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娘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时间这东西,只要有心挤,终究还是挤得出来的?”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会话儿,话题终究还是歪回了丹阳公主这一去之上。
施清如想到丹阳公主最后的泪眼,这会儿心里都还沉甸甸的,叹道:“再是金枝玉叶,生来尊贵又如何呢?仔细想来,未必就及得上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孩儿。旁的且先不说,光接连几个月的赶路,就够公主受的了,那翟车再宽大再舒坦,说到底活动的空间只有那么一点儿大,一日两日的还罢了,时间一长,只怕也舒坦不起来了。”
小杜子在外笑道:“干娘别担心,等到了天津卫,公主一行就要上宝船走水路了,只留押送公主嫁妆的人继续走陆路,那只要公主不晕船,宝船那么大,活动的空间还是尽够的,所以公主不会不舒坦,干娘就放心吧。”
施清如这才知道原来丹阳公主此行应当不至有她想象的那般辛苦,心下总算多少安慰了些。
再与小杜子说了几句话儿,便假寐变成了真困,不知不觉陷入了迷糊当中。
还是额间忽然一痛,随即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摔到了马车的地面上,在马车里颠来簸去后,才猛地清醒了过来,忙急声问道:“小杜子,出什么事儿了?”
小杜子同样惊慌的声音片刻才自车外传来:“是忽然惊马了,干娘别怕,千万护好自己,马上就能稳住了……”
随即喝骂车夫,“你倒是快点儿把马儿稳住啊,还有你们几个,还不上前帮忙!要是我干娘有个什么好歹,你们都等着我干爹生吞活剥了你们吧……啊……”
可惜话没说完,自己先惨叫起来,然后是一记沉重的重物落地之声,还有随行缇骑的惊呼,“快去一个人救杜公公起来,肯定摔得不轻!”
韩征虽先回了宫去,却留了小杜子领着六个缇骑留下护送施清如回去。
如今去了一个救助小杜子,还剩五个缇骑,再加一个车夫,整整六个大男人,却连一匹受了惊的马都制不住,若真让县主有个什么好歹,他们可就真都不必活了!
六个人因此都十分的着急,飞扑上前勒马的勒马,控车的控车,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可那马儿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惊,无论他们怎么抽打,甚至动了刀,依然没命的疯跑着,反把先后骑到马背上的两名缇骑都甩了下去,都摔得头晕眼花的。
车里的施清如一直被颠来簸去的,就更是头晕眼花,恶心欲吐,浑身都痛了。
心里更是乱作一团,好好儿的忽然就惊了马,这绝不可能是一场意外,定是有人蓄意为之,可会是谁呢?会是福宁长公主吗?她才儿女都离她而去了,伤心恼怒之下,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都不足为奇,何况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但她应当暂时没有精力谋害她,也没有那个能力在韩征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才是,能被韩征留下护送她的,小杜子自不必说,其他人定也是心腹中的心腹,岂是那么容易利诱威逼的?
那如果不是福宁长公主,还会是谁呢……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马车忽然不再颠簸了,施清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心下不由一喜,看来是缇骑们终于把马稳住了,念头还没闪过,又觉得浑身都火辣辣的痛,痛得她暂时顾不得去想别的了。
车帘却忽然被撩开,露出了韩征急得都快扭曲了的脸:“清如,你没事儿吧……”
一边说,一边已敏捷的钻进车里,将施清如自地上抱起,整个拥进了自己怀里,这才觉得自己的心跳又恢复了,身体也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他自己觉着抖得没那么厉害了,于施清如来说,他却抖得与秋风里的落叶无异,知道他吓坏了,自己虽也吓坏了,这会儿满心都是后怕,但因为他及时赶到,她已经在他怀里了,心却是霎时安定了不少。
于是反倒安慰起他来:“我没事儿,就是身上有几处磕得有些痛,也被颠簸得有些恶心难受而已,但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别担心,也别害怕了,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倒是你,不是说皇上急召吗,怎么又回来了?”
韩征却仍紧紧的抱着她,半晌才松开了,但仍没顾上说话儿,而是立刻全身打量起她来,见她除了额头上撞了个包,破了点儿油皮,人也蓬头垢面,很是狼狈以外,倒是没有其他的伤了。
忙又撕扯起她的衣裳来,他必须得确定她身上没有其他伤,不但外伤,连内伤也没有了,才能真正安心!
让施清如忙忙一手按住了他的手,一手抓紧了自己的衣领,低声赧然道:“你干什么呢,外面小杜子他们都还在呢,让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儿……我真没事儿,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不知道么,你就安心吧,就算要看,也等回去了再看,好吗?”
韩征见她的确不像有严重内外伤的样子,这才吐了一口长气,复又将她整个儿抱进了怀里,这回就比方才动作要温柔得多,力气也要小得多了,但那种失而复得的后怕与喜悦,却只多不少。
外面小杜子等人彼时也都已缓过来了,想着方才竟是韩征忽然出现,亲自出手,才制服了马儿,若不然,这会儿还不定是什么情形,若再糟糕一点,更是后果不堪设想。
都是又羞惭又后怕,忙都上前给萧琅跪下请罪:“都是儿子/属下等护卫不力,请干爹/督主责罚。”
韩征看向小杜子等人的眼神,可就没有看向施清如时的温柔与珍惜了。
他居高临下冷晲着几人,半晌才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冷笑,“先回府。”
等他确定他的宝贝没事了,再来惩罚这几个护卫不力的蠢材也不迟!
忙有跟他一起去而复返的一名缇骑拉了另一匹马过来,又有另一名缇骑上前帮前者,很快便把马车重新套好,驾车的人自然也换了。
韩征这才放下车帘,让施清如倚在自己怀里,柔声道:“乖乖,你先歇一会儿,等到了家我再叫你。”
施清如的确又疲惫、浑身又痛,却睡不着,哪怕眼下韩征就在她身边,甚至她整个儿都笼罩在他向来都能令她安心的气息之下,她依然睡不着,毕竟她才经历了一回死里逃生,不止她,换了谁都只怕会睡不着的。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待感觉到自己和韩征的心跳都平复了后,才低声道:“我方才一直在想,到底是谁要害我,想来想去,除了福宁长公主,一时真想不到旁人了。可福宁长公主这阵子应当没空谋害我才是,那还会是谁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平常不是在府里,便是在宫里,路上也护卫森严,歹人想要害我都缺乏机会,所以才会选了今日,但督主却是需要时常出门在外的,千万要小心又小心才是。”
方才若不是他忽然出现,谁知道受惊了的马儿得什么时候才能被制服,等终于被制服时,她又会不会非死即残了?
真是现在想来都还让她后怕不已,实在不敢想象若再有下次会怎么样,若同样的事情落到了韩征头上,又会怎么样。
韩征却是沉声道:“我已经约莫知道是谁要害你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你已经知道了?”
施清如愕然,“你怎么知道的,那是谁?你就是因为知道了,才会去而复返,赶了回来救我吗?”
韩征双眸漆黑如渊,没有丝毫的温度,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还在自己怀里,浑身无形的冷意便都收了,轻柔的抚着她的头发道:“现在我还没有最后确定,等待会儿送了你回府,安顿下来后,我便去最后确定,确定了晚间便回府都告诉你。”
总是因为他直接或是间接的缘故,让她每每受到这样那样的伤害,乃至数度危及性命,他真的不是个好丈夫!
施清如闻言,便知道他怕是有为难之处了,很是体贴的应道:“没事儿,什么时候空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都行,方才虽然险,好是在有惊无险,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实在不必放在心上。那督主这样半道折回来,皇上召见怎么办?不然我自己回府吧,你先进宫面圣去,公主出降于公于私都是大事儿,皇上肯定一直惦记着,等着你回去复命呢。”
韩征半晌才沉声道:“皇上并没有传召我,他虽疼丹阳公主比旁的侄女小辈都多,说到底也不过就那样,在她看来,让她十里红妆,富贵尊荣已经足够了,他怎么可能一直惦记着,等着我回去复命?所谓的传召,不过只是一个……误会罢了,晚间我一并告诉你。好了,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吧,万事都有我。”
施清如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也就乖巧的没有再问,又闭上了眼睛。
如此迷迷糊糊的回了都督府,韩征一路抱着施清如回了他们的院子,把在隆庆帝当初被邓庶人所算计,差点儿就侮辱了施清如时,就有过了一次差不多经历的桃子和采桑都唬了个够呛,只当又出什么事儿了。
还是韩征沉声道:“夫人没事儿,就是不小心马儿惊了一下,磕着了,你们准备热水来,服侍夫人更衣梳洗吧。”
施清如也在他怀里娇嗔道:“我真没事儿,我说要自己走进来,督主非不让,看吧,果然给桃子和采桑吓着了吧?”
桃子采桑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给她准备热水去了,因见午时快到了,又一并吩咐了厨房准备午膳。
一时热水来了,韩征也没让桃子采桑服侍施清如,亲自服侍了她一回,见她身上的确只有几处青紫,松气之余,依然心疼得够呛,亲自给她都上了药,又陪她一道用了午膳,还吩咐了采桑一通,一定要好生替她弄得吃的补补身体后,才出了正院。
一直侯在外面的小杜子见他出来了,忙小跑着迎了上前,小心翼翼道:“干爹,干娘没事儿吧?”
韩征冷冷道:“你干娘没事儿你也免不了该受的惩罚,回头就自己去领三十鞭子吧,要不是你干娘方才替你求情,本督绝不会如此轻饶你!”
顿了顿,扔下一句:“立刻传孙钊来见本督……备车,本督要去御马监,也让孙钊直接去御马监!”拂袖而去了。
第二百三一章 凭什么
小杜子听得韩征只是罚自己三十鞭子,又羞又惭,忙跟上他低声道:“干爹,都是儿子不察,才会让干娘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且要不是您老人家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您只罚儿子三十鞭子怎么够?求您再罚儿子重一些吧,不然儿子实在难以心安。”
韩征冷哼道:“本督也不想罚你这么轻,可你干娘特地为你求情,说敌暗我明,这事儿怨不得你,也怨不得那几名缇骑,让本督千万从轻发落,回头见了你干娘,记得好生给她磕头道谢。”
除了施清如求情,也是因为他知道这事儿实在怨不得小杜子,毕竟他自己事先也没想到,何况小杜子?
不然他绝不会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当然,也是因为眼下他急着去找罪魁祸首!
韩征坐车很快进了宫,却没先去面圣,也没去司礼监,而是径自去了御马监,——一个二十四监里除了司礼监,最重要、权柄最大的衙门,也是在旁人看来,与司礼监明里暗里别苗头的衙门。
御马监的掌印大太监叫黄禄,自然也算得上是皇城里数得着的人物了,比起韩征来,却差得远了,是既没他年轻好看,也没他圣眷隆重,更没他的雷霆手段,可以说在韩征的光芒之下,他这个二十四监里的第二号大拿,实在当得有些憋屈。
但哪怕再不如韩征,能做到御马监的掌印,也足见黄禄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了。
也因此,御马监的人虽然平日里见了司礼监的人,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的,心里却都是不服司礼监的人的,两边的人私下里不知道,面儿上也是从来没有往来,更别提有事没事彼此串门儿的。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今日司礼监的韩厂公,竟然会忽然就亲临了他们御马监呢!
御马监的人一时间都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你看我我看你的,都愕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便是随韩征一路而来的小杜子,也不明白他忽然要来御马监,到底是为了什么,终于忍不住小声开了口:“干爹,您这是……”
韩征却是充耳不闻,直接看向御马监的人,沉声问道:“你们黄掌印呢,去告诉他,本督来了,要立刻见他!”
御马监的人见他面沉如水,无形中透着一股迫人的威压,虽心下不服,面上却也不敢表露出丝毫了,忙有几个太监赔笑着应道:“我们掌印大人在里边儿,厂公里边儿请。”
另有几个太监则飞奔往里去了。
韩征却等不到黄禄出来,径自已往里走去,御马监的人也不敢拦他,只得赔笑着在一旁引路兼探话儿,“不知厂公此刻亲临,可有何吩咐,奴才们洗耳恭听。”
换来小杜子的哼笑,“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听我们督主的吩咐?只管带你们的路便是了!”
都不敢再说了,只继续赔笑着引路。
却是刚过了两道穿堂,就见黄禄被簇拥着迎了出来,身上的服制倒是与韩征的一般无二,却被韩征的玉树临风给衬得又老又丑,简直不能看了。
黄禄的脸色因此更难看了,“不知韩厂公大驾光临,咱家真是有失远迎了,可是皇上有何旨意?还是出什么大事了,才能有劳韩厂公贵脚临咱家这贱地儿啊!”
语气也十分的不好,唬得两边的人都忙忙低下了头去,惟恐当了现成的出气筒;又都越发明白为何两位大拿水火不容了,旁的不说,单只比外表年纪资历三样儿,已足够黄掌印生气不平了。
韩征已掸着衣袖淡笑道:“皇上并无旨意,是本督有要事要当面请教黄掌印,黄掌印看是去屋里说,还是就在这里说?本督倒是都无所谓,就怕黄掌印待会儿后悔。”
那副漫不经心中无形透着轻慢的样子,简直能气破人的肚皮。
黄禄手下余少监见他脸色越发难看了,忙赔笑低声道:“大人千万息怒,别跟这小白脸儿一般见识,指不定他什么时候便触怒了皇上,有他哭的时候呢!还是屋里说去吧,省得回头闹得那个……不好看。”
一边说,一边觑着黄禄,见他脸色虽仍十分难看,到底什么都没说,便知道他是默许了,因忙朝韩征赔笑道:“厂公难得大驾光临,自然是要屋里去好生奉茶了,整好儿我们掌印大人昨儿才得了新贡上来的大红袍,奴才这便给二位沏茶去啊。”
又殷勤的引了韩征和黄禄进屋,待二人落了座后,才忙带着一众服侍之人,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便也沉声吩咐小杜子,“让人都远远的退开,你守着门口,孙钊来了就直接让他进来,其他人没有允许,决不许靠近半步!”
小杜子见他满脸的冷肃,忙恭声应了“是”,也却行退了出去。
心里忍不住有些慌张,瞧干爹这架势,待会儿别不会与黄禄打起来吧?
可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总不会干娘今儿惊马之事,与黄禄有关吧,虽说皇城所有马匹都归御马监管,当时给干娘拉车的马却是他们自家府上的,与黄禄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啊……
小杜子忧心忡忡的出了门,心下虽没底儿,执行起韩征的命令来却是一丝不苟,把门口守得严严实实,任何人都休想靠近半步。
却不知道屋里根本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般剑拔弩张,黄禄也早换了一副面孔,对韩征的称呼更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少主怎么会忽然亲自过来,不是早就说好了,让孙钊两边传话儿的吗?少主这也太冒险了!”
原来黄禄便是当初韩征与施清如和盘托出他真实身份时,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