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捆着双手,脚上拴着麻绳被驱赶到园林外的旷野上,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胜利者对他们的最终发落。
贺盾一路跟在最后,她人小归小,鼻子却非常灵,大概是这一干北齐旧人里头一个发现异样的。
先是有一层细细的焦臭味,空气开始变得干热,接着一阵阵浓烟从华林苑里冒出来,夹杂着跳跃的火光,烟尘滚滚,火光冲天,彤彤大火越烧越烈,渐渐地有了遮天避日之势。
这座恢宏奢华的行宫,连带着百亩园林,尽数要在大火之中化成灰烬了。
贺盾呆愣地看着,身旁陆陆续续地响起了些饮泣声,到底大家伙是做了亡国奴,看着这象征皇权的王宫在熊熊大火中消失殆尽,难免心有触动。
贺盾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因为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便也不会像其他北周旧人一般,感慨良多了。
宇文邕是一位简朴勤劳的皇帝,下令烧毁北齐皇帝修筑的华丽宫殿,天下百姓都要拍手称快的。
身旁的老宫人脸上松弛的肌肉微微抖动,浑浊的双目沁湿,贺盾乘人不注意,拉扯了下老宫人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老宫人知道旁边的北周兵正冷眼看着他们,明白贺盾的意思,暗自吸了口气,慢慢镇定下来。
整个华林苑上空铺天盖地一片金红,像喷发的火山,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北齐两个字连同这富丽堂皇的园林宫殿,以后都不复存在了。
原先捉了贺盾的宫人们也全都怔怔地看着熊熊大火,完全没了邀功请赏的兴致。
宫人们本就是打错了算盘,北齐刚灭,无论是北周皇帝宇文邕,还是叛臣高阿那肱,都没工夫搭理他们这些路人甲的。
贺盾也松了口气,虽说那样可以见到周武帝,但也要有命见才行。
她一时间倒没想起紫气与皇帝的联系来,她想见一见宇文邕,单纯就是路人粉知道伟人就在咫尺之间,觉得不看一看是白白路过一回。
贺盾喜欢敬佩宇文邕是有原因的。
她上辈子是个文史生,主修历史社会学,因着她生活的地方社会关系实在简单之极,她的兴趣自然就落在了这些古早的年代上。
魏晋南北朝在历史社会学上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
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北方游牧民族铁蹄滚滚南下之后,阶级压迫演变成最为原始的、自发的民族矛盾,百姓和劳动者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分是非对错,只晓得种族同异,失去理性地相互残杀迫害。
三百年间三十几个政权交替兴灭,以农耕为业的汉人挡不住少数民族铁骑的蹂'躏,整个中原沦为一片废墟,这对汉民族来说是一次残酷沉重的灾难,但其中也不乏浓墨重彩。
完全崩溃的社会关系冲开了思想桎梏的阀门,社会文化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期间玄学的兴起,佛教的输入,道教的勃发,波斯以及希腊文化的渗透,种种自生的、外来的文化思想杂糅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胶着,社会关系复杂多变,精彩纷呈。
以华夏文明为纽带的民族汉化大融合,大概是其中最辉煌最为璀璨的一笔了。
这些特殊性赋予了这个年代独有的魅力。
民族间的间隙从没有这么庞杂繁乱过。
统一变得不单单是疆土的问题。
当权者们所要达到的目标,是要形成新的文化认同和民族心理,重新整合分裂的社会。
这种内在的、更深层次的统一,远比军事占领和领土统一更加艰巨和复杂。
时势造英雄。
某种程度上来说,促成这一次统一的北周武帝宇文邕、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其丰功伟绩,比之第一次统一中国的秦始皇及其秦家的先辈们,也差不到哪里去。
有机会亲身经历这三代皇帝一步步完成民族大一统的整个过程,是一件让人心跳加速的事。
既然老天爷让她重活都重活得这么称心如意,那她便该好好珍惜才是……
贺盾深吸一口气,站在广场上,只觉精力无限,不曾想被拉扯了一把,粗哑的嗓音把她喊得回过神来了。
是看守俘虏的士兵,这士兵讲的虽是北方方言,却是汉人语了,“你,跟我来,大将军要见你!”
汉人士兵。
贺盾看了眼中等身材的男子,心说这就是武帝改革的高明之处。
同样是六镇军人出身,同样是鲜卑族,北齐自高祖高欢到后主高纬,自始至终以鲜卑血统为贵,将汉人排斥在外。
北周武帝却不同,一生致力于改革,启用汉人官员,招募汉族人民为府兵,释放北齐官府没为奴隶奴婢的汉人为平民,诸多举措,无不增强了百姓们的归属感,使社会趋于安定平和。
马上打江山,但不能马上治江山。
北齐的当政者武力至上,北周却力求统一融合。
这就是两国胜败之分的根本原因了。
贺盾被带到了一个大帐里,殿中一扫眼都是武将,立在中间穿着文士服的最为显眼,是脱了北齐官服的高阿那肱,现在被周武帝封为大将军,任隆州刺史。
上首端坐着一人身着铠甲,轮廓五官深邃,身形高大英武非凡,便就是这么坐着,上位者的压迫感也不容忽视,但此次伐齐的将军有很多,宇文宪,杨坚,尉迟迥都在其列,贺盾不知这是哪一位,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等着上头发话。
高阿那肱见贺盾呆站着,不由轻斥了一声,“你这蠢奴,还不快见过皇上!”
贺盾有些吃惊,定睛一看果然看见了和高纬身上如出一辙的紫气。
“小奴二月,拜见皇上。”
并且周身的紫气不似高纬那般虚无缥缈淡不可觉,紫气缭绕,生生不息,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相罢。
宇文邕韬光养晦十余年,诛杀权臣宇文护收回朝政,励精图治一统北方,威仪不凡那也是应该的。
贺盾心跳有些不稳,心说路人粉也是粉,粉丝见到伟人心情总是难以平静,就是不知武帝见她干什么,莫不是怪罪她帮助高纬逃跑,打算将她叉出去砍头罢。
贺盾还跪在地上,宇文邕却摆手让她起来,“且起身,朕听大将军说你看得见温国公身上有龙气,此事可当真?”
这时候流行谶语谶图,相士方术遍地都是,看相也是一种潮流,宇文邕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贺盾叩首回道,“小奴进宫前见人施相面之术,侥幸习得一二。”除却相面之术,贺盾也不知她这只能看到皇帝那层紫气的眼力是什么了。
“你这小孩说话倒也文绉绉的。”宇文邕方才灭了齐国,想来心情不错,当下便笑问道,“那小相士给朕看看,有那等祥瑞之气无。”
何止是有。
贺盾嗯了一声,光明正大看了周武帝一眼,老实回道,“回皇上,有。“
稚嫩的童音在安静空旷的大帐里显得掷地有声,高阿那肱轻咳了两声频频朝贺盾使眼色,宇文邕似乎来了兴致,接着问道,“比之温国公如何?”
高纬另有住处,并不在营帐里,不过贺盾不用看便知道高纬定是脱离了真龙天子的行列,跌落尘埃变成普通人了,“皇上周身紫气缭绕,浓郁勃发。”
捧脚精。
这一营帐的文臣武将们目光都落在了贺盾身上,大概都如高阿那肱一样,惊叹贺盾小小年纪便将谄媚之功修炼得如此炉火纯青。
天/朝自来讲究正统,但凡做皇帝的,没有一个不希望百姓拿他们当真龙天子的,是以贺盾这话,无论是昏君还是明君,听了一样开怀舒畅,宇文邕朗笑几声,下首立着的臣子难免要跟着奉承几句,皇上万岁,陛下万岁。
宇文邕示意臣下不必多礼,抬手一压营帐里便安静了下来。
宇文邕像是突然心血来潮,忽地朝下首左侧一排伸手一指,问得饶有兴致,“这群人里面兴许有梁帝,陈帝,也是皇上,或者将来的皇上,小师傅你若指得出,朕便许你出奴籍,携黄金白两衣锦还乡如何?”
贺盾一愣,顺着宇文邕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列臣子或是神色紧绷,或是煞白了脸,或是面带惶恐之色,好几个还缩肩缩脑的。
贺盾心里明白,若有可能,这些朝臣只怕要跳将出来捂住她的嘴巴,或者直接将她杀了了事,免得被她胡言乱语刮害性命了。
魏晋南北朝因讖语被诛灭的例子实在太多,此情此景,由不得人不多想。
无论宇文邕是真相信她还是假相信她,这一排臣子里定是有他忌惮的人。
贺盾心里感慨帝王高深莫测,若她当真是个九岁孩童,听了宇文邕的话,岂不是要挑一个样貌地位不凡的指一指,以谋求富贵了。
营帐里静得出奇,只听得见风吹帐布的摆动声,贺盾一一仔细看过,朝宇文邕摇头道,“没有。”
确实是没有,隋文帝杨坚现在还不是皇帝,身上哪来的龙气。
朝臣们似乎都松了口气,宇文邕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朝贺盾颔首道,“你这小孩倒有几分赤子之心,不急不贪,罢了,脱了奴籍,回长安之前便暂且在军中喂马罢。”
贺盾也不在意自己本身就不是奴籍,叩谢了圣恩,退下了。
第4章 独孤皇后给起的
宇文邕随口一句也是圣喻,出了营帐便有士兵领着贺盾去马厩。
鲜卑族骁勇善战,素来以骑兵著称,半数以上的士兵都拥有自己的战马,在兵营里喂马就成了一项常见的活计,这些马匹也未集中喂养,都是分队分列养在各自小分队里的,一路走过贺盾就看见了好几处,兵大哥领着贺盾往里走,最后左拐右拐停在了里侧一个最清净的马厩前。
比之其它,这里的门墙很高,干净,整洁,地方宽敞明亮。
贺盾虽是看不见里面的马匹是如何神驹,也猜得到这里面养的马主人身份不凡了。
兵大哥粗哑着嗓音提点贺盾,“这是皇上的御马厩,做事认真小心些,出了岔子,就砍了你的头剁碎了当马粮。”
贺盾点头应下。
战马作为冷兵器时代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重要程度可想而知,尤其是战场上,照料马匹这事向来是不会交给俘虏做的,贺盾能得这么个活,想来是宇文邕心情不错,又格外开恩的缘故。
兵大哥三言两语把贺盾交代给老厩丁,自个走了。
贺盾给老前辈行礼问好。
老厩丁六十多岁的样子,腿有点微瘸,年纪这么大的兵丁在军营里很不多见,老厩丁来当粮草兵之前估计也是个上过前线的,风里来雨里去脸上肤质粗糙,精神头却还很足。
老厩丁扫了眼贺盾的身形,蹙蹙眉,嘟囔了一句怎么尽送些不顶用的来,言罢倒也没拿贺盾怎么着,背着手示意她跟上。
老厩丁往门墙里面指了指,正要开口解释两句,回头便见三尺身量的小孩踮着脚也够不着上头,不由乐了一声,到底看她年纪小,索性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又是个碍手碍脚的,你也滚去后头切草料去。”
贺盾点头应了。
做什么活对贺盾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生活的年代劳动已经变成了第一需要,有事可做是一件让人高兴充实的事,所以纵然会噩梦连连,贺盾却也一点不讨厌这里,喜欢这里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她掉进了一个有趣的年代,便想拨开历史那层神秘的面纱,了解这里真实的人,真实的事,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贺盾谢过了老厩丁,双手提着差不多和她等身大小的铡刀往后头走去。
此时不过二三月,山林里虽是有些青草嫩芽,到底不够这些雄壮结实的北方悍马塞牙缝的,干草料切小了和稻米壳粉混在一起,配上干净的清水,就是这个季节马匹最喜欢的口粮了。
贺盾拎着把大铡刀去了马厩后头,进去看见里头正认真做事的女子倒是呆了一下。
是冯小怜。
她竟是也被赶来这里喂马了。
冯小怜一身粗布麻衣,头上钗饰全无,黝黑柔亮的头发随意编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身前,挽着袖子露出两节皓雪的手臂,素着一张脸,五官柔软精致,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带了层薄薄的汗珠,肤色微红粉嫩,正午的阳光下,清醒的空气里,一眼望去竟有种皎皎似轻云敝月的美,冰清玉润,美到了极致,让人见之忘俗,动人魂魄。
有人来了冯娘娘也不关心,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接着干活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贺盾很是用了点定力才从冯小怜的美貌里回过神,轻轻走过去将铡刀放在地上,拿过堆在一旁的干草开始切了起来。
切草料用的铡刀个头大,贺盾第一把竟是没压下去,学着冯小怜的模样才得了些章法,一边费力的切着,一边对旁边素来养尊处优、此刻动作麻利的冯娘娘佩服不已。
贺盾努力喘着气,忍不住往旁边偷觑了好几眼,对上冯娘娘微微挑着的墨黛眉,脸不由有些热,只觉这样相对无言十分尴尬,便一边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一边攀谈闲聊,“原来您还会这个。”
过去的事在贺盾眼里就是过眼云烟,散了便散了,倒是冯娘娘好像变了许多,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冯小怜有些奇怪地看着眼贺盾,粉唇微张,似是很不习惯与人这般闲聊,好一会儿弯腰抓了把干草搁在刀下,回道,“我跟了皇上之前只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女侍,专门做下人做的活,说不定以后还要接着做,这些事也不难,会做有什么稀奇。”
贺盾哦哦了两声,冯娘娘的过去未来她知道的不多,只不过这么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宇文邕却直接把人扔过来养马,可见这位帝王铁石心肠到何等地步。
冯小怜明显不想跟她多言,说完院子里就安静了下来,贺盾看着她眉眼如画,绝色无双,忍不住轻声说道,“您这样清水芙蓉一般,很漂亮。”原先也不是不漂亮,只是妆容太艳,华服美饰太抢眼,反倒将珍珠本身的光华掩盖去了,在贺盾看来,还是这样素颜来得更倾国倾城些。
冯小怜闻言直起身体,瞧着贺盾吃吃笑了一声,“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知道什么,本娘娘是很漂亮,可你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小心连骨头渣都留不下,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贺盾给冯娘娘那带着桃花的明眸看得脸色通红,她本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在高纬身边呆着的大半年,除非必要轻易都不怎么开口,也不跟人闲聊的,这下乍一开口,被挤兑个不行,顿时有些面红耳赤,“您误会了,我没有。”
冯小怜这下是当真高兴了,明眸青睐香腮赛雪,晃花人的眼睛,“你年纪这么小,料你也不懂……不过你最好也别往我跟前凑,我和阿纬是一对,他虽是个小疯子,但对我好,我也不能不记恩,总归是要去陪他的,你若为此丢了性命,找我赔,我可赔不起了……”
贺盾听得有些怔忪,高家人代代短命荒唐,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家族可能有基因遗传性的精神病史,在这个医学科技不发达的年代,又是帝王之家,这种病就非常要人命,不但北齐的百姓吃够苦头,便是亲近之人,也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不曾想冯小怜竟是知道的。
贺盾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美人颜好一会儿,正想说话,便听得外面传来一阵争论声。
大概有三五人。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是那老厩丁,语气严厉,口里说着污秽之地太子殿下身体金安不宜久留还请速速回去之类的劝诫之言。
年轻一点的语气缓和音调不高,却隐隐含着些不悦和不耐,只道要看看父皇的九骏马,还要在这马厩里四处逛逛。
接着还有两三个附和劝说声,说要见一见养马人云云。
马厩统共就这么点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