剑南道,我得回长安,去看看玉卿。”
听说尹玉卿被李代瑁送到感业寺了,喳喳呼呼的小丫头,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他曾险险放弃她,如今却是一门心思,诚心实意,想和她好好过日子了。
季明德颊侧胡茬青青,笑出深深的酒窝来:“剑南道你去,我得回长安了,我家宝如只怕等我等的心急了。”
李少源咬牙低声:“姓季的,老子任你差遣,但这是为公,我尊的是你的官衔,而非你这个黑心狡诈的土匪。玉卿的耳朵,宝如在关山中所受的苦,回长安咱们再慢慢算,我要先回。”
季明德笑着摇头,柔声道:“此事不容你置酌,去剑南道吧,为此,我可以不杀尹玉卿。”
止这一句,李少源顿时闭嘴。
兄弟情义,只能在难时,当敌人退去,关起门来,他们依旧是生死不分的仇家。
季明德不算是个好人,也不算是个恶人,他只是个冷酷无情,不知反省的人,没有身生为人的悲慈,也从不曾为自己作过的恶而反省,或者半夜梦怀时,怀着一丁点的罪恶,他其实就只是个,能自圆其说的魔鬼。
季明德再呷一口酒,白日杀伐在外倒也无事,闭上眼睛总是宝如的脸,在梦里蜷着身子哭,问之无言,触之便躲,上辈子的噩梦时时上演,牵扯着他没有一夜真真着眠过。
分明,尹玉卿都叫他给赶走了,荣亲王府应该是安全的。可他无论梦还是醒,都悬心不以,一颗心,从离开她的时候空悬到此刻。
安排好军务,季明德挑了匹千里良驹,星夜而驰,直奔长安。
中元夜。佛堂里木鱼声哒哒传来,宝如躺在床上,意兴怏怏拉开床屏,将自己圈围在方小小的世界里,窗外凉风透入,有这床遮着,不会吹的人头疼,却也凉意森然。
一般人不细看,只当这不过仕女图而已。
隔着隐隐透透的床屏,苦豆儿在窗前坐着替宝如纳鞋面,见宝如将扇窗屏拉开又合上,侧歪在里两眼定定的瞧着,笑道:“嫂子,不过一家三口玩乐尔,你从上面能看出花儿来?”
这床屏的最后一幅,算不得春宫图,至少宝如目前还未看出何处有淫癖之处。
月门外莲叶森森,墙角两枝梅,清供菖蒲与松枝。宝蓝围边竹席上,妻子摇着团扇,丈夫正在逗个圆胖胖的小儿,小儿腿似藕,结红绳,圆圆的脑袋格外可爱。
性之美好,在于人伦,所以这则床屏最后一扇,无癖无私,却是真正的点晴之笔。
顾氏非得要听李代瑁说句爱,才肯相信他真的爱她。但宝如觉得,相比于言之出口的爱,这样一幅简简单单的画,便是最好的表答。胜之千言万语。
悠容的大丫头雪吟进了院子,笑吟吟道:“如此热天,真真难熬。我家姑娘请了少奶奶多回,您又不肯去,这是佛堂里才供过的槐叶冷淘,她不肯一人吃,叫奴婢端来给二少奶奶吃呢。”
两碗槐叶冷淘,蒜瓣儿叫醋泡成了褐色,闻之一股酸爽,惹得宝如也坐了起来。
自打青蘅一闹之后,宝如便指个借口,将秋瞳也打发了。一则多年的姐妹,防不胜防,她怕秋瞳最后也要为了顾氏与自己撕破脸,索性不给顾氏插手的机会。让她到了晋江茶社,学门手艺,还不致最后闹到像青蘅一般,两边都不用,最后稀里糊涂卖给个小子。
如今院唯有她两人,宝如与苦豆儿两个对坐,说说笑笑中一人分食了一碗。
涮完口再躺到床上,宝如不知为何心慌眼热,两只眼皮子不停的突突跳着。
苦豆儿是与她同睡的,绣了两针渐渐趴到了桌子上。
凉风阵阵扑进来,宝如唤道:“苦豆,关门关窗,咱们睡吧。”
唤了两声不语,她便想爬起来,自己去关。却不知怎的,混身瘫软如泥,脑子还是醒的,手脚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儿来。
……
“据探子们探来的消息,季明德此刻估计已经到城门口了,咱得快点儿。”是个女子的声音,她俯首看了眼软躺在床上的宝如,吃了冷淘里的软春药,两颊海棠般的红酽,紧闭着双眼,蜷在一处,瑟瑟发抖。
来的当不止黛眉一人,应当还有个男的,但宝如软的连眼皮都睁不开,除了黛眉的声音,辩不出另一人是这府中那个小厮。
她身边如今唯有个苦豆儿,当也叫人蒙翻了,此时不能哼也不能叫,也睁不开眼睛,只能凝聚所有意识,想要分辩来人究竟是谁。
来人倒不掩饰,那男的笑了笑,居然道:“咱们世子爷别的不说,眼光顶好的……”
宝如身上不过寝衣,正担心,怕这小厮要侵犯自己,便听那丫环啪的一耳光,当是打了那小厮:“你还要脸吗,不擦擦你那口水?”
宝如听出来了,这是黛眉,顾氏房里的大丫头。
只这男的,声音她从未听过,一时还分辩不出来。
俩人不知在捣弄什么,忽的,黛眉道:“你别,她这般轻,我来抱就好。”
不让那男的抱,黛眉自己将个宝如抱了起来,也是桩怪事儿。宝如分辩这男的当是黛眉的相好,她并非为了她好,而是不肯叫这男的占便宜。
出门时一块大毯子迎面盖过来,闷热的天气里,宝如直接给闷晕了。
李代瑁主持完宫里盂兰盆节的祭祀,本是要宿在宫里的,顾氏托人带了个口话儿来,说今夜她在清风楼,有事与他相谈。
本以为求和无望,妻子忽而示软,还到他的宿处,此番若不赴约,只怕此生求和无望。
马蹄得得,李代瑁疾步入府,连马都不下,直接奔赴清风楼。
在外甩了公服,四十岁的摄政王,体健身修,见是清辉堂的丫头黛眉立在门上,眸稍侧,低声问道:“王妃呢?”
黛眉笑了笑,伸手来接他手上的公服,柔声道:“她说,她即刻就到,叫您在卧室等着便可。”
李代瑁往前走了两步,走了一楼大堂,房中淡淡一股焦甜之香,这是黑糖与木樨相融的味道。
令人愉悦的,舒适的甜香,闻到便叫人心生欢喜,心旷神怡。整个荣亲王府,或者说这整个人世间,能叫百燥结节,郁怀烦身的他还能由衷心生欢喜,这味道他自然不会忘记,而且极为敏感。
人若喜欢什么,那怕再抗拒,鼻子也会牵着他去辩识那香气的来处,总会不由自主的贪恋。
这是宝如身上的味道。
诱着他再往里走了两步。拐到卧室门上,横置的床帷幕低垂,半伸了只手出来。腕儿细细,只凭那一截纤腕,可见是个妙龄女子。
李代瑁回身便是一个耳光,躲不及防,搧的黛眉啊的一声尖叫。
“谁叫你这样干的?”迎面再一个耳光,李代瑁吼道:“灵郎,叫几个人进来,将这贱婢给老子捆了,挂在院子里,抽死她。”
……
倒吊起来,用沾了水的藤条抽,这楼里的侍卫们也绝计不会怜惜女人,一鞭鞭抽下去,皮开肉绽。
李代瑁亲自提起藤条,先闷扑扑抽了二十鞭,屈膝半蹲在她面前,低声问道:“床上那女子哪来的?是顾真真送来的?”
他是从未有过的失态样子,两眼赤红,解了外袍,疯狂的走来走去。
黛眉伸长了脖子的叫着:“王爷,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奉了王妃的命,在这门上迎着您而已。至于王爷您的内室,奴婢一步都不曾踏足过。”
说着,这丫头抽抽噎噎哭了起来:“王妃说,她只是想哄您高兴而已。”
李代瑁屈膝,捏起这小丫头的下巴看了半晌,忽而明白过来,他心中一点隐秘的心思,都还未起,已经叫顾氏看到了。顾氏那个女人,不是误解他,而是她心不正,她的心早就歪了。
若他是皇帝,她就是那佞臣,心中一点涟漪,永远不会起的邪意,她也要诱着你,深挖出来,满足禽兽一般的淫癖。
多少君王,本该贤明一世,就是因为身边有了她这样自栩聪明的馋臣们,穷极心思,窥伺,惴摩,挖崛君王人性深处的邪淫之癖,然后一一满足之,君王于是沉沦,放纵于恶趣之中,渐渐叫那等佞臣俘虏,尽而丧失为人最基本的道德。
顾氏这样的女人,若叫她为后,为太后,不是要比白凤恶千倍万倍?
第151章 归来
他站了起来吩咐侍卫:“去把清辉堂给本王围了将这婢子也带回去一只猫都不许放出来本王随后亲自过去。”
清风楼无婆子无侍婢连只母猫都没有。
只须一眼成年女子有那么细的腕子,不用猜都是他的儿媳妇,宝如。
李代瑁气的站在清风楼前冷笑。贤良淑德的妻子荐通房不成,把儿媳妇送到他床上了,而恨不能杀了他的季明德此时应该已经入长安城在回王府的路上了。
分秒必争,他必须得在季明德回府之前把宝如送回海棠馆。否则外乱未平这府中就得杀起来。十年不同榻的妻子他不呈想她会恨他恨到这样深深到恨不能借季明德的手杀他。
巡视一圈,侍卫们齐齐低头若再从别处叫婆子来,又怕最后要走漏风声会对宝如的名声不利。
可若不叫婆子谁把宝如抱回去?
重重侍卫注视下,李代瑁寒声道:“本王的声誉,满长安城是怎么传言的,你们知,本王也知。但本王此生为人究竟如何,也唯有你们知,本王知。今日之事,苍天看着,你们看着,李代瑁其人,是君子,还是小人,是奸佞,还是良臣,苍天知,你们知。”
圣人修节,李代瑁之行径虽非圣人,但在这些随之而出生入死的侍卫与僚臣眼中,朝夕相处,十年清白,他就是圣人。
煞时之间,所有人齐齐闭眼,转身,遥远的佛堂中经声依旧,仿如梦中呢喃。
急促的木鱼声哒哒而响,穿过这暑夜黛色浓浓的夜空,明月如圆盘,照着趁月而出的百鬼夜行,照着季明德两人一马在月下奔驰的疾影,照着李代瑁唯独苍天知,自己知的一颗心。
躺在他床上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没有一个僚臣或者侍卫回头看过一眼,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抱着那个女子去了何处。
另一边,季明德两肩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