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揉了揉眉心,道:“他们两口子此番奉命去接人是阖府都知道的,这来回将近一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治家向来赏罚分明,明面上不赏怎么说得过去?趁此机会让她闲几个月,便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了。”
林妈妈想到李妈妈因张氏看重,向来在府里很有体面,日子自然也很是过得,可奴才的体面从来都是主子给的,一旦太太不看重她了,其他下人又怎么会不落井下石,趁机踩她?
关键她还不知道,那样人人都能踩一脚的日子,几时才是头……那的确是对李妈妈明赏暗罚了,这才不再说什么。
张氏又道:“明儿记得让人去给那两个小的量一下尺寸,做两身新衣裳,再打两套首饰,过两日我得带了她们先去伯府让大哥瞧瞧,觉得满意了,才好继续往下活动。听说这次想这个巧宗儿的人多得很,还不知道能有几成把握呢。”
林妈妈道:“大的那个长得是真好,我活了几十年,单论长相,还真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子,瞧着气度也还行,再好生打扮一下调教一下,把握还是很大的,太太只管安心吧。韩公公再权势滔天,到底是身体缺了一块儿的,回头谁家送了女孩儿去待选,谁家的女孩儿又被选中了,肯定也是稍一打听便知道,那官位高些,家里显赫些的,便轻易不会因此毁了自家的羽毛。要是送去选中了,讨了韩公公的欢心还罢了,若是送了去,又没选中,不是面子里子都丢了?所以我觉着,咱们家这个希望是真挺大的,尤其亲自看了人之后。”
“嗯,这话很是。”张氏点点头,“就是长相是天生的便罢了,气度却是后天的,我那个老不修婆婆哪里教得出来?这当中肯定也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只盼这次大哥能得偿所愿吧。”
丈夫明显是个靠不住的,过去他能为了自己伯府千金的名头,便对发妻那样的无情无义,将来自然也有可能为了更大的权势,让她步祝氏的后尘,还得娘家一直足够强大,才是她最好的后盾。
林妈妈忙笑道:“伯爷运筹帷幄,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张氏叹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且光大哥得偿所愿了还不够,还得老爷也往上升一升,大嫂才有可能同意嬿儿与慕白的婚事……嬿儿这还有三个多月就及笄了,实在再耽误不起了啊……”
张氏的大嫂、现任常宁伯夫人虞氏是个古板严厉之人,若不是陈嬿生父早亡,身份尴尬,张氏才舍不得让女儿给她做儿媳。
可一来沈延昌官位本来就不高了,还不是陈嬿的亲生父亲,她想说一门更好的亲事实在不容易;
二来张氏看中的女婿人选、她的次侄张慕白与京城的勋贵子弟都不同,打小儿便酷爱读书,天赋也高,已于去年中了秀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张氏才一心想把女儿嫁回娘家,那就算她大嫂不好相与,至少还有大哥护着女儿,大嫂也不敢太过分。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此番施清如能入得韩公公的眼,顺利留在都督府才行。
林妈妈低声道:“咱们大小姐那么好,太夫人与伯爷都喜欢,要是此番太太再助伯爷得偿所愿,便是伯夫人,也一定不会再说什么,太太就等着二爷成为您的乘龙快婿吧!”
张氏叹道:“希望如你所言了。明儿给那两个小的做衣裳时,也给那对老不修和那个色中饿鬼,也各做两身吧,不然以他们的没脸没皮,肯定会自己开口向我要的,我懒得跟他们废话……对了,以后西跨院服侍的记得都派婆子去,饭菜也都给他们按时送去,无事最好别再让他们出西跨院的门,我真是烦死他们了,以前只当陈家那一家子已经够粗鄙够难缠了,没想到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可不是,陈家的人与他们一比,都变斯文了。”
林妈妈也是直皱眉,“亏得老爷听说打小儿都是跟前头那个的秀才爹学习生活的,要是一直都跟着老太爷,耳濡目染之下,如今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都说人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前头老爷好啊,可惜了……”
张氏轻嗤了一声,“我前头公公虽然一辈子都得下地干活儿,至少一看就是个明白人,基本的礼节也都有,哪像现在这个,简直不知所谓,所以他们的儿子也大不一样。可认真说来,之前也不过是从地上滚到了草席上,就比现在高了一篾片而已,这便是低嫁寒门的悲哀了,偏还都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任何人。”
林妈妈让她说得红了眼圈,“真是苦了太太了,本来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了,偏前头老爷又……若不然,太太如今早已凤冠霞帔加身,不知道多风光,大小姐也是正正经经的嫡长小姐,又怎会……”
话没说完,就听得外面传来小丫头子的声音:“老爷回来了。”
张氏忙示意林妈妈打住,叫琥珀接了出去。
彼时施清如已梳洗完,躺到床上了。
想到白日与韩公公那遥遥的一见,再想到她与他终于又同在一片蓝天之下,彼此的距离也更近了,她心里就止不住的激动,也不知道韩公公现下正做什么?
他公务繁忙,真正是日理万机,就算今日远道归京,只怕这会儿也正忙着,不得休息吧?
真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她明日一睁眼,就已经到了她进都督府那一日啊!
第四十章 杀鸡儆猴
交三更时,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把早已安静下来的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了一片昏沉的朦胧当中。
皇宫的中枢乾元殿此时却仍是灯火通明,仿佛昏暗世界里唯一的明亮,让人远远的一眼就能看见。
“……督主这都进去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呢?”司礼监秉笔太监沈留往手上哈了一口气,又跺了一下脚,觉得时间越发难熬了。
小杜子也冷得直缩缩,低声道:“此番河南科考舞弊,干爹奉旨亲临彻查,这么大的事,皇上自然要过问得细一些。何况大过年的,干爹便奉旨出巡了,在外面又冻又累的,皇上自来倚重干爹,也势必要好生抚慰嘉赏一番的,哥哥且再等等,应该也快出来了。”
沈留又哈了一口气在手上,“我等再久都没事,就怕误了督主的正事。这些日子在外头,督主可吃得好睡得好?你小子虽然办其他事毛毛躁躁的,在服侍督主上头,倒是都不及你,回头哥哥们都有赏。”
小杜子笑起来:“那我就先谢过哥哥们了,不过我精心服侍干爹可不是为了你们的赏,我的一片孝心都是发自肺腑的,便是让我现下为了干爹去死,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行了行了。”沈留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谁不知道你小子忠心,用得着时时都挂在嘴边吗?再说了,你对着我们表忠心有什么用,你得对着督主表才有用呢……”
话没说完,就听见前方有了动静。
二人忙打住,看了过去,就见果是韩征出来了,一身绯衣玉带,在灯光下越发衬得他面若冠玉,恰如一柄行走的玉如意。
二人忙撑了伞,带人迎了上去,无声的伺候着一路到了后边儿的庑房里,待他落了座,方一个赔笑捧了热水递上:“干爹,请净手。”,一个赔笑捧了茶奉上,“督主,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韩征低沉的“嗯”了一声,先净了手,再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方问沈留,“你这么晚了还等着见本督,可是有什么急事?”
沈留忙道:“回督主,旁的倒还罢了,的确有一件事很着急。”
说着从袖里拿出一本奏折来,低声道:“这是御史台一个姓郭的御史弹劾您的折子,属下已经先瞧过了,说您‘党同伐异、卖官鬻爵、骄奢淫逸、残暴不仁’……足足罗列了您十二条罪状,若是旁的御史弹劾的便罢了,偏那姓郭的去年才参倒过长兴侯,害长兴侯被皇上罚了三年俸禄,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属下压这折子已半个月了,眼看已快要压不住,这才会急等着见督主,请督主示下。”
韩征闻言,闭了眼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却揉上了太阳穴。
小杜子看在眼里,忙低声道:“干爹连日操劳,这个时辰了还不得安寝,要不儿子给您按按?”
韩征仍是没说话,小杜子却知道他是默许了,忙乖巧的转到他身后,给他按摩起来。
小杜子毕竟打小儿就服侍人的,服侍起人来自然有一套,手指灵活的给韩征两边太阳穴都按了一遍,他便觉得舒服了好些。
这才睁了眼,看向沈留道:“姓郭的就算去年参倒过长兴侯,若无人指使,也断不敢参到本督头上来,必定有人暗中指使他,查到了吗?”
沈留忙赔笑道:“督主英明,果然就算是在千里之外,也没有任何事能瞒得过您的法眼。属下已经查明了,都是丁渭那厮在暗中指使姓郭的,许了他事成后,保他官升三级的好处。”
“呵。”韩征轻笑一声,“果然是丁渭,他这是还不甘心锦衣卫如今只能对着我们东厂摇尾乞怜,一定要把自己蹦跶得死个彻底,才肯罢休呢?”
沈留冷笑道:“属下看他就是活够了,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竟妄想要督主和咱们东厂的强,非要作得哪日督主把锦衣卫彻底给端掉了,就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二人口中的丁渭,乃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本朝的锦衣卫草创于太祖时期,那也是锦衣卫最风光的时候,单是牵连万人以上的大案,当时便有好几起,也因此奠定了锦衣卫小儿止啼的赫赫名声。
可惜善泳者往往死于溺,锦衣卫也因此惹了众怒,经过经年累月的数轮大清洗后,早已不复昔日的盛况,等到韩征掌了东厂后,锦衣卫在朝中就越发没有站的地儿了。
这也是丁渭如今一心想拉韩征下马的主要原因。
东厂算什么,草创时全是一群没根儿的奴才,锦衣卫凭什么要屈居其下,仰仗其鼻息过活?就算不能也将东厂压得喘不过气来,至少锦衣卫也该与东厂平起平坐才对!
只韩征虽然把锦衣卫压得气得都喘不过来,要也掌了锦衣卫,或是彻底把锦衣卫给端了,亦是不容易。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毕竟是御前二十四卫最重要的两卫之一,仅次于金吾卫,细论起来,从来都比金吾卫还得圣宠,且丁渭又曾当过今上隆庆帝一年的伴读,隆庆帝待他多少有几分旧情。
韩征遂淡声道:“这事儿丁渭没直接出面,一时半会儿间咱们倒是奈何不得他,那就先把账记下,杀鸡给猴儿看,拿姓郭的开刀吧,他不是想加官进爵吗?回头寻个由头,把他下了狱,赏他加官进爵吧。”
陆留忙恭声应了:“属下明白了,明儿就着手办,一定让姓郭的好生尝尝加官进爵的滋味!”
此“加官进爵”,当然非真正的加官进爵,乃是东厂的一种刑法,取桑皮纸打湿了,一层一层的贴在犯人的脸上,令其慢慢的窒息而亡,十分的痛苦,用来刑讯或是杀人不留痕迹,再好不过了。
韩征“嗯”了一声,问沈留:“还有什么要紧事吗?若不要紧,就明日再说,本督乏了,要回府去了。”
沈留忙道:“旁的都可以明日再回督主,不过姓郭的折子,还要递到御前吗?这事儿私下里已不少人知道了,属下怕扣下了,回头对景儿起来,又是一场麻烦。”
韩征静默片刻,忽然挑眉一笑,“自然要递上去,不然本督不能当众澄清自辩,皇上要如何知道本督的委屈与不容易,百官又要如何知道皇上到底有多看重本督,以后再不敢往太岁头上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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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该怎么描绘厂公的美貌,大家自行想象吧,笑着哭……
第四十一章 国本之难
韩征唇角微勾,他做的那些事,大半都是隆庆帝要他做的,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别人不知道,隆庆帝自己能不知道?
现在他正是要用他这柄利刃之时,当然会第一个护着他,尤其他还指着他继续给他寻能炼出长生不老药的得道高人,并炼药的种种难得的药引,就更要护着他了。
沈留忙又应了“是”,“督主英明,属下再想不到这些的。那属下这便护送督主回府吧。”
韩征点点头,正要再说,一个小太监虾着腰进来了:“禀督主,皇后娘娘跟前儿的德公公来了,说皇后娘娘一直等着见督主。”
韩征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
小杜子觑眼见了,忙斥道:“糊涂东西,没见都这么晚了,督主早累了吗?让德公公回去告诉皇后娘娘,督主明儿再去向娘娘请安。”
那小太监忙应了“是”,却行退了出去,却是片刻后,又战战兢兢的进来了,“禀督主,德公公说,皇后娘娘今儿一定要见到督主,若督主不去凤仪殿,他就在外面一直等着,不走了……”
还敢威胁起他干爹来?
小杜子气黄了脸,正要再骂人,韩征已淡淡道:“出去让他先回去,就说本督随后就到凤仪殿。”
小太监如蒙大赦,忙应声再次退下了。
韩征这才淡声问沈留:“十五开印后,朝上是不是又议国本的事了?”
沈留忙道:“督主英明,的确又议了。申首辅以往在这事儿上一向装聋作哑,顺着皇上意思的,这次竟也一反常态,带头奏请皇上就算暂时不过继,至少也要给文武百官一个期限,看是一年后,还是两年后立太子,毕竟储君乃国之储二,一日不立,国本便一日不稳,所以皇上才会自那日以后,再没上过朝,也没召见过哪位臣工。要不都说督主是皇上跟前儿第一得意之人呢,您可是一回来,皇上便立时召见了。”
韩征点点头,站了起来:“难怪方才本督面圣时,皇上一看就龙心不悦,还让本督明日早些进宫,他有话说。你们且等着,本督去去便回来。”
今上隆庆帝二十五岁登基,距今已十四载,却至今膝下空虚,别说皇子了,竟是连个公主都没有。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是放到寻常人家,男主人年近四旬了,依然膝下空虚,尚且要着急上火,何况隆庆帝还是一国之君,全天下的人都盯着他?
就更着急上火了。
可惜就算他三年便一选秀,选秀的标准也改为了只要宜生养,旁的都不重要,偌大的后宫依然至今没响起过任何婴儿的啼哭声。
于是争国本便成了乾元殿正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上演一次的画面,百官宗室都谏言隆庆帝早日过继、早日立储,以固国本,隆庆帝却无论如何都咬死了牙不松口,——他好容易才得来的江山,凭什么拱手让给别人的儿子?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了,等他七老八十时依然还没有儿子,他难道还用那些人说,自己不知道过继吗!
至于皇后邓氏,却是隆庆帝的继后。
当年隆庆帝还是皇子时,便膝下空虚,可一来那时候他还年轻,二来皇子虽也尊贵,却与皇上差得远了,不至有那么多人盯着他的子嗣问题,先皇后还没那么大的压力。
等到隆庆帝荣登大宝后,先皇后压力一下子翻了倍,都知道是隆庆帝的问题,不然何以所有妃嫔都没开过怀?
可谁又敢直言是隆庆帝的问题,便是御史言官,也不敢直说啊。
先皇后便代替隆庆帝,成了众矢之的,以致母仪天下才堪堪五年,便因忧思过重,一命呜呼了。
一个小家尚不能一日没有女主人,一个国家自然更不可一日无后,于是一年后,邓皇后便进了宫,成为了凤仪殿的新主人,只因邓皇后的母亲连生了四个儿子,才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