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嗯了一声,躺上榻又起来,吩咐了铭心进来,交代了两句话,这才又躺下了。
贺盾动作很轻,把自己的和陛下的行礼都收拾好,因着是轻装骑行,东西便不能带太多,她只拿了个勉强够用一整年的竹枕头,这个摔不烂砸不碎,最适合带着出行。
玉佩玉石指扣瓷枕玉枕的,带着不小心就碎了。
贺盾想着自己的小册子还在枕头底下压着,便没去扰他,只拿过旁边的笔,把张丽华的事如实记录下来,另外还有一件事,有关这次平陈的大功臣贺若弼的。
陛下把贺若弼抓起来了。
这件事在后世传言颇多,以陛下妒忌贺若弼八千士兵破陈朝十万大军建奇功的推测流言最广为人知。
可方才她听陛下吩咐铭心说等皇帝的圣旨一到,立刻将贺若弼将军放出来云云。
这真是挺奇怪的。
一来淮南行台的行军大权基本掌握在高熲和王韶手里,高熲欣赏推举贺若弼入朝,王韶性情耿直,陛下硬要关押一名有功之臣,二人只怕早要劝了,劝不动也会单独写信报给杨坚求情,毕竟事关一位柱国将军的去留,不是一件小事,二则是杨坚释放嘉奖贺若弼的诏令,着拟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的,现在却姗姗来迟,想来杨坚并没有立即发放。
陛下方才这么吩咐,是早知道杨坚会把人放了。
看起来倒像是父子俩串通好唱了个黑红脸。
杨广惦记着战事,睡了一会儿没等贺盾叫,自己便醒过来了。
贺盾端了水拿了巾帕给他洗漱净脸,问道,“阿摩,你早先便知道父亲会放了贺若弼,是和父亲通过信么?”
杨广嗯了一声,很快打理好了,“这有什么好通信的,贺若弼是功臣,自是要嘉奖的。”
贺盾跟在他后头转来转去,不懂就问,“那阿摩你为何还把人抓起来。”后人都说他嫉妒贺若弼立了军功,这在她看来就很说不通。
毕竟陛下心思深沉,眼下他礼贤下士有容忍雅量的名声四方鹤起,正是积攒名声的时候,便是真妒忌,也不会表现得这么易怒冲动,想发作,至少也得等到登基或者是夺得太子之位以后才正常。
杨广见她尾巴一样跟在他后头绕来绕去,心里失笑,拿了架子上的佩剑,瞧着她似笑非笑,“阿月你莫不是和贺若弼一样,认为我嫉妒他立了奇功么?”
嘿。
真是瞒不过他,贺盾莞尔道,“我不知道,你心眼太多,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考量,不过父亲母亲定是信你的,不然父亲为何要嘉奖你,进封你为太尉,这是大隋头衔最高的官职了。”
虚名尔尔,不过他招揽有才之士,这些头衔便很有用。
杨广漫不经心道,“他们指手画脚我不舒服是真,不过大敌当前,我岂会分不清轻重,处置贺若弼是因为他本身有配合五十万大军的先决任务。”
贺盾点点头表示知道,杨广接着道,“贺若弼负责占据有利地势,待主力大军渡江后,再与韩擒虎一道,三路合围建康,贺若弼未按原部署自己先期与陈军决战,可以说是违抗军令了,高熲杨素和我的意思一样,军中最忌自作主张,处罚他是怕士兵有样学样。”
“不听调令抢功冒进,该罚,随机应变立有奇功,又非赏不可。”
贺若弼与韩擒虎为争功劳相互揭短大打出手的事在军营里都传开了。
贺盾点头,接了他的话忍笑道,“也是,八千对十万实在冒险,若有半点差错,陈朝将领有一分聪明,与贺若弼配合的韩擒虎队无法配合,整个战役计划便要完全落空了,建康失势,大隋失去了绝对优势,后面会如何难以预料,所幸是胜了。”
只不过是个得罪人的活计,若非事关军令调度,他也不愿意这时候得罪一名战功赫赫的战将。
韩擒虎、贺若弼、高熲皆为太子'党,他便当真想除之而后快,眼下也不是时机,这次的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势必要多想一二,往后行事还得越发谨慎才是。
贺盾不知陛下脑子千百回肠的想得深远,她只将整个事情理清楚,末了倒是叹了一句父子二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想到一处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
贺盾自己飞快的洗漱好,才准备出门便收到了长安城的诏令,贺若弼进封宋国公,恩宠无比。
杨广把诏令给了铭心,让他留在建康去放人,自己与高熲韩擒虎等人骑马赶往南康,贺盾和军医粮草在后头,晚到了两天。
岭南这一代包含后世的两广、福建、海南、越南北部的一大片的土地,南康算是门户之一,一路自建康过来,崇山峻岭随处可见,雨水也多,山地丘陵地势变化莫测,密林深重,草木繁盛,山路崎岖无比,若非有向导,可能头绕晕了也不定能找到正确的路。
两年前因着派农司的人来这边寻过粮种,杨广让人把这一片的情况探查过一遍,是以岭南这一带的地方势力,地势舆图,驻守各州郡的文官武将、赋税情况这些事,比起高熲等人,杨广还多几分了解,探得南康许镫有源源不断的兵员粮草供给,杨广便知岭南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高熲见到贺盾倒是十分惊喜,上前拜了一拜道,“正有事相请王妃。”
贺盾点点头,示意高熲不必多礼,高熲便接着道,“江南多妖异,河水赤红稻米枯死的情况数不胜数,赣州沿江的村落生了怪病,军营里染上的士兵不少,这两日军医看了只说中毒,解毒却是束手无策,王妃医术高超,可否拜请王妃去随臣下去看看,南康久攻不下,江南多地起了叛乱,此事闹得人心惶惶,百姓士兵们惶恐不安,神神鬼鬼的事都出来了,实在是十万火急。”
贺盾应下了才想起旁边的陛下兼夫君大人,自己挠挠头,朝高熲回拜了一拜道,“昭……高大人,岭南不太平,探查此事时可否调派一小队精兵跟着,这样比较安全。”她自己把安全的问题解决了,陛下该不用担心了。
高熲与贺盾杨广都熟,知道人请动了,便应道,“臣带兵巡查,领一千精兵。”
贺盾这点雕虫小技哪里能瞒过杨广,他昨日见到南康的情况,又见高熲李彻王韶都来问王妃在不在,便知会有这么一出了。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
杨广便吩咐高熲道,“领两千精兵跟着。”
高熲应声,下去点兵,约好一刻钟以后过来。
杨广捏了下贺盾的手,想嘱咐她些什么,知晓非去不可,便只点头道,“有事不要逞强,派人回来告之我,去罢。”
第87章 心病
因着她身份不好张扬,也不便于行,便还是用贺盾的本名,装成个宦官医师不成问题。
高熲特意挑了些不认识贺盾的,这样她再做男子装扮,相处起来也自如些。
贺盾随高熲看了两天,患者的病痛反应大多是身体疼痛呼吸不畅,视听五感时有幻觉,继发惊厥等症状。
暂且还很少看见毙命的例子,可这种情况在村落里成片的蔓延,很容易被解读成瘟疫疟疾,引起百姓们的恐慌和逃窜,士兵也无法安心杀敌。
如此只要阴谋家稍加引导,百姓们很快会把大隋的士兵往不详和灾祸上来靠,病魔也归结于上天对他们归顺隋朝不忠不义的惩罚。
杨广和高熲早先便有预料和准备,这几日军事调动便频繁起来,士兵严阵以待。
舆论的力量在这时候大得超出了贺盾的想象,不过两日的光景,小面积的暴动和叛乱已经在岭南各地冒了出来,多则数千人,少则数百人,病痛和死亡威胁的谣言让局面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杨广负责镇压,高熲和贺盾这里负责解毒。
贺盾与高熲先去过伤兵营,又去了几个村子,一一检查过,确认基本都是同一种症状,中毒了。
贺盾确定这些毒'药还不到毙命的程度,心里便松了口气,自暗七手里接过纸笔,铺开在石桌上写方子,朝高熲道,“病痛反应程度轻重不一,是摄入毒素剂量多少造成的,万幸还不到毙命的程度,能解。”
是一种毒马钱,岭南这一带的特产,医毒相通,这一种能治疗许多疑难杂症的中草药,对正常人来说,过量就成毒'药了。它能兴奋中枢神经,毒马钱摄入剂量超过一定程度后,会导致呼吸肌强直窒息而死。
听说能解,高熲以及身旁跟着的士兵皆是大喜,齐齐朝贺盾郑重拜了三拜,“有劳了。”
贺盾摇头,配了药给村民服下,各种情况试了一遍,解了毒,因着病患人数众多,且轻重不一,她定下了一个什么症状用药多少的区间范围,等调整好药方确定无误后,抄写了十多份方子,一些递给高熲,让他分发给余下的医师,另外的交给暗卫。
暗一暗七暗十一身手腿脚无疑是最快的,把这些方子分发到各个驻地的医师手里,尽快解毒,另外还要暗七回去与杨广送信,因为病患过多,以毒攻毒的解毒剂一点马虎不得,就需要大量的医师逐个甄别症状,除却惯常的催吐洗胃导泄之外,黄岑黄连黄柏甘草防风铭藤青黛等药材也需要大量购入,他们四处搜寻,也不如杨广四方调度来得快。
贺盾朝暗七道,“暗七你去找王爷,让他把编号为九的解毒丸找出来,先分给一级病患服用,查一查他们从什么地方取水饮用,以后这些都要注意了,让医师看了无毒无害方可饮用。”
正是人命关天的时候,暗七等人应声去了,各司其职。
沿河的村落都遭了秧,贺盾朝高熲道,“该是有心人为之,剂量不大并不致命,对方似乎并不想伤人性命。”
高熲面色凝重,“是想借机生事,好浑水摸鱼,现在江南地区抵制隋朝的派去接任的官员,伤了朝廷命官,一不做二不休造反的也有好几起。”
江南叛乱的前兆,拿下建康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件事还得尽快解决才好,否则会越来越乱。
贺盾与高熲领着两千士兵顺着河流往上游走,相对下游被稀释冲刷过,上游就严重得多,好在人烟稀少,河边多是动物死尸,并没有遇上过多的死尸和人群。
沿途派士兵往两边排查,迁移受波及的百姓们到水源干净的地方去,并且在河边做了标识,掩埋动物的尸骸,几乎是没日没夜了,也收到了些成效,至少百姓们的心安下来不少,经此一役,往后没那么容易被煽动了。
各类腐肉的味道堪比催吐弹,三五日下来,一对人马都被折磨得面黄如土精神疲惫,一路往上游,死尸越多,蚊虫萦绕,恶臭盖满林间。
河道里清理出不少大株的马钱乔木,此时正值盛夏,硕红的果实浸泡在水里,有些还是鲜红的颜色,有些已经泡烂了,这样泡着久经不衰,一点点往下流,不会一口气致命,只会让人病得越来越重,拖着解不了毒的话,也会死亡。
贺盾有时候会尝一尝,再根据反应适当加一点解药。
高熲朝贺盾拜了一拜,苦笑道,“辛苦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一行人在林子里找了块空地准备歇息了,来回跑很耽误工夫,所以这几日他们都是宿在外头,有村落便在村落里歇,没有便露宿了。
贺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高熲摇头道,“阿摩忙着安抚平叛的事,定是焦头烂额的。”
岭南因着地理、历史、文化的特殊性,与北方差异较大,最是容易据守一方,陈朝的时候地方势力便很强大,天下大乱的时候,谁都想做乱世枭雄,与皇帝分一杯羹。
岭南这地方就更是了,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派赵佗为郡守驻守岭南。
秦末赵佗发兵建立越南国,至此割据此地,直至汉武帝时期才得以统一平定,眼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正是乘势而起的好时机,眼下还不是最严重的时候,江南人口约为六十万,大概会有三十万余万人参加反隋的战争。
贺盾倒是朝高熲拜了一拜,“我们赶紧把这里的事情处理了,昭玄大哥能回去帮阿摩出谋划策。”
高熲正待说话,先前派去打探四周情况的巡查兵急匆匆奔过来,面如土色的跌跪在高熲面前,急急禀报道,“启禀将军,我等沿河驻守的士兵被杀,后方和左侧有陈国士兵围堵,距离此地不到五里远。”
贺盾听得心跳都不稳了,赣州哪里来的陈国士兵。
高熲沉声问,“可探得约多少人?”
士兵面无血色,“属下估摸算了,五千至六千不等。”
又有士兵来报,他们是被四面围合了。
这么多兵马混进了赣州,隋军竟是一无所觉,贺盾听得心里大骇,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高熲面色铁青,问清楚了情况,立即吩咐道,“扑灭火堆,立刻收拾好必要的东西,前后三列,分批往对面撤,往林子里突围。”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不到两千人对五千甚至更多,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这么多人,想来对岭南的地形地貌熟悉之极,他们则是摸着石头过河,除了撤别无它法。
贺盾神色紧绷地从地上站起来,飞快的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她一身青色的男装,在夜里倒不是很显眼,贺盾摸了一把泥,把露在外头的皮肤都涂抹了一遍,觉得自己的双手黑漆漆的融入夜色里才安心些。
高熲治军严格,这两千人都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良将精兵,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安静有序的集结完毕,基本未发出声响,猫着身子过河往林子里撤退,贺盾趁机把未烧尽的柴火堆埋到坑里,撒了些果木香,希望能掩盖些烧火的气味。
往回撤的兵力更薄弱,但很明显是个圈套,目的就是诱他们进埋伏。
高熲头脑冷静,当机立断往里撤。
对方许是当真没料到他们会走这个方向,兵力相当,但防守松懈,还没围上来便被第一列冲击散了,第二列出其不意突围了出去,闷不吭声杀了二三百人,算是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高熲低喝道,“全军往左走,五人一团,相互看顾。”
林间草木深重,飞禽走兽四散而逃很容易便引起骚动,想完全遮掩行踪是完全不可能的,高熲随身带着司南,再加上对星象、月亮的观看,辨别的方向很准,贺盾能看出高熲是想往南,径直绕到尚未攻破的南康城背后。
这几乎是唯一的出路。
奔波一夜,半途高熲在山谷之间设伏,包饺子一般包了一小队反叛军,那对叛军许是慌乱逃窜了一阵,倒是没再追上来。
二十个俘虏被捆绑押送来高熲面前。
十人一列的跪在地上,有怒目而视挣扎着想起来的,也有面露不屑不惧生死的。
高熲面色沉静,丝毫不见苦战一夜的疲倦和深入腹地的担忧,在俘虏面前走过了一回,示意他们身后看押的士兵解了第一人嘴上的束缚,沉声道,“本将有五个问题,你们二十号人有回答的机会和补充的机会,答得好尚且有求死的可能,从左到右开始,右边的便盼着前面的少说一些,你们才有补充的机会。”
到现在还能跟着起势与大隋对抗的,都是被大浪逃过把脑袋别在腰上过日子的粗砂粒,并不好对付,贺盾知道高熲是想审出些事情,却并不抱希望能问出什么。
高熲不紧不慢道,“第一,你们如何潜入的赣南。”
排列第一的总是不怎么听话,开了口便破口大骂。
高熲耐心听完,士兵捆上他的嘴,手起刀落,两刀切下左右臂,惨叫声被压在喉咙里喊不出来,却咕噜咕噜的显得更压抑凄厉,血流如入,高熲和后头的隋兵如若未见。
贺盾脸色发白,俘虏双手双腿已断,血流如注,浑身因疼痛而抽搐,被随手扔到了前面的地上,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