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圣白衣广袖,两手柱剑,冷冷看着正在与武侍相搏斗的李少廷,笑道:“皆是你的血脉,可你瞧瞧,二嫂生的就不及大嫂生的更惹你疼爱,少源为国征战在外,少廷满身鲜血,只为守着你的奸生子。
二哥,你有何颜面,叫孩子替你送死?”
李代瑁一脸刚肃,柱剑冷笑:“皇上是先帝骨血,亦是国之君主,本王守的是祖宗基业,是皇帝,你自幼受先帝教诲最多,不说感恩辅佐皇上,竟敢逼宫弑帝,有种,你就从本王的尸体上踏过去。”
铁甲长枪武装过的内侍们,一重重逼近,里三层外三层。
李代圣舒开广袖,烈阳下,大理石的砖地上,清冷无垢,圣人一般:“二哥,咱们是好兄弟,我也不玩玄武门兵变那套。你自裁吧,我给你一刻钟,等你自裁,让路,让你那奸生子出来,可好?”
若果真自裁而死,就是畏罪自杀。李代圣再从延嘉殿中捉出小皇帝和白太后,拉到甘露门上当着外面诸臣的面宣血谕,就算篡位成功了。
李代瑁一动不动,抬头望着湛蓝的天,忽而想起来,宝如和悠然两个今天也入宫了,不知道是不是就在一侧那偏殿中,挤在满屋子的妇人之中,八月的秋老虎,他前心后背皆是冷汗,也不知道她们过的如何,若他今日死在这儿,少廷出不去,她们更加出不去。
尤其宝如,李代圣是不会放过她的。
回顾此生四十年,他也曾像李代圣一般有过野心,也曾年少轻狂过,妄想坐上那张龙椅。
是朱氏,她是他此生罪恶感的源泉,只要想到她,想到因为自己一时的躲避,她怀胎六甲跳了东海池,他便生生认命,没有任何野心的,将人生当成赎罪,苦修之旅。
三个月前,去洛阳的时候,听说朱氏就在隔壁。
他本该去看她一眼的,虽无爱,甚至唯有满腔的厌恶,但毕竟两人之间有明德那么优秀一个孩子。
有内侍抱来铜漏,灌了一刻钟的水进去,一滴一滴,是他的死期,也是他膝下这些孩子们的死期。
天空有只老鹰盘旋着飞过,李代瑁忽而想起季明德来,他曾一肘一肘,击弯他钢一般硬的脊梁骨,逼着他臣服于他。
今天若还有人能破这难解的局,大概唯有季明德了。
尹玉钊率队匆匆进了延嘉殿,吓了全殿中的人一跳。李少廷喝道:“老钊,你他妈的为何此刻才来,秦王谋反,要篡位自立,快来护驾。”
尹玉钊咧唇而笑,转身却是冲进了偏殿,一把抓过英王妃绾在手中,叫道:“谁会医术,此刻就出来,否则本侍卫长便要将这整座屋子里所有的女人,全部灭口,一个不留。”
屋子里本就吵吵嚷嚷,一个哭的比一个声响,满屋子的女人若嚎起来,哭声冲破天际。英王妃胖手拢起来便是一个耳光:“好你个死孩子,外面乱成那样,不见你救驾,皇家的饭白养了你二十多年?
果真路边孩子捡不得,白饭吃成了白眼狼!”
她虽胖,身子雷电一般迅厉,耳光劈哩啪啦的打着,尹玉钊横剑刺过去,她挺起肥油油的脖圈转了两转:“有种你就杀,本王妃倒要看看,你这黑心肝的小子还能坏到什么程度。”
尹玉钊叫她几耳光搧肿了脸,还是身后侍卫一脚将英王妃踢了回去。
英王妃多好的性子,自己爱吃,也惦记着满长安城的贵妇们,今日给这个送筐岭南贡来的荔枝,明儿给那个送个金华贡来的火腿,满长安城的贵妇,最爱的就是英王妃。
惹了她,一众的夫人们不干了。须知好些文臣都死在了外头,妻子还在这儿哭了。大家齐心和力,扒头的扒头,抓脸的抓脸,将尹玉钊所带的十几个禁军侍卫拖进偏殿,连刨带抓。
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兵遇着了泼妇,保管给你连裤子都扒掉。
这满屋子的妇人们,谁没有亲手养大过几个皮小子,便他们穿的人模狗样,也是打光屁股时长大的,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小时候叫娘打怕过的记忆瞬时而起,连逃带窜,里面也是乱了套。
外面滴漏一点点流尽,落在滚烫的石阶上,瞬时化作白烟。
忽而,延嘉殿二层的窗户开了,一个年约四旬的宫中姑姑高声道:“王爷,太后娘娘和皇上早都撤到神龙殿了,您在此护着的,是座空殿,奴婢恳求您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要紧。”
一支长矛飞上去,那姑姑被贯穿,应声而落。
这是那一天,李代瑁如厕时,跪在恭桶旁哀叫的那个姑姑,从生到死,李代瑁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
李代瑁愣住了,他自进了甘露门,还未进延嘉殿,便听有人叫说谋反,于是挺身挡在了殿前,若非这老宫婢因为多年的一点爱慕之情而戳破天机,他果真要白白死在此处。
李代圣带着内侍们,脚步踏踏,转身便往延嘉殿奔去。
好容易从偏殿的一众妇人堆里爬出来的尹玉钊冠散发乱,蟒袍扯成了几缕,脸上还沾着不知谁的血与头发,拼了命一般,亦往神龙殿追去。
他方才没地方安置宝如,将她安置在了护卫重重的神龙殿中,此时若李代圣先到,抓到宝如,她的小命就要没了。
外面虽闹的厉害,神龙殿外禁军重重把守,安静无比。
白太后和白明玉就站在二楼阁楼的窗户边,乍起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向。
内一进,皇帝李少陵玄衣朱袍,怀里抱着九九八十一珠的旒冠,与他的贴身内侍王朝基一起,盯着张黑漆铺猩红坐垫的玫瑰软榻。
宝如躺在榻上,面色蜡黄,双手捧心,厥过去之后,还未醒过来。
李少陵忍不住揪了揪她的耳朵,低声道:“比起走的时候,她的下巴变尖了。”
小时候宝如在延正宫伴他伴的多。李少陵这孩子打小儿胃口不好,别人哄他吃不得饭,唯独宝如哄着,他才肯吃几口。
那时候皆是孩子,李少陵经常取笑她,一张脸圆的像个玉盘,连下巴都没有,如今瘦了,有了尖尖的小下巴,人也长高了不少,瞧着当比他还高。
王朝基轻声的嘘着,示意小皇帝声音小一点,不要叫外面的太后听见他的笑声与说话声。
小皇帝歪了歪嘴,道:“怕什么,有玉钊在,李代瑁兄弟皆会死的。”
王朝基媚声道:“您是皇上,喜怒要不形于色,荣亲王教过多少回,您不该忘的。咱们如今,可全指望着齐国公,尹侍卫长的人,陛下千万勿动。”
说起李代瑁,小皇帝容色顿黯:“二叔待朕,虽寡薄,但也一片赤胆忠心,但愿母后的决策是对的,否则,朕此生便是大魏朝的罪人。”
第165章 城楼
王朝基连忙拍着他的膝盖:“您是九五之尊他们皆是您的臣子世人皆谣传您是荣亲王的血脉他不死谣传无法平息。太后娘娘自然是为了您好!”
忽而外面一声尖厉的惨叫声扬天而起小皇帝和王朝基顿时被惊的跳了起来。
玫瑰榻上的宝如一个仰挺直愣愣也翻身坐了起来干呕了两下呕不出来,回头,便见白袍溅血一脸狰狞的李代圣已经逼进来了。
他停在内室门上,横持滴着血的剑,笑道:“两个宝贝一起抓齐活儿了。”
蔚蓝的天宇下越过金砖碧瓦,脊压走兽的一重重楼阁到皇宫的第二重太极门上。
这一重由禁军侍卫守候外面的人分明知道里面真在厮杀却无人能进得去此时群龙无首,大臣们挤在一处窃窃私语着,仰高了脖子焦急等待着。
忽而有裂帛之声传来层层朱紫相间的官袍中让出条路来。
季明德身上一件宝蓝色的二品武丞服叫他一把撕开身后一个瘦竹般高的野狐,一个歪瓜裂枣样的稻生,皆在撕身上的衣服。
撕罢身上那套蟒皮,一人肩上一只乾坤袋扔在地上,便开始埋头组装兵器。
便国之二品武丞,也得卸甲,卸去满身兵器,搜过无任何携带之后,方能入宫。
宫中虽有内乱,皇城的第一重门还是守卫十分森严的,若携带兵器,压根就进不来。季明德入朱明门后,便直奔武德殿。此处陈列着高宗皇帝当年戎马生涯中,所有使用过的武器。虽刃卷镰锈,但总算能把季明德和野狐,稻生三个武装起来。
中书舍人张阔曾护送福慧公主西使土蕃,在朝有颇高的威望,也曾在秦州见过季明德,与满朝文武一般,早知此厮是个土匪,见他竟在组装一幅高宗皇帝当年亲手射过箭矢的神臂弩,出列喝道:“季都督,便你是皇亲,也该知道,此物乃高宗皇帝所有,天子脚下,你怎能擅自动用天子的御用之物?”
这神臂弩,质为青铜,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非三人之力,不能拉开。
树中最硬着为榆木,所以人们骂人,常会说,榆木疙瘩,便是又坚又硬,死不开窍的意思。神臂弩装矢,百米之内,可穿百年老榆木,可见其穿透力有多强。
此弩本身重达百斤,非天生神力者,无人能架得起它。
季明德两手利落无比拎起铜弩,加于肩上掂着,忽而转身,矢指张阔:“张舍人可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狼烟漫天,鬼器狼嚎?”
宰相谢振轩道:“不过天家兄弟阋墙尔,吾等大臣,是外人,不插手天家事。”
他是群臣的领头羊,由李代瑁一手提拨起来,明知宫中内乱,却压制群臣,不肯放援兵进去,摆明了,是早已投靠李代圣。
季明德笑了笑,忽而回头:“野狐,拿谢相的脖子,试试高宗皇帝这把龙渊剑尚且锋利否。”
野狐提剑试了试,忽而窜步,不过三步,跃起,挥剑旋身,谢振轩一颗人头便落了地。国之宰相,群臣之首,血冲天而扬,尸体颓然倒地。
张阔恰是当初的李代圣,淋了满头热血,他胆子小,黄汤溺水湿了满裤子,扑通一声便摊到了血泊之中。至于身后其余臣工,更是吓的退避三舍。
“谢相说的很对。皇家兄弟阋墙尔,干卿等何事?怕误伤,就给老子滚远点。”
秦王闹事,必是以血谕为由。季明德虽厌老爹,但不知为何,却相信他的人品,更何况血谕早已对火焚之,此时便有谕,也是假的。
见还有大臣不肯走,他厉声道:“野狐,谁若还好奇,要在此围观,让他下九泉去陪谢相。”
瞬时之间,围在两仪门下的百官如鸟兽散。
季明德随即命野狐和稻生合上宫门,将前后两宫,彻底隔绝。
两丈高的宫墙,想要跃很难跃上去。
季明德一把铜弩架于肩上,稻生装铁矢,再与野狐二人合力上弦,三个人合力,一支带绞绳的铁矢直溜溜飞出去,稳稳扎在城楼红色的木柱上,穿柱而出。
铁矢带着绞绳,可以助季明德借住绳索攀上城楼,这样,他就可以杀进后宫了。
季明德拽着绳索试过,刚想缒城而上,忽而仰头,低低说了声:“不好!”
稻生就在他身边,正在试一把乌兹钢刀,回头问道:“怎么了,大哥?”
城楼上,驻守旗楼的士兵早跑没影了,漫天黄烟之中,忽而跑过来几个磕磕绊绊的宫婢,连哭带逃,提着裙子往前奔着,忽而扑倒,便再没有爬起来。
煞时之间,步伐整齐有叙的武装内侍占领整座门楼。弓弩齐加在每个垛口,齐齐对准两方城池间的三个人。
李代圣一袭白衣染血,于乌鸦鸦的内侍群中,格外耀眼。宝如和小皇帝两个,踉踉跄啮,叫人押上了城楼。
本以为此时至少上百大臣在此等着围观的。谁知城楼下空空荡荡,宰相谢振轩身首异处,剩下三个黑衣短打的土匪,居中一人身姿挺拨,高健,两条长腿分外乍眼,恰是当初在秦王府外一刀削了他的得意门生,肖景峰项上人头的季明德。
这厮极务实,杀人便杀人,从不耍花招。
李代圣千算万算,装孙子装了几个月,以为此举万无一失,今日便是自已扬眉吐气之时,谁知两道宫门紧锁,他十年经营,却只能演给这样三个土匪看。
他天生喜欢万众拜伏,充耳皆是称赞,自己做不得皇帝,儿子做了也行。十年蛰伏,今日所有他恨的,打垮的,厌恶的,阻止他登极的人们皆叫他收伏,绑在城楼上,要在满朝文武面前,听臣工们歌功颂德,谁知千算万算,竟没算准季明德。
他非但没去草堂寺,反而全副武装,赶走他的大臣们,这是要跟他对着干。
李代圣颇为烦躁,挥剑一把砍断季明德准备缒城的绳索,吼道:“孤要在此戳穿李代瑁的偷梁换柱之戏,匡扶明主,正先皇血脉,满朝文武大臣都去了何处?”
他在城楼上走来走去,恰就在宝如身侧,张牙舞爪,便想一铁矢射死他,季明德也怕要误伤宝如。
才知道宝如怀孕,他姗姗来迟的小季棠,此时才不过发了一点芽,万一冲冲撞撞流了产,那孩子便没了到世上走一遭的机会。
李代圣见野狐扛弩对准自己,一把扯过宝如吼道:“季明德,把大臣们都给孤喊来,孤今日要在两仪门上,宣先帝临终之血谕。否则,先杀赵宝如。”
季明德松开那根早叫李代圣斩断的绳索,紧紧追逐着宝如的脸。
她看起来格外顺从,也格外镇定,叫李代圣一手肋在怀中,两只眼睛紧盯着他,随着他的步伐摆来摆去。
大地皆在冒火的八月,汗滴在脚下的青砖上,随即化作一股白烟。
数百支冷弓,随着季明德的移动而变幻着准头,随时准备将他射成一只刺猬。
野狐缓缓卸下弓弩,额前流海叫汗湿成了一捋一捋,索性一把扯下头绳,将头发全部扎起。露出一张极狭长的脸来。
少年新生的胡茬根根,眉尾高扬,两目狭长,鼻梁厚重高挺,极颓兀,论五官丑到极致,但丑极之后,又有一种凌烈无比的男子气。
他依旧扛架着上好弦的弩,百斤沉的重弩架在肩上,汗从眉前流过,轻轻甩甩头,两目似穷追不舍的野兽,紧紧盯着李代圣的一举一动。
稻生收了龙渊剑,问季明德:“大哥,怎么办?”
季明德麻鞋踏在薄尘上,麻绳质的绑腿束裤,小腿肌肉微微颤跃,缓缓举高一双手,一步一步走到城墙底下,扬面问道:“四叔,皆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我爹呢?”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喊李代瑁作爹。他想确定一下,李代瑁还活着否。若李代瑁和李少廷能稍微帮点忙,他今天不至于背水一战。
李代圣紧肋着宝如的脖子,冷笑道:“季明德,不要耍花招,李代瑁早叫孤给绑了。立刻打开朱明门,把群臣放进来。
孤的儿子,才是先帝血谕之中想要传位之人,孤要在此诏告群臣,诏告天下。再不去,孤便一刀抹了赵宝如。”
季明德依旧高扬双手。宝如就在他头顶上方,面色惨白,一眼不发,别过眼不曾看他。
他再回头,野狐扛弩,稻生持剑,二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李代圣无比焦急的走来走去,手中沾着血浆的剑,就横在宝如脖子上,眼看便要割破她的喉咙。
季明德紧逐着她的双眼,总觉得以她那傻乎乎的脑瓜子里灵光乍现的急智,至少该给自己一点暗示,教自己破解今天这难解的局。
放大臣们进来,李代圣宣完那份假血谕一样要杀人。不放大臣们进来,此时宝如便会死。不过是早死与晚死。
龙袍加身的永世子出来了,叫几个内侍簇拥着,站在最中间。天太热,烈阳直晒,所有的人都满头大汗,李代圣越来越焦躁,忽而停在季明德头顶上方,怒吼道:“再不开门,孤此刻便杀赵宝如,再杀你,一样有人给老子开门,快去。”
季明德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