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兴味盎然地打量着周遭环境——用句直截了当的话来形容,威尔森的眼神,是老司机的眼神。
“不是哦。”语调也压低了,变得更温柔,像是在玩个游戏,“第一次询问里没有问……我是个时间感很强的人,很注意细节,每天晚上我都会确认我的运动轨迹,从那个时段我的跑动距离来看,发现案发现场时,我刚跑到第二圈。”
“我可以看看你的运动记录吗?”
“当然,我可以给你发邮件共享。”
“……不能从你的手机直接看吗?”
“抱歉,这违反了公司的保密条例,我的手机也受安全条款管束,想要检查手机的话,你们得先拿到搜查令才行。”威尔森扶了扶眼镜,眼睛里闪烁着幽默的光芒,“不过,恕我直言,我看不出我的手机和案发现场有什么关系。”
刘瑕注视着他,忽然也露出个微笑。
“是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只是随便问问——像你这样的好市民,怎么能说动法官签发搜查令呢?是不是,威尔森先生?怎么也得在审讯中先找到证据再说,不是吗?”
威尔森冲她亮出白牙,仿佛就事论事,他打了个哈哈,“是啊、是啊。”
“很可惜,我们现在是在中国。”刘瑕‘啪’地一声合上案卷,面无表情地冲他勾勾手指,“把你的手机给我,现在,马上,否则,你马上就会体验到‘发展中国家’的优越性……和我们的经济一样,我们的法制,也还在建设中。”
威尔森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轻微的不可思议,似乎确实没料到刘瑕的这一招,他转动着眼珠,看了看祈年玉,祈年玉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但还是配合刘瑕的语气变化,也对他龇牙咧嘴,做出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相。
“……OK?”他说,又回到了那好市民的衣服里,把手机解锁递给刘瑕,“给你?”
刘瑕慢慢地伸手去拿,眼神锁定他的面部表情,微表情永远不会说谎,因为它几乎不能训练,眼角的环形肌肉稳定,嘴角深抿,但比之前微翘、鼻翼微张……随着她的手指逐渐接近手机,他在渐渐更加兴奋——
“哈哈。”在拿到手机的前一刻,她忽然收回手,爆出轻笑,“骗到你了吧?开玩笑,开玩笑!”手机里没线索……拿到它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输掉游戏。
威尔森装傻充愣,连问几句“什么?”,才露出浮夸的大笑:这是涉外交际的典型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各国公权力在遇到外国人时总是很喜欢开这种文化差异的玩笑,也许是因为有助于拉近距离。刘瑕的兴奋表演得不错,威尔森的尴尬则更得此戏三昧。
“不得不说,我被你吓住了,刘小姐。”威尔森双眼弯弯:游戏还在继续,你可以放马过来。
刘瑕借着笑意低下眼,开始翻阅案卷,“吓到你了吧,其实我们现在的办案手段已经非常正规了,威尔森先生,你可以不必担心,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拘留的……现在,你能仔细说说案发现场的情况吗?”
“好的,那天早上,我跑过弯角,忽然发现草地上有点不对劲,有个人躺在地上,我就跑过去看看他是否需要帮助,当我走近的时候开始发觉不对,草地上洒满了血,而且那个可敬的老人看起来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把他翻过来确认了一下,然后走出去寻求帮助……”威尔森说道。
“能给我描述一下当时的画面吗,具体地描述,就像是在画一幅画一样,从天气的细节开始,当时的天是?”
“蓝的。”
“草地的颜色是?”
“深色的,不是血的颜色,很多人都以为任何沾血的物体都会是红色,但这是错误的,事实上,大部分物体沾血后只会变得比自己的颜色更深一些,尤其是泥土,你很难说清楚泥土有没有沾血,直到你踩上去,湿润的、发泡的,粘乎乎的,有可能是沾了血,否则,这里之前下雨了。”
“你对此描述得非常具体,威尔森先生,又一次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是哦,我发现我对细节的注意力非常的好,是不是?”威尔森做恍然大悟状,笑笑地又添加一句,“希望这不会让我变得可疑——我听说,对细节的注意太多,会让人觉得你在说谎。”
明目张胆的调戏。
“噢,不不,威尔森先生,这是两种不一样的信息,不应该混淆,就以你来说,你先后注意到的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增加了你说谎的可能,第二个细节,增加的是你杀人的可能……你描绘得这么仔细,描绘的时候这么兴奋,说明你对这种场面相当的熟悉,并且丝毫不反感……”刘瑕往后靠上椅背,双眼锁定威尔森,“甚至,还可说是十分的享受。”
威尔森又扶了扶眼镜,冲刘瑕眯着眼笑,“是吗?多么有趣的猜测——还好,中国现在需要证据才能抓人了。”
“当心哦,威尔森先生。”刘瑕幽幽地说,“也许这句话,也只是个玩笑而已哦……”
“哈哈哈。”这一次,威尔森直接就把这句话当成了玩笑,他抬头畅笑起来,又翻过手腕,佯装在看时间,“OK,OK,那么,我两天后回国,如果你们想要把我抓到中国的关塔那摩的话,最好要注意时间,哈哈哈哈……”
审讯室都依靠灯光照明,刘瑕缓缓牵出一缕笑,她的瞳孔在灯光下缩成一条线,像是狩猎前的猫科动物,锁定了威尔森——
威尔森的瞳孔也很细小,就像是一双蛇眼,他的笑容浮夸而虚假,血色的舌尖舔过唇——这一瞬间的贪婪与享受,才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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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高智商罪犯,‘上帝型’,表演欲极强,冷血,沉迷于所谓的高智商猫鼠游戏,”刘瑕一走进办公室就说,“他已经基本承认了就是自己干的,他希望我们来追捕他,这场游戏,他指定了时长、地点、参赛人员和游戏方式,并且也决定了结果,他对自己极有信心,认定我们找不到证据,这两天中,他可以尽情地欣赏我们的气急败坏,两天后,明知他是凶手,但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还是只能目送他离境,让他赢得这场精彩的游戏。”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报告——沈钦的英语当然能跟上审讯,但他‘出众’的语言能力就注定不可能成为一名翻译,从大屏幕上残破的文稿来看,以两人后期的语速,他的打字速度也只能是跳着翻译大意而已,对情况的把控,还是要靠刘瑕。
连景云的眉头首先就皱起来了,他转向张局,“张老师,真的不能……”
“威尔森上班的那家公司有军工背景,是几种重要部件在我国唯一的代工商,他们对于泄密非常敏感,如果没有任何证据就扣押威尔森的话……”张局摇摇头,“可能会酿成外交事件,这个压力,局里受不了。”
他没有否认刘瑕的结论,低沉地说道,“证据是关键点……我同意刘老师的看法,这个外国佬,对局势很有信心,英语我不懂,但从小沈翻译的内容,还有那种氛围来看,刘老师给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如果是一般人,不可能不慌乱的,他那种冷静的感觉……”
没人说话,但从老警察们的表情来看,尽管和威尔森之间有语言障碍,对审讯内容也是半懂不懂,但多年来犯罪现场摸爬滚打、千锤百炼出的直觉,也让他们完全认可了刘瑕的推理和观察,把威尔森列为了一个狡猾的大敌。
“表现欲这个词总结得非常好,可以感觉到,他非常希望我们怀疑他,认定他就是凶手,注意他、调查他,这和刘老师说的警探追求者的几个特征非常的相似——”
张局的眼神,询问地扫过刘瑕——威尔森是第二次来华而已,他追求的不是刘瑕也只能是沈钦了,好笑的是,当连景云和她不假思索地把被追求者当作沈钦的时候,因为沈钦在屋内的自然表现,所有人都以为连景云把刘瑕叫出去,是因为威尔森追求的人是她,而连景云想要瞒下这事儿……
刘瑕对他摇摇头,“我不认识他,沈先生也不认识,有可能他和我们以前接触的某个人有关系,但以现在的时间来说,很难去发掘这之中的联系,也许这就是他安排两天内离境的用意,他希望我们专注于眼下这局游戏。”
“离境以后,再引渡回国受审的可能性有多大?”祈年玉问。
“几乎为零。”一名老警察直接代张局回答,“喝,外国人一回国,那叫一个龙游大海,要么你就在国内抓住,要么这事儿就没办法了,就这么回事。”
“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按照他的安排,去寻求这两起杀人案的证据?”连景云的声调抬高了,“以威尔森的自信来看,这证据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第一个案子,他有绝对正当的在场理由,第二个案子,他有难以推翻的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时他在城隍庙吃饭,有就餐小票作为证据——”
“你不能被凶手的气势压过,凶手做过就一定会留下证据,城隍庙距离案发现场并不远,而且案发时间也有半小时左右的浮动,这还是给他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窗口……”
激烈的争辩声,成为办公室中的主旋律,所有人都在发表自己的看法,狂热的气氛差点盖过了“嘟嘟嘟——”的电话铃声,祈年玉眨巴着眼睛静听了一会,偶然低头一看,他拿起电话,“喂?找哪位?张局吗?”
室内渐渐安静下来,警察们还用眼神互相顶牛,张局伸出手都准备接电话了,祈年玉却嗯、嗯了几声,然后——他居然兀自把电话给挂上了。
他的手有点颤抖,按在电话上不动,仿佛在竭力支撑着自己的站立。
“……是医院。”他说,脸色煞白,“高洪杰……已经脑死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极度极度极度地早更……证明我还是有点潜力可挖掘的,其实,我昨晚也没睡好……TVT
大家周末愉快!
☆、第79章 命运越轨者
在ICU门口,哀痛、崩溃与泪水就像频频响起的主题曲,常见到已觉老套,每时每刻都有生与死擦肩而过,转入普通病房的家属喜极而泣,突如其来的意外死亡引发呼天抢地的泪水,绵延许久的死亡带来的是眼角惘然若失的一滴泪……每一张被推出的病床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些欢笑与泪水,只有极少数的病床是安安静静地被推出来的——
高洪杰就是其中的一张床,他的身形从远处看十分瘦小,几乎完全被床单淹没,清秀的脸藏在呼吸仪器下,有了些恐怖谷的骇然。几个护士同情地看着他被推向普通病房的方向,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祈年玉手里拿着一大叠资料,和主治医生在床边讨论着什么,没有人为他的昏睡哭泣,也没有人为他的上亿资产无人主持而欣喜,一条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也许这才能让人感觉到个人的渺小,即使携带着巨额财产,在这金钱至上的社会里,他的消失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颈动脉受伤,失血过多,始终无法重新自主呼吸,昏迷指数也上不来。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基本可以确定是脑死亡了。”连景云拿着一个袋子走过来,“这是他入院时穿的衣服。”
刘瑕接过袋子,没有应答,沈钦在她身边问,“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如果有家人?审讯期间的自杀,即使有视频做证据,估计局里也得赔一笔,年玉可能会被调动到乡下去……”连景云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夹在手里把玩着,引动护士们的警觉,他的口吻淡淡的,“但既然他已经无亲无故……估计,也就这样了吧。”
“高家的财产?”
“按道理应该由社会福利机构代管,用孳息负担他的医疗费,操作上说,市局对他的处境似乎有一定的道义责任,所以局里的意思是这事就由他们管了……”连景云唇边露出一丝讽笑,“这样也好,既然现在,高洪杰被排除在凶手之外,享有继承权,以高家房产的出租价格来说,可以保证他获得最好的照顾。”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比交给社会福利机构,然后在官僚机构的办事效率中被折腾得好,房租剩余的部分,当成照料的报酬也并无不可。刘瑕和沈钦都没有说话,连景云目送着病床被推进一扇又一扇门后,站起身叹了口气,“保险金那块才是真正的问题,既然高洪杰现在已经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了,又没有相应的监护人,禄安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给付保险金……”
没人有特别的反应,甚至都没人想到过问保险金的事:保险公司逃付保险金,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邪恶。只有连景云似乎有些羞愧,他站起身匆匆走了,“我去打几个电话,再争取一下……”
该封闭的病房封闭了起来,没到下午,家属也无法进入探望,一重重门重新关上,除了无处不在的空调声,ICU门外的走廊迎来了短暂的平静,刘瑕和沈钦都没有动作,依然望着对面米黄色的墙壁,以及远处走廊尽头高洪杰的病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如果没有那些维生仪器,那张床似乎是空的。
“其实他本可以不死的。”
沈钦忽然说,他没看刘瑕,视线还胶在前方,“……倒在了最后一关,其实,他真不应该死的。”
这件事本来也并不值得自杀,不管对正义、公平多没信心,哪怕还有一点自保心理,还留存有一点点的希望,这个决心晚下两天,现在,高洪杰的人生将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这整件事最为荒谬的一点就在于,并没有人对他心怀恶意,伤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警察无非也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甚至还没能认定他就是凶手,没采到直接证据,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应该至少要再坚持两天——但在这个改变到来之前,他却自己杀死了自己,这个全新的开始,终究没能开始。
“让人不得不惋惜,是吗?”刘瑕说,她也望着那张病床,“这种反□□违反了人们的求全心理,只差一点点没能完成,比只完成了一点点更让人惋惜,很多人甚至会因此责怪他,‘这完全怪不了任何人,是你自己太过软弱’……明明不该死的,但却选择了死亡。”
“但在你看来,是这样吗?”沈钦问,低幽的声音在光滑的墙壁间回荡。
“当然不是,”刘瑕说,她撑着下巴,隔着厚实的层层玻璃,看着ICU里来来去去的护士,她们正准备着新病房,这里的床位一直都是满的,各式各样的人总会过来在生与死之间做最后的挣扎,“我不喜欢太过文青的引用,但菲兹杰拉德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当你去评判别人的时候,一定要记住,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优越的环境。这世界也绝非你想象得那么美丽,有太多的生命出生只是受苦,生活是那么的不幸,就像是高洪杰,他一定有个很不快乐的童年,他的父亲品格低劣,对他不断施加暴力,他自己的性向,畸形的家庭生活,受压迫、不满足、无经济能力,孱弱又缺位的母亲……他的生活就是一场又一场、一场又一场的灾难和不幸……父母终于离婚了,他和母亲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但母亲不久就发现得了癌症,因为离婚的决定他没有钱医治,选择回头,抛弃一切尊严恳求父亲,但得到的只有毫无人性的羞辱和玩弄。他没有钱,没有爱,没有一切……”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绝望被层层渲染,甚至连痛苦这个词语都显得过分清淡,想一想高洪杰当时的心情,想想他眼神里的疲倦——
外界的声音慢慢变轻,心海里有浪回泛,连景云的质问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他受伤又不解的表情,沈钦在身边稳定的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