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的笑声远远的传来，似乎在嘲笑陈侯方才的表现，大夫心下也觉得陈侯实在表现的实在是不妥，但在楚人面前，还得维护自己的主君。
“方才寡君身体不适，不知君子可否能让寡君回营休息？”
楚王在车上听到陈国大夫的话，面上的表情顿时变得似笑非笑起来，“自从先君起，我楚人已经自尊为王。”
此话一出，大夫立刻变了脸色。
周天子当年拒绝了尊楚的要求，先代楚王一怒之下，自行加上王号，和周天子平起平坐。中原诸侯对此事很是不耻，甚至最尊崇周礼的鲁国，还特意将楚人称呼为荆人，以作为对楚国僭越的惩罚。
陈国人自然也不会真的承认楚国的王号，可是楚王这么明晃晃的点出来，他们心中尴尬之余面上也不好看。
子文见状俯首在楚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楚王面上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陈侯不必回自己的营帐中，寡人这里有的是地方，他既然有些不适，那么就在这里休息吧！”
大夫对楚王行礼，“多谢君。”
说罢急急召来奴隶将陈侯一同扶上车，向楚军营帐的方向行去。
“国君对那个老匹夫实在是太仁慈了。”一个大夫有些不满。
“国君灭息国扣留蔡侯，如今不太适合做出太多事来。”子文面上带着温吞的笑解释。
楚王望着子文撇了撇嘴，“你这性子倒是和你父亲相似！”
子文的父亲是斗伯比，算起来还是楚武王的叔父，斗伯比在世的时候几次进谏于楚武王，尤其是在伐随一事上。
“那么臣应当高兴。”子文答。
楚王自讨没趣转过头去。
陈侯被大夫们搀扶到营帐中，身上都在发抖，方才在戎车上，陈侯又怒又惊，脑门上出了一层的汗水，甚至内里的衣裳都已经湿透了。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吹拂而来的风都透着一股凉意。这么一身的汗，再加上被风一吹，可想而知车上的陈侯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冷，寡人冷！”陈侯哆嗦着，大夫们见着赶紧退出来，让奴隶们进去，服侍陈侯擦身换衣。
大夫们站在陈侯休息的营帐之外，面色都有些尴尬，方才听到陈侯喊冷，一群人都有些发麻。谁都知道，风寒是可以过人的，一旦被染上这种病，弄个不好就能将一条小命给搭进去。
陈侯若是个明智君主，大夫们倒是愿意一直在帐子内守到底，可是今日陈侯实在是太窝囊了一点。
见着里面的奴隶出来，大夫让人上去问，“国君如今如何了？”
“国君好些了，不过口里还说有些冷。”
“既然好些了，那就好。”大夫连连点头。
“楚子一定会留国君在营中用晏食，如今国君这样，该怎么办？”有大夫面带忧愁问道。
楚国是子爵，陈国是侯爵，若是论爵位，陈国在楚国之上，可是如今诸侯们早就不将周天子放在眼里，各自为政。对着楚国，陈国大夫们都不敢摆出谱来。
“只能希望国君到了晏食之时能好些了。”大夫叹息。
“可是万一不能好呢？”有人将大家最为担忧的问题问出来。
一个大夫沉不住气，径自走到帐内，帐内陈侯躺在床上，陈侯哆哆嗦嗦的，“寡人还没死，给寡人上寝席！”
楚国地湿多水，故而多卧床。陈国地处中原，遵循周礼用席，只有人快死了才会移动到床上去。陈侯清醒过来见着自己竟然躺在床上，心中直觉得晦气。
“国君且稍稍忍耐一下。”大夫劝道，“如今这是在楚军营帐之中，楚人用床不用席，国君忍忍等回去了便好了。”
陈侯听了这话，脸色终于是缓和了些许。
“寡人何时能够回去？”陈侯问。
“这臣也不知。”
陈侯立刻变了脸色。
大夫瞧着不好，赶紧道，“不过，楚子说想要留国君在此用晏食，兴许明日就能回去了。”大夫心中清楚，这话只是拿来哄哄陈侯。楚子狡诈的很，谁知道会不会像对付邓侯和息侯那样，出其不意发难？
“哎，”陈侯哆哆嗦嗦的伸手将身上的寝衣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楚人野蛮到如此地步！”
在陈国的时候，陈侯也行猎过，不过猎物都是士卒们事先在丛林中驱赶出来，供陈侯和贵族猎杀。
陈侯那会不过就是看个热闹，向楚王那样真的动真格的还真是少。
“……”大夫陪着陈侯叹气了一会，让陈侯好好休息就出来了。
“国君如何？”同僚们见着他出来，立刻就围了过来。
“国君能说话，看样子还是不错的。”大夫道。
“不过是一场行猎，国君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另外一个大步忍了再忍，面上还是有些不忿。
“国君年纪大了不比楚子……”大夫为陈侯辩护了一句。
“可是我听说前代楚子早过了知天命，仍然还能带兵征伐……”
说到这里，大夫们都沉默下来。
如今中原腹地的诸侯除了一个郑国之外，其他的被人打来打去。倒是和蛮夷邻近的诸侯，个个尚武之风浓烈。
大夫们面面相觑，话语没说出来，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如今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楚王有心好好“招待”陈侯，夜里还将人请了过来。原本看在陈妤的面子上，他也不想太为难自己孩子的外王父，但是这陈侯都在陈妤面前明摆着看不上他了，他又何必和陈侯说什么客气话？
晏食上的肉食都是用今日的猎物做成的，楚王喜欢吃酸辣的口味，他面前的陶鼎里膳夫特意加了许多的越椒来满足这位国君的喜好。
楚王很热情的让人也给陈侯来了这么一鼎。
“陈侯身在中原或许有所不知。”楚王将手里的骨头扔到一边，笑着对那边的陈侯说。
陈侯瞧着鼎内红彤彤的越椒，心里有些发虚，他看着楚王那一脸可以称得上是政治的笑容，吞了一口唾沫。
“多谢……”
“来尝尝看，寡人之前听闻中原重视礼法，尤其是在膳食上。我楚人乃蛮夷，不通周人的那些礼仪，但是却很爱这膳食的美味。其中以鳖汤为甚。”
楚王眼神热切的盯着陈侯，好像他不吃就是不给楚王这个一国之君脸面。
陈侯瞧着有些怕，他想要拒绝可是怕得罪楚王，最终他让寺人捞起一块肉在俎上切碎，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舌头才接触到肉块，一股辛味直冲颅顶，陈侯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哪里尝过这种霸道的味道？差点没有将口里的肉吐出来。
“这可是好物！”楚王乐呵呵的道，“此地多湿热，最是需要此物来调味。陈侯可多用些。”
陈侯只咀嚼了几下就将口中的肉吞了下去，一抬头就听到楚王这么一句。
“一粟一稻都来之不易。”楚王见着陈侯还有迟疑，立刻搬出那么一套来，“尤其是这肉食，寡人辛辛苦苦打来的猎物，陈侯难道觉得不好？”
“好好好，自然是好！”陈侯听到楚王那悠长的语调，差点吓得没从席上跳起来。
“善。”楚王面色缓和些许让人将肉食再给陈侯加了许多。
楚人好饮酒，楚王出征也带了不少酒在军中，令人摆酒上来就和陈侯对饮。
上来的酒都是上好的楚沥，楚沥是楚酒中的烈酒，带着一股包茅草的清香。中原的酒都是带着甜味，陈侯头一次喝到来自楚国的烈酒，舌头还没从越椒的刺激中过来又被泡在了楚酒中。
酒肉分不了家，喝到最后陈侯都有些眼花。
楚王嘿嘿笑着，“不知道陈侯可否愿意和寡人一舞？”
贵族们都是精通舞乐的，自己也会跳舞，尤其是在宴乐中，相互邀请起舞。
陈侯听闻不敢拒绝楚王，自己扶着漆几起来，和楚王对舞起来。
楚王喝惯了楚沥，自然不会容易宁酊大醉，但是陈侯就不一定了，中原的酒水温和，头一次喝烈酒很容易酒醉。
果然楚王见到陈侯步履不稳，好几次摔倒在地。
一旁作陪的大夫们见到国君如此丑态，纷纷别脸过去不忍再看。
楚王这次倒还算厚道，见着陈侯如此，没继续让陈侯跳下去，让人扶着他回去坐着。
陈侯坐着坐着想起一件事来，“当年吾子聘公女之时，寡人未曾来得及准备媵妾媵臣和媵器。如此寡人回国之后让人送到贵国？”
当年陈侯简直是被楚人的急性子给吓到了，前来行聘礼的楚行人明确表示只要行过聘礼和委禽礼便可，至于媵妾等人就不必了。
被遣送回来的原本陈妤的那些媵妾才逃过一劫，到了如今都被她们的父母嫁到了各个卿大夫或者是其他诸侯国。
楚王手里持着漆觞就笑了，“不必。寡人并不贪图那些。”
他可不想为了区区几个媵妾就和陈妤吵。
“……”陈侯听到自己的提议被楚王拒绝，脸上讪讪的。他为了掩饰尴尬，让一旁的寺人给他斟酒。
酒热上来，浑身冒汗，热的有些让他受不了。
“陈侯醉了。”楚王看了陈侯一眼，“不如就在寡人这里歇息？”
陈侯原本还真醉了，但是听到楚王这么一句，立刻就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楚王杀了息侯邓侯囚禁蔡侯，他哪里敢在楚王这里多留，万一也和蔡侯一样被扣留下来呢？
当年蔡侯被楚王扣押的消息他也有所耳闻，不过那是觉得事不关己，也只是听听罢了，如今楚王提出让他留下来，陈侯立即觉得一阵恐惧。
“不、不必！”陈侯立刻在席上坐直了身子，故意将一双眼瞪的大大的，好像这样就能向楚王表明他还没醉。
楚王见着陈侯这么辛苦，忍不住就想笑，他抬手掩饰自己嘴角的笑容。
楚王也不是真的要怎么对付陈侯，不过是想要折腾他几下，看看他的丑态罢了，如今目的达到，陈侯如同惊弓之鸟，他也可以放人了。
“那好，陈侯轻便吧。”楚王故意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陈侯哪里还敢在楚王这里做多停留？连忙带着前来的大夫一溜烟上了车，半点都不敢停留绝尘而去。
楚王听到来人回禀此事，差点笑的没当场绝倒。
秋季的夜风已经凉的厉害了，陈侯放在在宴会上喝了那么多的烈酒，一身上下全是汗，被冷风一吹，当真是*的厉害。
到了陈侯自己的营地，陈侯从车上下来，双腿止不住的打颤。
方才在车上只顾着逃命还不觉得，如今安全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湿重衣，陈侯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寺人们赶紧去扶，“国君，国君！”
陈侯被扶起来，陈侯的嘴唇不停的颤抖，“寡人，寡人这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有劫后重生之感。
乐极生悲，正在众人互相祝贺终于从楚王那里逃出来的时候，陈侯突然抓住寺人的手直挺挺的就向后面倒了下去。
大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纷纷围上前去，“国君，国君？！”
夜色里传来陈国大夫们的阵阵呼喊。
**
陈妤坐在宫室内，手里是有司地呈上来的有关于新建宫室的图帛。
楚王是不乐意渚宫就这么大，还想再多建几间宫室，陈妤完全不知道楚王到底怎么会觉得会不够住。楚王没有妾侍，武夫人和艰连带着那些服侍他们的人都用不了那么多的地方。
至于她自己，也有一座独立的宫室，又不喜太多人服侍，哪里会不够住。
这掰着手指一算，怎么样都不够。楚王直系可就这么几个人！
“夫人。”寺人贯奉着骨汤进入宫室，小声提醒，“夫人该用骨汤了。”
陈妤将手里的图帛放在一边，免得被油汤给弄脏。
骨汤上一层厚厚的油，看得陈妤差点没吐出来。第一胎没怎么折腾她，但是第二胎却有孕吐，她还没将那些汤喝进口，就连忙推开趴在一旁吐起来。
“夫人怎么了？”傅姆过去关切问道。
“又吐了，无事。”陈妤摇头，“以后莫要进这些汤了，我喝不下去。”
上面一层油，别说喝进肚子里，她光是看着就觉得反胃。
“那该怎么办？”寺人贯站在那里有些手脚无措。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然日后进羊乳！”陈妤心里有些烦躁，中原人也是饮用羊乳牛乳的习惯，甚至还会发酵做成酪浆。
“这楚国好似没有人会做……”寺人贯有些迟疑。
“罢了。”陈妤挥手让寺人贯不要再说，她平伏了一下心情，让人将前几日送来的竹简读完。
楚国和其他诸侯国的先祖事迹，都能当做传奇看，她不爱看那些优伶过来表演，但是就看这些什么一个女子吞了个蛋就生孩子的。
陈妤见到秦国先祖的那一段差点没笑得捶地。
这种吞鸟蛋生孩子的，还真的……各种奇葩。
当她看到踩到巨人脚印怀孕的故事之后，终于忍不住笑倒了。
☆、第90章 圆满
楚王这一次征伐十分顺利，楚人好战之名在南方几乎是少有君主不知道，若是没有一个零头的，一般也会反抗几下最终归附楚国。
陈妤被渚宫中的疾医正式宣布有孕的时候，已经三个月来，到了此刻小腹已经凸了出来，她手里摆弄着算筹，这东西以前在陈国公宫的时候她就学过，可是怎么用都还是不习惯，她摆弄了一下，干脆就将算筹放置在一边。
‘“夫人这是在占卜么？”寺人贯瞧着陈妤把算筹摆来摆去，宫室中又没有呈上需要用到算筹的物什。
寺人贯想来想去也只有占卜这么一条路了。
“……”陈妤面色古怪，她看向自己手里的几根算筹。以前她瞧见过庶人用谷草占卜，公宫中的贞人用商人那一套的烧灼龟甲。可是这算筹还能用来占卜，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不是。”陈妤将手里的算筹抛放在一边，她靠在漆几上，满脸的烦躁。肚子鼓起来，她的脾气也跟着鼓起来。尤其是申姜出嫁之后，她都没什么人可以说话，心情更加烦躁。
“方才小人听到消息，说是国君再过不久就要回来了，这一次征伐在外，国君又是大胜呢。”寺人贯看出陈妤心情不佳，连忙说些话来让她高兴。
“若是真的败了。”陈妤在席上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着，“恐怕太伯都不会让他入郢都的门。”
楚人军法酷烈，若是战败，领兵的将领一定要自杀。而且她瞧着楚国这风气，就算领头的是楚王，恐怕也没有多少回转的余地。
“夫人。”寺人贯听着陈妤这话都忍不住苦着脸，“小人见夫人最近心情不佳，想要说些话让夫人开怀，可是不知道怎么说了。”
“……”陈妤听到寺人贯这话，原本还绷着的脸上一下子就噗嗤破功。寺人贯愁眉苦脸的那模样逗乐她了。
“好了。我笑了。”陈妤笑了笑，“这有身妇人脾性大变是常有的事，以前我怀艰的时候，你们不也是看见的？”
那会她还是怀头胎，要怎么做完全一窍不通，心情各种烦躁。
“可是夫人这次比公子艰还要急性一点呢。”寺人贯道，“或许夫人这次也是个公子。”
“公子？”陈妤伸手摸了摸还不十分明显的小腹，“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了。”
“……”寺人贯听到她这一声有些想不明白，哪个君夫人还会嫌弃自己所出的公子少的？
“夫人已经有许多时日没有见过公子艰了，要不要去武夫人的宫中看看？”傅姆见着陈妤神情间有些郁郁寡欢，连忙说道。
这孩子都是母亲心上的肉，见到孩子，哪怕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也一下子没了。
陈妤听到去看儿子，有些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