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钱收了起来,姜瑜摊开那一截旧报纸,在空白的地方,她找到了梁毅的字迹:在路上别省,该花的就花,到了家,记得打电话过来报平安,我十八号下午才出院。
十八号出院,她十七号就能到浮云县,若是当天赶不回乡下,最迟十八号中午也可以了,正好能赶在梁毅出院前给他打个电话。不然等他出院后,想打电话也不知道打哪儿去。
姜瑜把旧报纸也收了起来,放回口袋里,爬上自己的铺位,和衣躺了下来。
坐卧铺就是要比硬座舒服得多,至少不那么拥挤了,有活动的空间,不过这年代的火车没有空调,火车里冷冰冰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几度。姜瑜裹紧了被子,闭上眼,进入了梦乡。
一连两天,吃了睡,睡了吃,睡醒了就听同车厢的几个来自天南海北的人聊天,姜瑜倒是跟着长了不少见识,也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等到十七号下午的时候,火车终于到站了。
不过因为到站比较晚,市里已经没有去浮云县的客车了,姜瑜只能拿着介绍信去招待所住一晚,第二天赶早坐上回县城的客车。
一路颠簸,到县城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姜瑜一下车就被细细密密的毛毛雨给撒了一头,像是沾在头上的白砂糖一样。因为下着雨,地面湿滑,自然会影响行走的速度,姜瑜估摸着,要是冒雨赶回去,到了公社的时候,恐怕得到晚上了。梁毅今天下午就出院,那她肯定来不及给他打电话了。
想了想,姜瑜索性一转身,去了国营饭店,准备先好好地吃一顿,暖暖胃。这两天在火车上,顿顿吃干粮、煮鸡蛋,吃得她胃难受死了,现在有机会,当然要弥补回来。
姜瑜点了一条红烧鱼、一份排骨汤、一个素炒小青菜,要了一碗米饭,慢悠悠地吃了起来。她准备吃过饭就去胡利民那儿,借他们教育局的电话先给梁毅报个平安,然后再去找庄师伯,折几张平心静气符让他拿去卖。
这出趟远门,她口袋里的钱七七八八也花得差不多了,是该发奋,多挣点钱了。这样还可以顺便让小康骑自行车送她回去,也不用她辛辛苦苦淋着雨走个二三十里地的山路了。
姜瑜的计划很好,但她没注意到,国营饭店对面是大街上,周老三蹲在屋檐下,含着烟斗,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是淬了毒一样。
这个死丫头,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一出现就大吃大喝的,也不想想她家里的娘老子。
看到姜瑜,新仇旧恨就涌上了周老三的心头。
自从年前姜瑜走后,他就一直天天往城里跑,重点是盯着邹副局长。原以为,这死丫头跟邹副局长有一腿,结果周老三连跟了四五天,都没发现她的影子。而且邹副局长每天的活动范围也非常有规律,不是去公安局,就是回了家,或者去了前妻那儿,帮忙干活,有几次外出也是跟几个公安一起的,不可能去会姜瑜。
大冬天的,在寒风里守了几天都落了空,周老三逐渐意识到,自己猜错了,姜瑜跟邹副局长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关系。
可那死丫头跑哪儿去了呢?这么多天,连过年都不见人影。
周老三是个狡猾的,从邹副局长这里找不到线索后,他把目光投向了公社。
他不敢去找公社的刘书记,但可以去找其他人啊。周老三下了血本,买了包好烟,两斤猪肉,一瓶高粱酒,悄悄提着去了革委会干事候二的家,先是客气地谢谢候二这几个月来对姜瑜的照顾。接着周老三话音一转,问起了公社派人出去学习的事。
候二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周老三的意图还是装不知道,一下子就捅破了:“什么学习?别逗了,咱们一个小公社,有学习的机会也轮不到咱们啊,县里的人都抢破头了,哪有分到下面的道理!”
“可姜瑜……那天我去了县城不在家,回来就听说她去学习了,人当天就走了,这都一个星期了,还没回来。”周老三唉声叹气的,脸上止不住的忧色,“过年都没回来,她一个才十几岁的姑娘,在外面咱们也不放心啊。她妈急得好几晚都睡不着了,候干事,能不能麻烦你帮着打听一下,要是能找到这孩子,咱们家也宽心了!”
候二深深地看了周老三一眼,指尖敲了几下桌子:“我说周老弟,你就别在我这里藏着掖着了,你们家姜瑜这姑娘是个有大本事的。连刘书记对她都客客气气的,你担心什么?”
“刘书记对她客客气气的……侯干事,你没蒙我吧?”周老三这回是真的吓到了,在他眼里,姜瑜不过就是一个奸诈的黄毛丫头而已。?刘书记可是公社的一把手,经常去县里跟上面坐小汽车的领导开会的,怎么可能鸟她一个丫头片子。
看周老三的表情不似作伪,侯二摇了摇头:“我蒙你干什么?当时你们家这丫头过来上班的时候,刘书记对她很和气,私底下还叫咱们别招惹她。李通好奇地问刘书记这是为什么,刘书记指了指县城的方向,说姜瑜这工作是上面的人安排的。”
周老三张了张嘴:“不是,姜瑜的到公社不是沈天翔帮忙弄的吗?”
侯二嗤笑,指着周老三:“别逗了,广播站这活多轻松啊,谁不眼馋,刘书记本来是打算把他小舅子的女儿给安排过来的。他那侄女虽然只读到了初中,但在广播室放放广播,念念上面的指示,通知通知开会,初中文凭也够了。你也不想想,沈天翔哪来的面子,能让刘书记弃自家侄女不用,把你们家姜瑜安排上去啊!”
周老三这回真的吓到了。姜瑜整天闷不吭声,早出晚归的,在家里像个隐形人一样,一回来就钻进她那间小屋,非常没存在感。她上哪儿去找的关系?还认识上面的人?
莫非是邹副局长?可邹副局长是公安,也管不了行政这一块儿。这死丫头,藏得可真深啊,要不是他今天来找侯二这家伙,还不知道这死丫头瞒着他搞了这么多事,难怪能不动声色地把他家建设弄进了牢房里。
建英说得对,这死丫头越来越能了,是个祸害,绝不能留!否则一旦被她知道,冯三娘嫁过来的真相,依她这种小心眼记仇的性格,肯定不会放过他。为了给建设报仇,也为了他们家,这死丫头必须滚得远远的,永远都别回来。
看着周老三一张脸像调色盘一样,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的,侯二伸出头,探过去,好奇地看着他:“我说老三,你该不会不知道你们家这个继女这么厉害吧。我就说嘛,难怪前一阵你们家建设出了事,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的找人,却没想过找你家这个继女出面呢,原来是不知道啊!”
“这不是不想那孩子为难吗?”周老三嘴上打哈哈,心里却恨死了侯二,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戳他的心窝子,不是个东西。
侯二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真是够好心的,怕继女为难就不管自己的亲儿子!”
这天没法聊下去了,周老三找了个借口遁了。
出了侯二家,他气得一脚踢开了路上的石子:“什么东西,收了老子的礼还挤兑老子!”
骂骂咧咧地回了家,周老三板着脸看着冯三娘:“你去问问翔叔,姜瑜究竟去哪儿了?这大过年的,她一个姑娘家,连家都不回,传出去像什么话!”
“翔叔说是去被派出去学习了……”冯三娘两只手扣得紧紧的,嗫嚅道。
周老三斜了她一眼:“学习?去哪儿学习了?你知道吗?不知道,你怎么当妈的,孩子去哪儿了都不知道。姜瑜都十六岁了,很快就到说亲的年纪了,她这样老不着家,以后谁敢娶她?她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怎么办?”
冯三娘被他的疾言厉色给吓到了,慌张地抬起头,不安地咬住唇:“那,那你说怎么办?孩子都走了。”
周老三斜了她一眼:“去问翔叔啊,你是姜瑜的亲妈,女儿出门这么久,也没音信,你不该去问他吗?”
冯三娘有点怕沈天翔,不过周老三说得也有道理。姜瑜都出去这么久了,连年都没在家里过,她这个当妈的去问问也是应该的。
于是冯三娘去了沈天翔家。
知道她的来意后,沈天翔将旱烟斗往院子里的石桌上一磕,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找姜瑜是吧?过一阵就回来,这是组织对她的信任和重视,你不要拖她的后腿!”
“哦,那……那这孩子究竟去了哪儿呢?”冯三娘顶着沈天翔阴沉的视线,又问了一句。
沈天翔斜了她一眼,拉长了脸:“这个不是你该问的。回去吧,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
他连逐客令都下了,冯三娘不敢再问,只好回去了。
她的失败在周老三的意料之中。冯三娘这人只要对方一凶,她就软得像根面条一样,什么主意都没了,本来也没指望她能成什么事。周老三让她过去,不过是试探试探,看看沈天翔是什么态度而已。沈天翔什么都不肯说,这证明,他知道那死丫头究竟去哪儿了。
周老三敷衍地说:“行,翔叔既然这样说,那肯定错不了,你也不必太担心,说不定过两天姜瑜就回来了。”
沈天翔这个人一向有一说一,他说姜瑜很快就要回来了,那肯定错不了。
周老三第二天就跑到了县城外通往荷花村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等着姜瑜回来。他的算盘打得非常好,如果能在半路把姜瑜给截了,弄走卖得远远的,就谁都不会知道,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
要是让姜瑜回了村子再动手,肯定会引起沈天翔的怀疑,他肯定会去报案。但在半路上就不一样了,谁也不知道姜瑜究竟在哪段路失踪的,想要找到线索,比登天还难。
但是第一天,没人,第二天还是没瞧见姜瑜的影子,第三天……
一连在刺骨的寒风中蹲守了十天,周老三那张老脸都被寒风吹得开裂了,结果还是没看到姜瑜的影子。
他火大不已,尤其是今天,天空竟然下起了细蒙蒙的小雨,阴冷阴冷的,落在身上,渗进棉袄里,沾在皮肤上,冻得周老三直打哆嗦。他呼出了一口寒气,搓了搓手,实在忍不住了,跑进了县城,打算去国营饭店,喝一口热乎乎的姜汤,去去寒。
谁料,在这里他竟然看到了等了十天的姜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死丫头自投罗网了。
周老三的嘴角弯起,勾勒出阴鸷的弧度。
见姜瑜坐下,点了菜,他只看了一眼,转身就走了。
今天到国营饭店来吃饭的客人不少,等姜瑜吃上饭怎么也得二三十分钟之后了,他有的是时间提早做好安排。
***
等了一会儿,姜瑜点的菜终于上来了,她抽了一双筷子,准备开吃,忽然头顶上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
“姜瑜姐,你回来啦?”沈红英惊喜地看着姜瑜,“我问了好几次我爸,他都不告诉我你究竟去了哪儿。”
姜瑜含笑看着她:“翔叔一向公私分明,你就别为难他了。对了,这是你们同学?吃过饭了吗?坐下一起吃吧!”
沈红英拉着一个穿着天蓝色棉袄,头上扎着红色丝带的姑娘说:“这是我同学林梅梅,今天周日嘛,不上课,我们约好一起来逛县城。正好肚子饿了,就准备过来吃饭,没想到碰到了姜瑜姐,咱们一起拼桌吧!你先吃,我们去点菜。”
刚过完年,两个姑娘手里都领了一笔压岁钱,所以点菜都很大方,他们俩点了一个狮子头,一个白菜豆腐,还要了几个大馒头。
菜上来的时候,还热情地招呼姜瑜吃。
盛情难却,姜瑜跟她们一起吃完了这顿饭。
出了饭店,沈红英拉着姜瑜说:“咱们要去逛供销社,姜瑜姐跟咱们一起呗,等会儿一起回家。梅梅她二哥今天开着他们村的拖拉机进城买化肥和种子,咱们可以搭他们的顺风车,就不用走路了。”
这雨下个不停,坐拖拉机确实比坐自行车舒服和快多了。姜瑜没拒绝:“好啊,谢谢梅梅,不过我……”
她刚要说话,那边周老三就冲了出来,惊喜地看着她说:“小瑜,你这孩子最近去哪儿了?我总算找到你了!”
周老三本来想等姜瑜落单的时候再动手的,可她竟然答应要跟这两个黄毛丫头一起坐拖拉机。等她们坐上拖拉机,他哪还有机会动手,不如早点动手,反正一个是卖,三个也是卖,沈天翔那老东西讨厌得很,把他的宝贝女儿也一起卖了,还能出口恶气,也能多给他的建设攒点娶媳妇儿的钱。
姜瑜诧异地看着周老三:“周叔,你怎么在?”
周老三抹了一把脸,唉声叹气道:“小瑜,你妈今天……今天去山上捡柴,摔下了山,腿都摔断了,翔叔他们帮着把你妈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可能会截腿,我……你快去看看吧,她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啊,这么严重?”沈红英吓得捂住了小嘴,“我爸也在是吧,姜瑜姐,咱们快去看看。”
虽然对冯三娘没什么感情,不过她摔成那样,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去看看。
姜瑜点头:“嗯,走吧!”
第71章
三个姑娘在前; 周老三在后; 他的三角眼微微眯起; 肿起的眼皮堆在一起,衬得两只眼睛更小了; 那绿豆大点眼珠子里泛着幽冷的光。
沈红英和林梅梅家里条件都不错; 上面都是哥哥,早成年了; 作为父母的老来女,两个姑娘在家里都比较受宠; 因而身量发育得也比较好; 肤色更是白里透红; 散发着少女健康的气息。
周老三盯着三人冻得通红的小嘴; 讥诮地勾起了唇,这些都是好货色啊。他这趟发了!
第一次干这种事; 周老三心里头其实也很紧张; 但更多的是兴奋。他总算可以把这个把他耍得团团转的死丫头给卖了; 而且还能得一大笔钱,以后他的建设出来; 就不愁没钱娶媳妇了。
走到离医院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周老三忽然叫住了姜瑜,一脸的为难; 非常难以启齿的模样:“小瑜,你过来,我……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姜瑜挑眉:“什么事?”
“你过来嘛; 就两分钟。让红英她们俩站在那里等你就行了。”周老三站在巷子里低矮的瓦房下面,朝姜瑜招了招手,催促道。
才几步路的距离,又是大街上,姜瑜没有多想,走过去问他:“什么事?”
周老三搓了搓手,勉强一笑,说:“那个……那个你手里有没有余钱啊,能不能先借我一点,你妈住院,要花不少的钱呢!”
原来又是为了要钱,姜瑜瞥了他一眼:“我身上哪有什么钱,先去医院再说吧!”
“诶,等一下。”周老三连忙叫住了她,重复又问了一遍,“真的没钱?小瑜,那可是你的亲妈啊,不是外人。”
姜瑜瞟了他一眼:“那你自己算一算,我才上班几个月,拿了多少工资吧,我平时还要负责自己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能攒下多少钱?”
买了那块玉,去了一趟黎市,她是真没钱了,身上最大的一笔钱就是梁毅塞给她的六十块。
见周老三不说话,姜瑜拢紧了棉袄,催促道:“走吧,去医院看了再说,总不能不管她,该医的就医,没钱就先向村里借,以后慢慢还!”
“……嗯,对,你说得对……”周老三一直留意着姜瑜的背后,见那边已经得手了,他终于松了口,脸上不免也露出几分兴奋。
姜瑜看着他脸上突然而现的喜色,诧异极了,这家伙刚才不还在为钱发愁吗?怎么突然笑了,他看的是……她的背后。
姜瑜蹭地扭过头,她背后的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像牛毛一样的细雨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让天地都蒙上了一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