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禧堂,老太妃的寝室。
整座大殿中一个丫头婆子也无。老太妃确实做过一个噩梦,而且这梦做的久了,只不过藏着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而已。
顾氏去洛阳之后,宝如在府中独大,她心中隐隐担心那个梦将会成为现实,才会装病,闹着要把儿媳妇叫回来。
在她梦里,那地方究竟不知是何处。天色暗鸦,阴沉沉的,一间石砌的小屋子,她的嫡孙里最令她骄傲的那个,李少源。满身染血,拄着把剑,坐在石屋门前。
另一个孙子李少瑜惨死,尸体就倒在小石屋的墙边。
墙边还有堆积如山的尸体,一个有一个,辩不清颜色的人,似乎全是来自各羁縻州的异族人们。
春雷一声接着一声,放眼四周,青灰色的松林之中似乎暗藏着野兽,也或者是敌人。
李少源一眼不眨的守着,显然屋子里应当有个很重要的人,需要他守护。
老太妃不过做梦而已,轻轻巧巧就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情景便是将老太妃骇尿的那一幕。是宝如,她一个人仰坐在干床板上,床板上散铺着一堆堆的稻草灰,她肚子鼓挺,正在费力的挣扎,显然是在一个人生孩子。
老太妃出生在庐州大户人家,前后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有女人能自己生孩子的。
更何况,在她印象中,宝如一直无比娇弱,是个无人照料就活不过三天的闺中娇妇而已。谁知她竟无比的有章法,见有羊水出来,便扫草灰一遮,如此不多时,竟真的将孩子生下来了。
牙咬脐带,包孩子,扫那沾着血的草灰,生产之地,本该满室血污的。可她边生孩子,边将屋子清扫的干干净净,拿自己的衣服包好孩子,便稳稳的在床沿上坐着,镇静的叫人可怕。
忽而门外一声嘶嚎,老太妃退了出来,便见曾在长安留过学的土蕃王子赤炎满脸狞笑,这才是一直在追逐李少源的人。
他身后带着千军万马,将小小一间石屋,围成一处孤岛。李少源杀红了眼,来一个杀一个,不肯叫这些土蕃人靠近屋子半步。
赤炎下马,翻毛皮的高帮靴子踏在地上,溅起血水,狞笑着一步步走过来,道:“当初生生绞杀本赞普三十万兵,李少源,你可曾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曾经的末路穷途,反过来,今天李少源也得尝一遍。
他身后的土蕃兵们呼声震天,李少源拄起长剑,与赤炎厮杀到了一处。
随着宝如一声厉吼,怀中孩子在哭,赤炎一柄银枪,生生将李少源刺穿。
亲眼看着两个嫡孙惨死,老太妃从梦中惊醒,骇飞了魂魄。那梦境太过形肖,而赤炎,确实是叫李少源两兄弟逼到走投无路,跳了耗牛河的。
老太妃差衔香一打听,宝如和季明德在中元节那夜行过房,中元之夜百鬼出行,行房,是最容易怀孕的。
再掐之一算,若中元怀孕,生产可不得到来年的三月份。老太妃越发觉得这梦会变成现实,立即便要儿子把两个孙子都弄回来。
顾氏听罢,满脸焦忧:“少源的心思母亲是知道的,王爷送的夜明珠,您也见过,这一府的男人们,子不成子父不成父,全为赵宝如疯了。
您这梦,听起来,似乎像是少源带着宝如私奔了,才会叫人追杀,您觉得呢?”
老太妃深深点头:“所以我把明德调开,入宫之后的事儿,就交给你和代圣了,也别太为难她,给个好些的死法。”
顾氏将婆婆的手掖进被窝,柔声道:“少源是我的孩子,明德就算不肯叫我一声母亲,我也当他是我的孩子,至于宝如,我看着办即可,您就别操心了。”
这厢宝如替季明德裁了一件深红面的花素菱袍子。
成亲那日,他便穿着件深红面的吉服,红衣白肤,稳重深沉。她本想嫁过去再投梁的,止他一笑,便息了投梁的心思,跟他一直过到了如今。
衽与袖口皆是本黑裹边,绣着浅浅的墨绿色缠丝纹,绣好了镶上袖衽,与苦豆儿两个正赏着,秋瞳来报说,世子妃从感业寺回来了,此时已进了上东阁。
苦豆儿见宝如面带难色,低声道:“以我所见,世子妃那也性子,怕是不好劝呢。”
宝如咬了咬牙,道:“咱们试一试吧。”
在阴谋与权力的碾扎之中,像她,像尹玉卿和阮晴这样两手无力的女子,是棋子,亦是筹码,彩头或者牺牲品。
她深爱李少源,能有什么,比得上一个女子一腔纯真赤诚的爱更珍贵呢?
上东阁外驻扎了满满的府卫,如林而立,将整座院子环了起来。入内,合欢花早已开谢,院子整理的井井有条。
两侧廊下依旧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府卫,尹玉卿倒没有被绑着,穿件土黄色的尼袍,戴着顶圆顶小尼帽,脖颈玉白,几捋乱发在颈间游走,身边唯有两个丫头,主仆三人,就在书房里坐着。
她在玩一只小茶桶,里面装着茶道六君子。那是离开长安的时候,宝如赠给李少源的。
“这东西,我知道是你的。曾有一回整理屋子时,打算扔掉,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尹玉卿淡淡一笑,渗白的小脸上,一双圆潞潞的大眼睛,往外滚着泪:“现在想想,还是那时候好,他走不得路,两只手支着爬来爬去,胡子半尺长,像个野兽一样,可那时候,他是我的。”
宝如柔声道:“他如今依旧是你的,这辈子,我没能争得过你,在这件事情上,你是赢了的。”
小时候彼此憋着一口气,恨不能一眼挤死对方的两个小姑娘,那时候她们并不知道,婚姻不止靠爱情,靠的是门第,利益,以及权力的交换。
尹玉卿将茶桶搁回书案上,低声问道:“他如今在何处?”
宝如道:“左不过半个月,他就回来了。”
尹玉卿还未语,她的丫头绯心提起裙子便跪,搓着双手道:“二少奶奶,我们姑娘原本脾气是不好,也惹怒了您,可她如今全改了,对您也是拜伏的不能再拜伏,能否求您在王爷面前说句好话,让我家姑娘回娘家,看一眼夫人?”
第160章 入宫
尹玉卿亦满目期待的望着宝如自幼娇惯过的娇小姐做不出丫头那作小伏低的态势来学绯心轻轻搓着双手。
如今回齐国府将在荣亲王府受过的苦全告诉齐国公叫他率兵掀翻这座王府是尹玉卿连番受尽屈辱之后,满目灰烬之中唯一的希望。
宝如给苦豆儿使了个眼色,苦豆儿一左一右将绯心和雪隐两个丫头给拎出去了。
季明德割耳朵那一回,唬破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小姐的胆。尹玉卿眼看两个丫头被拉走,不敢喊也不敢叫缩腿缩进了那张太师椅了两手抱肩,瑟瑟发抖。
宝如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对面柔声问道:“玉卿你觉得你爹爱你吗?”
尹玉卿深抿唇不语。
宝如道:“他或者爱你但显然更爱权力,否则就不会让你嫁给世子爷。毕竟他的野心,是想取王位而代之。若他果真造反成功世子爷便是前朝余孽你觉得他能活吗?”
尹玉卿脑子简单,不想这些。但她也曾听尹继业酒醉时说过,之所以会把世子之位给尹玉钊,是因为徜若他此生止步于国公之位,一个世子之位,实在算不得稀罕,若他还能更进一步,两个儿子无论那一个,他都看不上做他的继承人。
已位封国公,兵权在握,再进,可不就是那座皇城?
此时回头再想,当初明知李少源已瘫,也明知他分毫都不爱她,尹继业还万分鼓励她嫁过来,那时候,尹继业其实就已经当她是颗迷惑李代瑁的弃子了吧。
尹玉卿双手捂脸,抽噎着哭了起来。哭了片刻,见宝如递了帕子过来,揩了把眼泪道:“你家那个恶魔赢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在王府受的委屈,但我要见母亲,这个,你总能帮我达成吧?”
她转而,把希望寄托到了顾氏身上。
宝如笑了笑,反问尹玉卿:“你是否觉得满府之中,就母亲待你最好?”
尹玉卿下意识点头。当初恰是顾氏一门心思操持婚事,命少廷代李少源将她娶过来,还教她如何拢络李少源的心,便行房那一夜,也是顾氏相帮,他们夫妻才能同床的。
宝如道:“季明德要回府,母亲避走洛阳,当时肯定交待过什么,你才会在我入府之后,一再的想要欺负我,对不对?”
尹玉卿想了想,似乎是这么回事。顾氏避走洛阳时,曾说过许多轻蔑季明德和宝如的话,还说,季明德两口子一日不离府,她便一日不归府。
顾氏不在,李少源愈发对她寡淡,她方寸大乱之下,才会一再的言语攻击宝如。此时想起来,她只图一时口快,却惹来季明德那头恶狼,祸从口出,说的恰是她。
宝如道:“母亲明知外室子进门,想要试季明德的深浅,自己避祸,却让你打头阵,你非但是弃子,还是她的马前卒。好在当初你不过言语挑衅几句,若果真动手动脚,此时也许已是一具尸体。
于母亲来说,世子妃谁都可以做,可你一条命,没了也就没了。你明白吗?”
尹玉卿目光中本已有了些软,见宝如的手握过来,立即一缩,眸子重又变的冷漠:“赵宝如,我又不是傻子。割我耳朵的恰是你丈夫。你此刻劝我,也不过是怕我将事情捅出去,你丈夫收不了场吧。”
宝如眸色同时变冷:“此时他一刀结果了你,就不用担心收场的问题了。你可以试试,到时候看谁会管你的性命。”
在感业寺两个多月,从一门心思等哥哥找到自己,替自己报仇,到后来发现自己的失踪没有任何人知道,尹玉卿恍然大悟,她若死了,在长安城中泛不起一丁点的波浪来。
宝如又道:“安心在此住着,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别再做别人的马前卒。守得云开见月明,少源是个值得托付真心的男子,等他回来,他看得到你的付出,会待你好的。”
尹玉卿记得李少源走的时候,确实说过,他这辈子会只对她一个人好。
为爱而嫁,亦为爱,而差点死在这座院子里,李少源如今成了尹玉卿唯一的希望。
她不置可否,过了许久,埋头在桌子上,嘤嘤弱弱的哭了起来。
出上东阁的时候,苦豆儿问道:“嫂子,你觉得世子妃能答应吗?”
宝如叹了口气:“赌一把吧,总不能让你大哥把所有不顺眼的人全杀掉。天下人那么多,又岂是能杀得净的?更保况,万一我怀了身孕,还得给肚子里的孩子积德不是?”
她月信本该昨日到的,昨日未至,今天也未至,若再等个两三天不来,那就是怀上了。
八月初一这日。宝如亲自替季明德着了那件深红色的圆领袍子,黑衽上墨绿色的花纹淡淡,衬着他的白肤,笔挺如松,稳重沉雅。二品武臣,按制,可佩犀带。
宝如亲自替他系的琥珀色犀角带,侧缀苍玉,两肩阔沉,腰细窄瘦,袍袂上墨绿色的花纹细细。
这男人穿上锦袍,比那青直裰好看不知多少倍。
可惜整座海棠馆,也就她一人敢肆无忌惮的欣赏,连个同伴都没有。苦豆儿和秋瞳两个早见识过季明德的狠戾,但凡他在,大气都不敢出,更遑论多看一眼了。
宝如自己穿的是件金丝孔雀翎大袖宫装,系月色素缎长裙,上一回如此盛妆,还是她十二岁及笄那年的订婚宴了。
一同至盛禧堂辞行,路上季明德依旧心神不宁,脸色自然也不慎好。叮嘱了许多遍,叫她勿要离开苦豆儿,勿要乱走,勿要乱吃东西。
宝如连迭声儿的应着,她今日却格外的高兴。至盛禧堂门外,几株桂花米白色的花缀了满枝,她一手轻抚着肚子,本该多藏些日子的,偏偏心里高兴,藏不住,低声道:“如今还是俩人赏花,待到明年此时,咱们可以一家三口一起赏花了呢。”
季明德往后退了两步。两辈子恰恰差着一年,上辈子她知道自己怀孕,亦是此时,便说过的话,亦是一模一样。只不过秦州无桂花,她手抚着肚子,出了院门,拈了朵木槿,说的这番话。
见季明德眉间青霾满满,一言不发,宝如以为他不高兴,又道:“或者也不准的,月信不过迟了三五日,万一明日月信至,怕是空欢喜一场。”
上辈子她怀孕时年纪太小,一直熬了整整两天宫口才开,受了两天的难,才生出季棠来,孩子在腹中就已经闷断气了。
没怀孕时盼着怀孕,真怀孕了,一重又一重的忧虑扑面而来。
季明德再往后退了两步,她折了朵桂枝玩着,宫装逶地,袍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孔雀翎,这华丽无比的纱裳,衬的她颇有几分挺拨。
比之去年,她又长高了不少,小腹平坦,身姿婀娜。拨尖的柳条一般,再不是初嫁给他时那未长开的样子。
胭脂相衬,美的鲜艳浓烈。
像枝才成苞的芙蓉,上辈子他在她还是朵花苞的时候便掐了她,她至死仍是那般窄窄瘦瘦,没有长成如今这般高的身量,也未长成如今这样艳丽的样子。
“我记得娘说过,妇人们怀孕了,可以尽可能的多吃些糖,尤其糖桂花最妙,我叫苦豆儿替你酿些糖桂花,如何?”季明德道。
宝如有些傻,杨氏说过的话都当成真理来看。颇为难的捂上半边脸颊:“只怕会牙疼。”
季明德道:“无事,到时候我替你配味牙药,平日多擦一擦,就不疼了。”这辈子,别的不说,麦芽糖得管够。
老太妃仍旧躺在床上,抓着季明德的手絮叨了许久,问东问西,问些关于季明义的事。
宝如入宫是定好的时间,耽搁不得,季明德也不是个善于跟老太太们扯话头的,见宝如要走,立刻跟了出来。
李少廷一脸长须,称得上美髯公了,父子四人,若站在一处,当数他最老最瘦也最栖惶。他驾车就在府门外,要送宝如和李悠容入宫。
季明德与这个看起来性子沉朴稳重的弟弟几乎从未说过话,但原来相见,这是个直挺挺满身阳刚的少年,此时再看,胡茬七八寸长,眼神阴郁,整个人仿如被抽去了神一般颓废。
目送他驾车离去,季明德转头问野狐:“这厮原本不是这个样子,怎的蓄起长须来?”
野狐道:“据说是在给未婚妻守丧礼。他的未婚妻阮姑娘,恰就是尹玉良的妻妹,当日骗过我嫂子的,王爷知道之后,发怒退了亲,那位阮姑娘羞愤之下投了井,死了。”
季明德起了警觉:“我走之后,府中还曾发生过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回来之后,他也曾几番试探着相问,但宝如诲莫如深,只说自己过的很好,别的一概不提。至于苦豆儿,不知何时竟跟李代瑁的小厮灵郎成了一对儿,他想问点什么,愈发问不出来。
内院隔绝,野狐亦是两眼一抹黑。
季明德纵马在荣亲王府外走了一圈,闭了闭眼道:“野狐,去把秋瞳那丫头给我提到义德堂来。”
他拍马便走。野狐追着蹄子问道:“大哥,草堂寺还去吗?”
季明德勒马,回头:“信神不如信自己,快去给我提人。”
天子弱冠,之前一个月便选定了吉日,今日一早,受冠之礼已在太庙举行过,李代瑁身为第一辅政大臣,是李少陵当之不让的簪冠人,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回过府了。
宝如带着小姑和小叔子入的是延嘉殿。弱冠之礼罢后,天子回朝,便在延嘉殿拜太后,举行飨食之礼。
有品的外命妇今日按例都该参加的,宝如和李悠容几个入延嘉殿的时候,太后还未至,穿着诰命服的外命妇们等在两侧偏殿的檐廊下,八月的秋老虎尚热,于外来说,入宫,能参加皇帝的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