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帝也因沉声道:“韩征,朕这些年自问待你已够亲厚够信重了,念着你此番受了委屈,小节上也没有与你计较,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不成?你口口声声‘清君侧’,你真正想清的,不止是‘君侧’,还有朕这个君吧!可惜太后说得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哪怕能把文武百官都收买都镇压住,也休想堵住悠悠众口,休想掩盖你是一个乱臣贼子的事实!”
顿了顿,“当然,这当中也不是没有存在误会的可能,朕念在你这些年对朕忠心耿耿,对朝廷也鞠躬尽瘁,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的份儿上,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好生认个错儿,以后也保证会继续忠于朕,忠于大周,方才的话,朕就当从来没听见过,你自己看着办吧!”
韩征缓缓踱步到了太后和隆庆帝面前,居高临下看了母子二人一回,方似笑非笑道:“你们母子心里明明知道我不是在胡说八道,你们也没有听错,还打算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我也懒得与你们多费口舌,——黄禄,你来说吧!”
早已等候多时的黄禄便忙应声上前,满眼仇恨的看着太后和隆庆帝,冷冷开了口:“当年先主的确蒙你们母子所陷害,被先帝亲自下旨诛杀,先主的儿女妻妾皆同罪论处。可惜老天开眼,冥冥中自有安排,早就让先主的韩良媛出了宫去,还在宫外生下了先主的长子,亦即我家少主,又忍辱负重十五载,才终于等来了今日,等到了为先主申冤报仇,讨回一切的这一日!”
话音未落,太后已尖声冷笑起来:“什么韩良媛,哀家怎么从不知道废太子后宫还有一个姓韩的良媛?分明就是你们为了掩饰自己乱臣贼子,作乱谋逆的事实,生编硬造的,只要哀家活着一日,你们就休想得逞,你们也休想一手遮天,哀家相信大周千千万万的臣民总有真正忠君爱国,眼明心亮不畏强权的!”
心里却半点没有嘴上说的这般的铿锵坚定,只因她已恍惚记起,当年东宫的确有过一个韩姓良媛,因为废太子十分宠爱她,废太子妃那时候还几次到她宫里哭诉,惟恐庶子生在了嫡子之前,再以废太子对韩良媛的宠爱,哪日指不定自己连太子妃的位子都要保不住。
所以太后对韩良媛有几分印象,只不过后来听说对方在出宫回乡省亲的途中,不幸坠入了江中,尸骨无存,废太子妃没两年也如愿生下了嫡子来,再没在她面前提起过韩良媛,她自然很快也忘到了脑后去。
却不想,时隔二十年,她竟又忽然听到了韩良媛的名字,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当年所谓的‘不幸坠入江中,尸骨无存’,如今看来,也是大有文章,也因此,才会让韩征逃过了一劫,也为自家母子留下了这么大的隐患,终于于今日彻底爆发了!
太后想到这里,心里越发的凉,也越发的绝望了。
本来方才她还以为只要自己愿意赴死,多少应当能为隆庆帝迎来转机,而只要隆庆帝能活着,那终究便有为她报仇雪恨那一日的希望。
万万没想到,转机倒是真来了,却是事态进一步糟糕的转机……
黄禄毫不示弱,“先主后宫有没有过一位韩良媛,褚庶人应当比谁都更清楚才是,那时候整个皇宫,还有对东宫上上下下,一草一木比你更清楚的人吗?若不然,你们母子也不能那般轻易就陷害了先主,害得先主和东宫所有主子都被诛杀了不算,还夺去了本该属于先主的天下、属于先主的一切了!”
想到当年先太子对太后的敬重对隆庆帝的爱护,想到先太子妃日日都要带了儿女去太后跟前儿请安承欢,想到那时候东宫一众主子都是由衷拿太后当亲娘、亲祖母,东宫的宫人们也都与凤仪殿的宫人们来往密切,亲如一家,黄禄至今都还恨得牙痒痒。
贱人母子当年是多么的能忍、能装,才能蒙蔽住东宫上下所有人,且一蒙蔽就是那么多年啊;东宫上下所有人又是多么的傻,才能被蒙蔽那么多年,愣是只差被卖了还帮着人数钱,最后更是生生葬送了一切啊!
太后冷笑道:“哀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一个背主的奴才,也没有资格与哀家说话!漫说当年废太子宫里没有你所谓的那个韩姓良媛了,就算有,无缘无故她出宫去做什么,她出了宫后,见过哪些人,又有没有再嫁他人,谁又说得准?就凭着一个‘韩’字,就想无中生有,冒充天家血脉,掩盖作乱谋逆的事实,你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还有当年废太子巫蛊谋逆之事,乃是先帝亲自定的案,一应旨意也都是先帝亲自下的,先帝何等英明神武之人,岂容尔等污蔑抹黑?哀家和皇帝便是死,也绝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太后说完,便满怀期待的看向了隆庆帝,希望他能立时声援自己,与自己一道,无论如何都不承认韩征的真实身份,不管他的所谓真实身份是瞎充字号的也好,还是真的也好,总之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那韩征便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乱臣贼子’的恶名,他们母子也不至哪怕死,都得背负污名而死,连死了都免不得身败名裂了!
总算隆庆帝这次再没犯糊涂,只顾与她怄气了,很快也冷冷开了口:“昔年陈胜吴广不过带领一群乌合之众所谓‘起义’,尚且要事先造势一句‘大楚兴,陈胜王’,好糊弄无知民众。如今你韩征既早有谋朝篡位之心,自然也要有样学样,给自己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和理由才是,也省得天下万民光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了你!”
“可惜朕不是傻子,满殿的文武亲贵也不是傻子。若当年那位所谓的韩良媛真已身怀天家血脉,又岂能出宫去?废太子夫妇便先断不会同意,别说其时废太子尚无子嗣,就算已有,天家血脉也断不能随意流落在外。后宫妃嫔都需定期请脉,韩良媛若真有孕,也断瞒不了人!所以你们务须再为自己扯一层遮羞布,事到如今,再厚的遮羞布,也遮掩不了你们是乱臣贼子的事实了!”
说完看向一众阁老亲贵,“你们都是朕的臣工,都是大周的臣工,就眼睁睁看着朕被逼迫至厮,看着乱臣贼子嚣张至厮吗?你们若一味的助纣为虐,甘做乱臣贼子的爪牙,就等着遗臭万年吧!”
隆庆帝倒是不知道东宫曾有过一个韩良媛,他哪怕是亲弟弟,也不好管自己兄长房里的事,但黄禄既敢公然这般说,那就算是假的,他们也势必早已给做成真的了。
何况他方才仔细看了看韩征的眉眼,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使然,竟真让他看出了几分先太子的影子来,可恨他以前怎么就从没发觉过呢?那他的生机便越发渺茫,越发微乎其微了。
自然更犯不着再委曲求全,尊严全无!
众阁老重臣都是一脸的茫然,虽知道韩征在下一盘大旗,事先也早有默契,不然也不会打昨儿起,就一直替韩征冲锋陷阵了。
却是万万没想到,韩征竟是废太子……先太子遗失在外的长子,那大家伙儿岂不是不必再忧心新君的人选,不必再想那些个有的没的,现成的人选就在眼前了?
难怪韩厂公一直兢兢业业,把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此番更是势如破竹,不留退路,他根本就是提早就在治理好自己的江山,根本就是筹谋了多年,誓要一击即中,为先太子讨回公道,也为自己一脉讨回江山和一切啊!
只这个消息实在太让人震惊也太让人意外,众阁老重臣心念电转之余,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了。
还是平亲王最先开了口:“当年宫中巨变,大皇兄薨逝之前,曾传我到东宫,与我说的便是几年前,他后宫的韩良媛因不堪忍受先太子妃的迫害,怕腹中新近怀上的胎儿再重蹈头一胎不幸四个月即滑胎之覆辙,所以隐瞒自己已有孕之事,求得大皇兄同意她回乡省亲,后在途中落水而死之事。”
“大皇兄当年亲口告诉我,韩良媛离宫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他自得知了此事后,便一直派了人在大江南北的寻找韩良媛母子,总算于新近有了线索,知道韩良媛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算来是他真正的长子,母子都还幸存于世之事。让我将来待侄儿被找回京中,认祖归宗后,一定要多多照拂于他,让他能尽快适应宫里和天家的生活,也能尽快培养出真正的皇长孙应有的气度和风范来。所以我可以证明,韩征的确就是大皇子的长子,是我们宇文家的血脉!”
安亲王随即也道:“此事我亦知晓,因为大皇兄也找过我,与我说过同样的话。大皇兄还说过,他对长子和韩良媛都亏欠颇多,待他们被找到,带回京中后,一定要加倍的补偿他们。却不想,大皇兄刚找过我没几日,便出了大事,以致物是人非……万幸还有忠仆黄禄,遵从大皇兄的遗愿,最终找到了大侄儿,将他带回京中,辗转有了今日,大皇兄在天有灵,看见大侄儿这般的文韬武略、器宇轩昂,看到自己终于能沉冤得雪,大仇得报,物归原主,也定能瞑目了!”
太后与隆庆帝不待二人把话说完,已是脸黑如锅底,气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还是隆庆帝近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们两个真是好,好得很啊,朕以往还真没错看你们!”
两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果然丝毫都靠不住,废太子当年明明就与他走得最近,真要找人倾诉,找人照拂儿子,也该先找他才对,怎么可能舍他而去就两个小妇养的、满肚子坏水儿的庶子?
却硬生生给他编得跟真的似的,也不知韩征许了什么好处给他们,总之他一定不会让他们如愿,便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他们!
安亲王似笑非笑应道:“四皇兄有没有错看三皇兄和我,我们说不好,倒是您和太后、不,褚庶人,我们才真是错看了你们呢,当年褚庶人待大皇兄是何等的疼爱,不是亲生胜过亲生,您待大皇兄又是何等的敬爱崇拜啊?弄得我们都只差要怀疑褚庶人是‘天下十个后娘九个坏’里那个唯一的例外了,不想我们终究还是没看错,褚庶人注定当不了那个唯一的例外!”
平亲王跟他一唱一和,“可不是吗,当年褚庶人可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父皇与宗亲们都赞不绝口,四皇弟也听不得任何人说大皇兄一个字不好的,谁能想到,他们母子都是装的,都是在沽名钓誉,麻痹世人,以待最后一击即中呢?也是,寻常人家当后娘的且容不得家产的大头都得给原配嫡子,自己的儿子落不下什么了,何况咱们家的家业还是万里江山,当后娘的自然更容不下了!”
太后让二人气得直哆嗦,好容易才艰难开了口:“你们两个胡说八道什么,韩征到底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如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你们别忘了,这终究是宇文家的江山,你们也终究是姓宇文的,就为了一己私利,便助纣为虐,让江山旁落,不但先帝在天有灵饶不了你们,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都饶不了你们!”
隆庆帝则沉声道:“朕没有儿子,三皇兄五皇弟与朕都是骨肉至亲,你们的儿子便与朕的亲生儿子无异了。朕也早就有意,会于一众侄子们中间,挑一个方方面面都最出挑、也最合适的,过继为嗣,以承国祚,三皇兄五皇弟可别被眼前的蝇头小利给蒙蔽了,为捡芝麻,丢了西瓜才是。”
虽然他从来都最厌恶‘过继’这个话题,厌恶一切提这个话题的人,可如今为了自保,为了争取一切能争取到的助力和机会,他也只好自己先提,看能不能诱得老三老五两个见风使舵的临阵倒戈了。
那可是他们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储位,就不信他们能不动摇!
可惜平、安二亲王竟真都一脸的不为所动,“我们可从来没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以前没有过,都是既来之,则安之,福气若真降临了,便坦然受之,若没有那个福气,也一样活便是;如今更不会有,毕竟大皇兄才是父皇的嫡长子,是父皇最满意的太子,大皇兄一系也才是大道正统,我们当然要追随大侄儿,让父皇和大皇兄含笑九泉了。”
平亲王自不必说,有把柄在韩征手里,早就不敢轻举妄动,自是韩征一找上他,一开口,他便同意了。
有实无名的太上皇他是挣不上了,那能挣个世袭罔替的****过过瘾,也为子子孙孙都挣一个保障,也算不错了,不是吗?
至于安亲王,一开始倒是想打哈哈的。
他的嫡长子宇文澜明明机会就最大,****也断断及不上堂堂一国之君来得尊贵无匹,更别提自此后他这一枝的子子孙孙都会受益无穷了,他除非傻了才有明明有极大的机会吃到鱼,偏要去屈就虾。
反倒是宇文澜劝他,“形式比人强,父王就答应了吧,如今答应,还能勉强挣个从龙之功,挣个****,回头被逼着不得不答应,或是一家人都身陷囹圄时,再来后悔,可就迟了。儿子可听说,三伯父已经答应了,也就是说,您能答应当然就更好,但若您不答应,其实也于韩征无损,宗室里定然也多的是想为他作证的人,并不是非咱们不可的!”
安亲王却犹不甘心,“可如今我们明明就离那个位子最近,比任何人都近了,要本王就此放弃,实在舍不得啊!何况韩征说他是先太子的长子就是了?万一他压根儿不是呢,我们宇文家的江山,岂非白白落到一个外人手里了,你皇爷爷和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定会气得再崩一次的!”
宇文澜却觉得韩征一定就是先太子的儿子,“父王,之前我们不是一直在奇怪,韩征为什么与哪家宗室都保持距离,无论是我们,还是三伯父府上,亦或是姑母为萧琅拉拢他,他通通都不接招吗?以前我还想着,他是想做孤臣,可就皇上那个样子,哪里配他做孤臣?他一个太监,年纪还与皇上差了那么多,皇上势必要走在他之前很多年的,难道他就一点不为将来打算,就真打算皇上一走,自己便也跟着去了,以免不得善终不成?”
“可如今我明白了,他早就打定主意要自己上位,夺回一切了,这些年也一直在为那一日铺路,自然犯不着与咱们周旋,反倒还能因此引得皇上越发的信重他,何乐而不为呢?若他只有实力和强权,没有足以服众的正统出身还罢了,他上位可能还会遇到重重阻挠,纵一开始能强势压得百官百姓敢怒不敢言,却终究不能让人口服心服,他的位子也注定坐不稳。”
“但若他不止有强权,还有正统的、一呼百应的出身呢?便不会有任何的阻挠,也注定他一坐上那个位子,便会坚固无比,谁也动摇不了了。所以我们不趁现在替他出一份力,等到将来再想去锦上添花,可就已经没有那个效果,指不定也压根儿没那个机会了!”
宇文澜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因为多年来一直受隆庆帝的打压,是真没多少过硬的实力,与韩征手里的权势比起来,就更是螳臂当车,不值一提了。
他们一直以来所倚仗的,也不过就是隆庆帝无子,过继势必要优先在他们这些亲侄子当中挑选,而他又是嫡长子,尤其在宇文皓没了后,他中选的希望比旁人都略高了几分而已的所谓优势而已。
可还是那句话,那几分优势在真正的强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且当初宇文皓的死如今看来,只怕不止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韩征,更是他无意窥得了韩征什么秘密,只怕就是韩征的真实身份,所以才落得那么快便暴毙的下场吧?
那自己比起宇文皓来,已经算够幸运了,至少他还活着,将来也有机会一展所学,一展抱负,有机会让人提起他来,除了‘安亲王世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