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因为身体的原因,自来深居简出,不到非出席不可的场合,一般连仁寿殿的门都不会出的,日常大半时间,都用在仁寿殿的小佛堂里礼佛。
所以邓皇后也很少过来仁寿殿服侍婆婆,一开始还诚惶诚恐,后来见太后是真不愿意她过来,她也尝到了不用在婆婆跟前儿立规矩的甜头,渐渐便也不常来了。
可太后都昏迷了,她当儿媳的若还不出现,就是她的失职了,甚至被骂不孝都是轻的,是以邓皇后连日来虽都焦头烂额,痛苦不堪,还是忙忙收拾一番,赶来了仁寿殿。
福宁长公主哪耐烦理她?
看了一眼丹阳郡主,丹阳郡主便道:“回皇后娘娘,是施医官给皇祖母针灸治病,致使皇祖母暂时昏迷了,现下正在施救,想来皇祖母吉人天相,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皇后娘娘不必太担心。”
“是太医院那个新晋的女医官吗?”
话音未落,邓皇后已急道,“本宫听说那女医官才十来岁的年纪,难道医术还能比太医院其他行医十几、几十年的太医们还高明不成?母后万金之躯,皇姐一开始就不该同意那女医官给母后治疗才是啊,也太冒险了!”
心里简直已经快要喜疯了。
她刚进来一看见韩征,便知道他多半又是为了姓施的那个小贱人而来了,除了那个小贱人,几时见他对任何人这般上心过?
当下便气得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他怎么就那么在乎那个小贱人,简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不想就有这样的好事儿等着她。
哼,若太后真有个什么好歹,就算有韩征擎天护着那个小贱人又如何,她也一样死定了,长公主不会放过她,皇上更不会放过她,韩征难道还敢为了她,违抗圣命不成?!
若不是场合不对,邓皇后简直恨不能仰天大笑三声,来聊表自己心里的解气与痛快了。
好在还记得现下太后生死未卜,她必须表现得比旁人都哀戚都担忧,再次把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方死死忍住了。
福宁长公主听邓皇后的意思,竟是在指责她,怒极反笑:“皇后既这般会说,怎么一开始不来仁寿殿劝阻母后与本宫呢?成日里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半分当儿媳的本分都不来尽,如今倒是会马后炮了!”
邓皇后被福宁长公主当众这样说了,搁以往得气半死,今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影响她此刻的好心情,赔笑道:“皇姐别生气,本宫担心母后的心,定然与您是一样的。那现在那女医官人在何处?依本宫说,很该把人立时扣下,禀了皇上,请皇上圣裁才是。”
一边说,一边拿余光觑韩征的脸色。
见他面沉如水,明显心里动气了,可还不能反驳她的话儿,她的话儿毕竟说得光明正大,这也是仁寿殿,不是她的凤仪殿,可以由得他嚣张……心下就越发的痛快了。
福宁长公主见邓皇后不由分说与自己站到了一边,面色稍缓,正要说话儿。
就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惊喜的声音:“太后娘娘醒了,太后娘娘醒了,真是太好了……”
“快去禀告长公主……”
哪里还需要人出来禀告,福宁长公主忙忙提裙往里跑去,丹阳郡主与邓皇后见状,忙也跟在了后面。
韩征与萧琅不方便进去,只得继续侯在外面,但心下都是一松,只要太后/皇祖母人醒了,自然施医官/那傻丫头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了。
常太医更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很想进去,可在场就数他身份最低微,没有福宁长公主发话,哪里能进去?
只得望着华丽的幔帐,继续焦急的等待。
里面太后的确已经醒了,气色瞧着虽有些萎靡,脸上却明显有笑容,“哀家觉着似有一股气,一直在腰背之间流去流去,有点麻又有点胀,刚一开始不适应,适应了便觉得还挺舒服的,施医官,这应该是好现象吧?”
施清如红肿着半边脸,满头大汗,一副累得不轻的样子,闻言忙道:“回太后娘娘,这是好现象,说明您体内的气血在流通了,后边儿还会越来越顺畅,只不知太后娘娘现下可还有其他什么感觉没有,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双腿可都有知觉?”
太后细细感觉了一回,道:“倒是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了,双腿也都有知觉……不像方才,忽然就觉得喘不上气儿来了,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施清如一直提着的那口气这才松了,然后便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是又麻又软,一个支撑不住,便瘫到了地上。
总算千钧一发之际,她还是把太后给抢救了回来,都得感谢师父提前与她预想到的那些突发情况和各自的解决方案,不然以福宁长公主那个脾气,她今日真要命丧当场,还要连累师父,甚至是督主了!
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见太后好好儿的,都是大喜过望,都扑到了太后床前:“母后,您总算醒了,方才可真是吓死儿臣了。”
“皇祖母,您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吗?您可千万别瞒着我们……”
只有邓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老天爷会对自己这么残忍,明明那小贱人都死到临头了,怎么太后却忽然就醒了呢?
她哪怕等小贱人被赐死了,再醒也不迟啊,偏偏醒得这么不是时候,——老天爷真是太不开眼了,她都想直接扑上去,把小贱人给生吞活剥了!
却还得死死忍着,半点怨愤都不敢流露出来,也一副只差要喜极而泣的样子扑了上前,“母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臣媳也能安心了。”
太后一眼都没看邓皇后,也没与福宁长公主和丹阳郡主说话儿。
只是拍了拍母女两个的手,便看向了瘫坐在地上,仍没缓过劲儿来的施清如,“好孩子,难为你了,方才唬得不轻吧?哀家不是说了,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治你的罪,让你只管放开了手脚来给哀家治吗?——福宁,肯定是你吓唬她了对不对?哀家方才虽然昏迷着,还是隐约听见了你一直在骂人,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呢,哀家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吩咐段嬷嬷,“快扶了施医官起来,让她坐下,喝杯热茶先缓缓,可怜见的,肯定吓坏了。”
段嬷嬷便忙带了个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搀了施清如起来,安顿她坐下后,又斟了杯茶递给她,施清如捧着茶杯,感受着手心略微灼人的温度,方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福宁长公主让太后说了,也不恼,只是红着眼睛笑道:“母后好好儿的就好,只要母后一直好好儿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太后正要再说,就听得外面有人禀报:“长公主,江院判田副院判丁副院判几位大人到了——”
福宁长公主忙道:“母后,虽说您现在醒了,可儿臣还是不能安心,还是让江院判几个进来,好生给您再会诊一次吧,——传几位太医进来吧。”
太后却道:“不必了,哀家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并没有哪里还不舒服,何况哀家有施医官就够了,不需要其他人,让其他人都退下吧。”
“可是母后,儿臣实在不能放心。”福宁长公主忙笑着劝太后,“横竖太医们不来也来了,您就让大家伙儿给您会诊一下吧,韩厂臣奉了皇上之命,还侯在外面呢,您难道想让他去请了皇上亲自过来,才肯答应会诊呢?”
太后淡淡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哀家既一开始用了施医官为哀家治病,她至今也治得好好儿的,那哀家便不会轻易换人,换了好给哀家继续开太平方子,经年累月的吃药,却什么用都不顶吗?”
顿了顿,“不过施医官年纪小,也不怪你们都信不过,那便传她师父常太医来仁寿殿,再给哀家瞧瞧吧。”
福宁长公主听得太后前半段话,已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准备说服太后,不想她后边儿自己就松了口,虽然与她的想法还是有出入,到底也算松了口,便也退了一步,笑道:“整好常太医也在外面,那便传了他进来,给母后瞧瞧吧就。传常太医——”
就有宫人忙忙传常太医去了。
段嬷嬷忙上前给太后整理起衣裳来,末了还拿一床鹅绒被把太后整个人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头和手在外面。
常太医很快进了帐中,一边给太后行礼:“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在屋内飞快逡巡了一圈,找到施清如后,见她除了半边脸红肿着以外,倒是没有其他不妥的地方,方暗自松了一口气。
福宁长公主已经在吩咐常太医给太后请脉了,“……母后信得过施医官,常太医又是施医官的师父,医术必定越发的炉火纯青,好生给母后瞧瞧吧。”
就像方才她没有一口一个‘不靠谱’,一口一个‘庸医’的骂师徒二人一般。
常太医却也不可能与她计较,恭声应了“是”,上前给太后诊起脉来。
外面韩征见常太医被传了进去,心下越发的放松了。
老头儿的医术到底有多高,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及不上他,以往不过是碍于太后身份尊贵,他不愿意、也不方便给她治病,亦不肯当那出头的鸟儿而已。
如今因为那傻丫头,老头儿也算是被逼上梁山了,有他给那傻丫头保驾护航,他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可以安心回司礼监去了。
只是想归这样想,脚下却跟生了根似的,怎么也迈不出去了,心里知道是因为什么,不亲眼看见那丫头安然无恙的出来,总归还是不能放心,横竖也不差那一时半刻的了,且再等等吧……
念头刚闪过,就听得萧琅道:“韩厂臣,不如我们先坐下,喝杯茶吧,只怕里面还要一会儿,不然你就这样回去了,也不好向皇上复命。”
韩征回过神来,看向萧琅笑道:“萧大人美意,本督就却之不恭了。”
因见江院判田副院判几个都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眉眼间都讪讪的,索性让他们退出了殿外去。
二人这才对着坐下了。
很快有宫人上了茶来,韩征吃了一口茶后,方笑道:“金吾卫近来不忙么,本督倒是没想到,方才会那么巧,刚到仁寿殿外,就遇上了萧大人。”
他带着常太医急急赶到仁寿殿,不防迎头就遇上了萧琅。
若是以往,韩征只会当他是担心太后,所以忙忙赶了来,可如今不会这样想了,他此行除了担心太后,至少还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那个傻丫头吧?还算他有心。
只是他那个母亲实在是个骄横跋扈的,动不动就喊打喊杀,那丫头将来显然不是对手,还不定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儿,就算有他给她撑腰,萧琅也站在她一边,到底当婆婆的要给当儿媳的气受,简直易如反掌,他又如何时时事事都管得过来?
萧琅当儿子的更是天生就偏心自己的亲娘,一开始可能还会心痛自己的妻子不容易,时间一长,便会觉得那些琐事烦不胜烦,只会让自己的妻子让着自己的亲娘了,那那丫头日子得苦成什么样儿?
所以萧琅这个夫婿人选,已经基本可以勾掉了,他还得……还得重新为那丫头物色更好的人选才是!
萧琅自不知道韩征已在心里全盘否定了他,笑着应道:“皇祖母自来疼爱我,她老人家治病这样的大事,在我心里自然比任何事都重要,不亲自过来瞧着,如何能安心?倒是韩厂臣连日该忙得脚不沾地才是,不想还能抽空来仁寿殿,还让我有幸给碰上了,的确是好巧。”
本来一直吃不准韩征对施清如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儿,到底拿她当什么的,如今总算明白了。
毕竟都是男人,对自己同类的想法肯定比女人更了解,何况有句话不是叫‘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么?
所以萧琅在仁寿殿大门外迎头遇上韩征那一刻,彼此只短促的对视了那么一眼,他已韩征的心思、自己的心思,瞬间醍醐灌顶般,通通都明白了。
他之所以忙忙赶来了仁寿殿,固然是担心皇祖母,又何尝不是因为担心施医官,怕她一时不慎失了手,会被他母亲狠狠发作一通,甚至是打杀了?他母亲是什么脾性,他当儿子的,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而他为什么会担心施医官,不就是因为他已经将她放在了自己心上,舍不得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吗?
同理,韩征之所以在百忙中扔下一切事务,忙忙赶来仁寿殿,自然也是跟他一样的、舍不得施医官受一丁点儿委屈的意思,就跟上次他忙忙赶去凤仪殿,是一样的道理。
也正是因为韩征对她是真心的,才会没有只将她养在都督府的后院儿里,每日只消吃好喝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他回去即可。
他一早就看出了她与别的女人不一样,从来没想过要让她当只能依附他而活的菟丝花,从来没想过要束缚住她的羽翼,不让她展翅高飞,飞到甚至他也无法掌控的高度去。
萧琅在这一点上,由衷的感激韩征。
要不是他胸襟如此宽广,他根本连认识施医官,知道这世上还有她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的机会都没有。
萧琅也由衷的佩服韩征。
这样的胸襟,可不是人人都有的,那些人私下里还说韩征‘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们跟他一样‘狭窄’个给他看看呢?就凭这份胸襟,他能有今时今日的权势和地位,都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可就算如此,萧琅也没打算知难而退。
韩征再好,再有一份之于他来说难得的真心,说到底也是个太监,这辈子注定给不了施医官一个女人应得的快乐与幸福,那他就该放手,让给得了施医官快乐与幸福的人去给才是,那才是真正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
而他,非常愿意做那个人,也自信,自己一定能做好施医官的那个良人!
韩征淡淡笑道:“太后治病这样的大事,萧大人不放心,皇上自然也不放心,本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然要第一时间赶到为皇上分忧了。现在太后既已醒了,又有长公主与皇后娘娘坐镇仁寿殿,料想不会再出任何岔子了,毕竟仁寿殿也是后宫,内外有别,萧大人还是先回金吾卫去吧,回头待太后方便了,再传召萧大人也是一样。”
萧琅见韩征这是等同于向自己宣战了,迎上他幽黑深邃的双眸,笑道:“虽说内外有别,却大不过人伦纲常,在没有听到皇祖母亲口说自己已经安然无恙,常太医与施医官也说皇祖母已经无事了之前,我是绝不能放心离开仁寿殿的。倒是韩厂臣日理万机,不如还是先去忙您的吧?这边一有了好消息,我立时打发人去禀告您便是了。”
韩征也定定看着他,“萧大人应该已经很清楚,施医官是本督都督府的人,常太医也与本督是忘年交,所以在他们能安然离开仁寿殿之前,本督不放心离开,毕竟长公主那么大的威风,动不动就要打杀这个打杀那个的,本督实在担心待会儿又生什么变故。不过长公主生来高贵,连皇上都敬重有加,更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从来都舍不得长公主受一丝半点儿委屈的,也不怪长公主目无下尘,等闲人根本入不得她老人家的眼。”
都是聪明人,萧琅如何不明白韩征的言外之意?
这是在变相的告诉他,他母亲绝对容不下一个施医官那样出身的儿媳的,必定要百般阻挠,甚至会因此对施医官生出杀心来,并付诸于实际行动也未可知。
偏偏这一点萧琅没法儿否认,早年连他父亲,他母亲都是……一把火下去,什么对错是非,什么爱恨苦衷,都一了百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