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征倒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好像方才不过就是去仁寿殿给太后请了个安,逛了一圈的样子,不过还是察觉到了施清如的脱力,借着披风的遮掩,将她身量大半的重量都倚到了自己身上,就这样一路回了司礼监,回了自己的值房。
随即又让人沏了滚茶,上了点心来亲手递给施清如,“清如,先吃点东西,喝点热茶缓缓吧,我听说紧张时吃甜食,立时便能缓解许多。”
施清如却哪有心情吃东西,她心这会儿都还“砰砰”直跳呢,不过倒是把一杯茶都喝完了。
这才觉着身体暖和了过来,整个人也舒缓了过来。
忙低声问韩征,“督主,我们今儿这一关,算是过了吗?真是太惊险了,万幸有惊无险,终究还是过了!”
韩征见她这会儿都还脸色苍白,满眼惊惶,爱怜的抚了抚她的头发,道:“今儿这一关算是过了,应当也能保一阵子无虞了,但终究还是迟早会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会惹得皇上对我心存猜忌的。不过只要再有半年的时间,西山大营和五军都督府都至少有一半在我掌握之中,金吾卫也有一半在我掌握之中后,便皇上再猜忌也不怕了。”
施清如稍稍松了一口气,“能保一阵子无虞也是好的,只要太后和福宁长公主这程子不再生事。想来眼下她们也顾不得生事了,萧大人与丹阳郡主都恼上了她们,太后身体瞧着也是岌岌可危,光福宁长公主一人,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顿了顿,叹道:“倒不想郡主竟对督主用情那般的深,为了督主,当真是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以前便知道她的心意,但以为也就尔尔而已,如今方知道,竟是我低估了她对你的心意。”
韩征皱眉道:“你早知道丹阳郡主她对我、对我……吗?”
施清如低“嗯”了一声,“我早瞧出一些端倪来了,毕竟大家都是女子,爱的又是同一个人,只不敢确认而已,何况这是她的私事,我没有权利替她决定要不要让督主知道,所以一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却不想,是在今儿这样的情形中,最终确认的,且没想到她用情这么深……可惜督主此生都不能回报她了。”
“何止此生?”
韩征断然道,“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依然不能回报她,我们可说好了,至少要做三生三世夫妻的。所以我才不能欠她这个情,一旦欠了,可就还不清了。如今只盼太后能说到做到,不再逼她和亲南梁太子吧,想来如今萧琅已知道了,太后母女也休想再逼她了。”
施清如听得韩征这般坚定的说要与她做三生三世的夫妻,半点也没有因丹阳郡主的深情就动摇,心里虽对丹阳郡主有歉然,更多却是甜蜜与窝心,柔声道:“好,我们一定要做三生三世的夫妻,谁也不能变卦!至多这辈子有机会了,我们尽量对郡主好,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是,我们都尽可能对她好吧。”
话锋一转,“就是太后纵答应了不会再逼她,瞧福宁长公主最后疯魔那个样子,只怕也不会同意的,哎,如今只盼萧大人能顶住来自太后和福宁长公主的巨大压力,护好郡主吧。”
韩征片刻才道:“萧琅是个难得的性情中人,又看重妹妹,定会拼尽全力护她的。何况最后拍板决定的人到底是皇上,也由不得太后母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总归我也会尽力替他们兄妹周旋的,就当是还他们今日的情吧。”
施清如低声道:“方才萧大人是怎么同意了替督主隐瞒的?他没提什么要求吗?”
总不能光她最后那祈求的一眼,还有丹阳郡主分明话中有话的哀求,便让萧琅心软了,连这般大好的机会都能直接不要吧?
韩征摇摇头,“他什么要求都没提……”
之前萧琅带着韩征进了太后寝殿旁就近的厢房后,不待韩征说话,径自已低声道:“韩厂臣放心,不论结果如何,在我这里,都只有一个结果,谣言的确是谣言,所以验不验的,也没什么分别了,我们实在犯不着再多此一举。我也已想好,哪怕大周暂时不与南梁开战了,也不会再留在京城,待南梁太子回了国,便会自请去陕甘总兵府也好,云贵川总兵府也好,总之一定不会再留在京城,一定会离得远远儿的。还请韩厂臣届时助我一臂之力,只要我不在京城了,我母亲与皇祖母自然也就消停了。”
因为两国暂时打不起来了,凉州萧琅自然也去不成了。
便想着要不再在京城待一阵子,看局势会不会再生变。
却不想,局势先没有生变,他唯一的妹妹却要被亲娘和亲外祖母亲手给推入火坑了,还为的是所谓的他的‘大业’,简直就是可笑又可恨!
别说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坐上那个位子,亦心知千难万难,就算他真想要,也绝不会拿自己亲妹妹的终生去换,踩着自己亲妹妹的血泪上位,——母亲与皇祖母真的是疯了!
所以无论韩征是不是真太监,萧琅的决心都已下定了,更确定的说,今日之事,只是让他的决心更坚定而已。
何况施清如与丹阳郡主都那样哀求他,他怎么忍心让她们难过?
他能因爱屋及乌,也因对韩征的惺惺相惜,一个多月以来什么都烂在肚子里,如今自然也能继续当什么都不知道,不会去求证那个其实已经显而易见的‘万一’。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也会对韩征情根深种。
不怪她时常都郁郁寡欢,分明一副有心事的样子,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还要装出一副开心无忧的样子来让他安心;不怪她曾经那般支持他追求清如,那般为他着急难过,她分明是知道自己的爱情从来都无望,所以才由衷盼着他能得到真心相爱之人。
可惜他终究没能得到,她更是比自己还要苦,若不是此番被逼到了这个地步,连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心意都不敢,——他们兄妹倒真是一对儿难兄难妹了!
不过认真说来,萧琅也不是什么要求都没提。
只不过他的要求不是为自己提的,“韩厂臣,除了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远离京城以外,我还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以后不要做王莽霍光之流,不颠覆宇文家的江山,更不做祸国殃民,让朝纲混乱,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之事;再就是,若将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若那时候我母亲还健在,我希望你至少能留她一条性命,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替她母债子偿。”
毕竟萧琅心里很清楚韩征肯定一直恨着他母亲,偏偏他母亲还一再的惹他,一再的在已有的旧仇上,不停的增添新恨,要让韩征一直忍着,哪怕到了最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韩征肯定不愿意。
可那终究是他的母亲,再不好也是他的母亲,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只能与韩征有言在先,将来母债子偿了。
至于隆庆帝和太后,以前者对韩征的宠信和提拔知遇之恩,萧琅倒是仍不觉得韩征会对隆庆帝怎么样;而后者,眼见身体都成那样了,还不知颐养天年,一心只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就算大不孝萧琅也要说,又还能活几年呢?
所以自然没有他替他们有言在先的必要了。
韩征说到最后,有些怅惘,“他最后还让我好好儿爱你,好好儿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因为你难得,更因为你值得……若他为自己提了要求,我心里都还好过些,可他什么要求都没为自己提,想的始终是社稷百姓,我这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可惜这么个难得的性情中人,我却不能与之为友,实在遗憾!”
施清如听他说完,心情也颇复杂,半晌方道:“他的确难得,尤其长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有太后母女的耳濡目染,依然能这般出淤泥而不染,实在难能可贵了。不过督主将来也未必就没有机会与他为友了,你们都还年轻,都还有好几十年的光景儿呢,彼此本又暗中欣赏,惺惺相惜,将来只要有了合适的契机,成为挚友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顿了顿,“将来若督主……,更是需要大肆用人,难道还能白白放过这样一个品德才干都上佳之人不成?肯定要委以重任啊。”
韩征点点头,“这倒是,总归也要不了多久了。只是今日算来终究、终究利用了他,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儿,觉得自己让他的所作所为一衬,立时成卑劣小人了一般……”
他临去仁寿殿前,虽有顾公公在场,不好与柳愚说太多话,更不好把话说明了。
可到底彼此主从这么多年,自有默契,很多事真的是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足以知道彼此的想法了。
是以到了仁寿殿,韩征与施清如进殿拜见太后后,柳愚虽就留在殿外候着,哪里也没去,也足够他把该安排的,都不动声色安排下去了。
若殿内动静儿小,到时间后,便会有人来请韩征,说是有八百里加急军务到了,阁老们立等韩征去议事;不然就是隆庆帝立等着见韩征,有要紧之事吩咐。
反之,若殿内动静太大,时间也拖得太久,便得把萧琅引到仁寿殿了,反正也很好引,只要让萧琅知道太后与福宁长公主一心逼丹阳郡主嫁给南梁太子后,他一定会立时赶到,质问阻止太后母女的。
在这一点上,韩征没理由的坚信萧琅绝对做不出出卖自己妹妹,踩着自己妹妹的血泪上位之事,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清如,凡事都会以清如的安危为要一样。
所以等萧琅到了仁寿殿后,势必会与太后母女发生激动的争吵冲突,届时内忧当前,太后母女十有八九是顾不得外患了,少不得要先平定了内忧,才好一致对外。
那韩征便又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足够改变局势了。
却不想萧琅没到,丹阳郡主先到了,还以那样的方式为他‘作证’,甚至答应了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她‘自愿’和亲南梁太子,这下萧琅赶到后不用质问太后母女了,都是聪明人,仅凭一言半语,已足够他什么都明白了。
自然韩征也没时间趁机带了施清如离开了。
之后萧琅忽然主动提出要亲自给他验身,他当时面上不动如山,胸有成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慌的。
爱屋及乌与惺惺相惜在只是怀疑面前,能起到的作用,在确凿无疑的事实面前,还能不能存在,谁都说不好,那么大的诱惑,谁又经得起呢?
可到了那个地步,韩征除了赌,除了趁机飞快的与萧琅谈条件,也别无他法了。
万万没想到,萧琅压根儿没想过要与他谈条件,一开始抱的就是替他解围脱困的心,与丹阳郡主的不求回报异曲同工……实在没法让韩征心里不因此大受触动,进而觉得自己在胸襟品德上,实在差萧琅差得远。
萧琅当时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必定有原因,他又是个聪明人,如何想不到这一层?
却依然选择了帮督主,帮他们,她只能再次感叹福宁长公主也不知前世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能有这样一双明珠清泉一样的儿女了!
施清如因握了韩征的手,低声道:“督主也别想那么多了,咱们也是为了能活着,不然谁不愿一辈子都光风霁月,问心无愧呢?”
韩征“嗯”了一声,“我让人送你回司药局吧,我这儿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儿要忙,你留下我也没法儿陪你。晚间也别等我了,肯定仍然回不去,但不许再胡思乱想,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记得万事都有我。”
施清如知道他忙,尤其在这个当口,乖巧的应了“好”,又叮嘱了他一番也要吃好睡好,照顾好自己后,才出了他的值房,由柳愚给安排的两个小太监,给一路送回了司药局去。
其时江院判已经在仁寿殿给太后诊过脉了,因已经快一年没给太后诊过脉,他压根儿不知道太后如今是什么体质,又没有以往的脉案做参考,不由暗暗叫苦不迭。
面上却是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加倍小心翼翼的为太后施针,所幸江院判行医这么多年,医术本身也的确是太医院数得着的,不然也轮不到他当这个院判了。
一番诊治之后,总算让太后慢慢醒了过来,却是脸歪嘴斜,口不能言了。
直把福宁长公主气急了个半死,指着江院判便怒骂起来:“你到底怎么能母后治病的,方才晕倒前,母后都还好好儿的,现在你几针下去,却成了这样,你到底会不会行医治病?还是堂堂院判,却只有这点微末本事,你这个院判到底怎么当上的?治不好母后,本宫要了你的命!”
唬得江院判忙忙跪了下去,战战兢兢道:“回长公主,太后娘娘这是急怒攻心之下的偏瘫中风之兆,所幸如今还不算严重,可也要臣施针几日十来日,再辅以汤药治疗,方有望好转,实在不是臣无能,而是太后娘娘病情确实如此啊,求长公主千万恕罪。”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若长公主不信,可以传了太医院其他太医来会诊的。不然,也可以请了恭定县主和常司正来会诊,长公主便知臣所言是真是假了。”
心里既有几分好奇与幸灾乐祸,为什么太后病了,仁寿殿不传恭定县主,却忽然又传了他,莫不是太后已不喜欢不信任恭定县主了,司药局也要跟着失势了?
又忍不住担心万一太后回头有个什么好歹,福宁长公主与皇上把罪都怪到他和太医院的头上,那岂不是当了恭定县主和司药局的替罪羊了?
福宁长公主听他提到施清如,却是悻悻的没有再说。
眼下她哪还敢让那个小贱人给母后治病,指不定她怀恨之下,一针下去,母后便没了……她如今可万万不能失去母后!
萧琅在一旁打圆场:“江院判请起来吧,家母也是太担心皇祖母了,才会口不择言的。您尽管给皇祖母治病,回头等皇祖母大愈了,自然重重有赏,便是皇上,也定会重重有赏的。”
待问明白江院判太后要能说话,至少也得两三日去后,索性让江院判这几日就在仁寿殿随时待命,哪里都别去了。
又请段嬷嬷千万带着仁寿殿的宫人,加倍精心的服侍太后,他和丹阳郡主晚些时候再过来瞧太后后,方带着丹阳郡主,回了她的寝殿去。
却是一进了屋,便让百香等人全部退下了,方看向丹阳郡主,沉声道:“足足半个多月的时间了,为什么不告诉大哥,什么委屈压力都自己一个人扛下?珑儿,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哥,还拿我当大哥吗?”
丹阳郡主没有看萧琅,只是苦笑道:“告诉了大哥,让大哥与皇祖母和母亲大闹一场,弄得母子之间越发的生分,彻底母子反目吗?我实在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何况之后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哥了。好在是除了见不到大哥以外,其他时候我还是有一定自由的,不然真跟囚犯没什么两样了呢……”
“以后不想笑,就别勉强自己了!”萧琅见她又要故作开心无忧了,以前他不甚明白,如今却是全明白了,哪里还忍得住心痛,“我妹妹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却连苦笑都不能由己,足见我这个大哥当得到底有多失败!”
丹阳郡主便依言没有再笑了,定定迎上了萧琅的双眼,“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全天下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哥哥了,真的,这辈子我最大的幸运,便是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哥哥。”
她早早就没了父亲,以为自来疼爱自己的母亲与外祖母到头来待她也不过如此,若再连兄长也跟她们一样,她就真只能心如死灰的去死了,万幸兄长跟母亲、外祖母终究不一样,老天爷待她,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善意的!
萧琅就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了她之前被簪子戳破的地方,“还痛吗?你怎么那么傻,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