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星星
作者:克莱齐奥
内容简介
这是法国当代作家克莱齐奥于1992年出版的一部反映二次大战后,犹太人生活的长篇小说。
小说以小女孩艾斯苔尔(艾连娜)和母亲一起去寻找传说中的自己的家园——圣城耶路撒冷的途中的种种遭遇为情节,展示了她以及她的亲人、朋友,在希望、绝望、等待、死亡以及宗教等等方面的感受和心态,对战争和人性这一主题作了深刻的表露。
“隐隐的忧忠、伤痕、无奈和绝望被包裹在一个精巧、冷峻,智慧而筒洁的套子里,让人无从拒绝”,使人读后觉得十分沉重。
艾连娜
圣·马丁·维苏比,1943年夏
只要听见水声,她就知道冬日将尽了。冬天,雪覆盖了整个村庄,房顶、草坪一片皑皑。檐下结满了冰凌。随后太阳开始照耀.冰雪融化,水一滴漓地沿着房橼.沿着侧梁.沿着树枝滴落下来,汇聚成溪,小溪再汇聚成河,沿着村里的每一条小路欢舞雀跃,倾泻而下。
也许正是这水声唤起了她最古老的记忆。她想起了在山间度过的第一个冬天,还有春天的水声叮咚。是什么时侯了呢,她走在爸爸妈妈的中间,就在这村中的小路上,他们拉着她的手。她的一只胳膊简直有点吊,因为爸爸是那么高。而水就这样从四面八方流淌下来,一路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潺潺流转。每次她忆起这片场景,她总是想笑,因为那是一种轻柔而略略有点异样的声音,宛如轻抚。是的,她那会儿却是笑了,就在她爸爸妈妈中间,那水滴,那小河回应着她的笑声,一滑而过,一路流去……
而今天,在夏日的灼热里,在这碧蓝的天空下,她感到有那样一种幸福,那样一种盈溢了犬神,简直——叫人有点害怕的幸福。她尤其喜欢村庄上方那一片绿草萋萋的山坡,斜斜地伸往天际。可她从来没有到坡顶去过,因为据说那儿有蛇。她在田边走了一小会儿,只一会儿,为了感受一下泥土的清香,还有那摩娑着唇际的草尖。有些地方草高极了,完全淹没了她的身子。她十三岁,她叫艾莲娜·格莱芙,但是她的父亲总是叫她艾斯苔尔。
六月初,学校关了门,因为老师塞利曼病了。原本还有个老师,亨里齐·费思,专门在早上给学生上课的,可是他不愿意一个人来。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个已开始的假期似乎会有点嫌长。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将眼看着他们的假期以死亡而告终。
每天早晨,太阳一升起来,孩子们就全都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直到中饭时间才会回家,然后拥下饭碗再跑,在田间追逐嬉闹,或是在村里的小路上玩球,那只用自行车车胎皮补了好几次的破球。
夏季刚刚开始,大部分孩子就已经像个野人了,脸、手、腿全都被太阳晒成了赤褐色的,头发上沾满了草棍,衣服也扯得破破烂烂,土迹斑斑。艾斯苔尔很喜欢在每天早上和这群孩子一道跑出去,塞利曼先生的班级倾巢出动,男孩,女孩,犹太孩子和村里的孩子,全混在一起,个个都那么喧杂吵闹,衣衫褴褛。一大早,她就和他们奔跑在尚散发着清香的村路上,接着,他们穿过大广场,撒起一片狗吠,还有坐在那里晒太阳的老人的抱怨声。小溪穿街而过,他们就沿着街衢往河的方向奔去,穿过截断河流的田野,一直跑到村里的墓地那儿。太阳烈的时候,他们就在冰凉的激流里洗澡。男孩子就留在原处,女孩子则溯流而上,躲在大块的岩石后面。但是她们知道男孩子还是会穿过荆棘尾随而来,偷看她们,而她们总是发出尖叫,把水往他们身上乱泼一气。
艾斯苔尔是所有的女孩子里最疯的一个,她的黑色髦发剪得很短,脸被晒成赤褐色。每回她母亲看见她回来吃饭,总是会对她说:“艾斯苔尔,你筒直像个茨冈人!”她父亲倒是很喜欢她这样,他用西班牙语叫着她的名字:“艾斯苔利塔,小星星。”
是她父亲第一次带她去看村庄上方的那块草地,就在激流的上游。稍远处,有一条公路通往山峦和松林,但那边是另外一个世界了。加斯帕里尼说冬天里会有狼群在松林中出没,说如果在夜里仔细听,就能听见狼在嚎叫,远远的。可是艾斯苔尔夜基躺在床上听过,却从来也没有听见什么狼嚎。也许是水声太响了,小溪一直在村道中间流淌着,从来没有间断过。
有一天,那还是夏季来临以前,她父亲一直把她领到山谷的进口,在哪里.小河变城了一股蓝色的水流,在岩石间跳来跳去。山谷的两边耸立着高高的山脉,仿佛城墙,覆满了森林。她父亲指着山谷深处,指着那乱糟糟的层峦叠嶂对她说:“往那儿,就是意大利。”艾斯苔尔试着猜测山的另一边究竟有些什么:“意大利是不是很远?”她问。父亲就回答她说,“如果你能像鸟儿过样飞起来,你今天晚上就能到那里了。可是你需要走很长很长时间,也许要两天。”她真想做只小鸟,好当天就能飞到意大利。而自此之后,她的父亲再也没有跟她说过意大利,还有山那边的任何事情。
意大利人,人们只在村中看到过。他们住在终点旅馆,那是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在广场上就可以看到旅馆绿色的百叶窗。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呆在旅馆里,在底层的饭厅聊天或是打牌。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也会到广场上来,三两成群地,在广场上来回散步,都是些士兵或者警察。孩子们总是低声嘲笑着他们那种饰有鸡毛的帽子。而当艾斯苔尔和其他女孩子跑过,这些宪兵也和她们开句把玩笑,法语和意大利语混杂着说。每天,犹太人都得到旅馆前去排一次队,划个到,再核对一下配给证。每回艾斯苔尔都陪着她的妈妈和爸爸。他们一起走进阴暗的大厅。宪兵在门口放了一张饭店的桌子,每个进门的人报了自己的名字后,他们就在名单上圈个圈。
但是,艾斯苔尔的父亲并不恨意大利人。他说他们没有德国人那么坏。有一天,在艾斯苔尔家厨房召开的一次会上,有人说了意大利人的坏话,她父亲还发了火火:“闭嘴”,他说:“在利比埃尔省长要把我们交给德国人的时候,正是他们救了我们。”但是他几乎闭口不提战争,是的,对这一切,他都几乎闭口不提:对犹太人,因为他不信犹太教,他是共产党。塞利曼先生提出要把艾斯苔尔送到村庄上方的小木屋里去接受宗教教育时,她的父亲拒绝了,而村里的犹太孩子几乎每晚都去。于是她遭到了其他孩子的嘲笑,他们冲着她叫:goy,就是异教徒的意思。他们还叫她“共产党”。可是她父亲就是不肯让步。他只是说:“随他们说去好了,他们比你忘得还快。”果然,塞利曼先生班上的孩子很快忘记了这些,他们不再喊她“异教徒”或是“共产党”了。而且,别的孩子中也有不去参加宗教训导的,像加斯帕里尼,或者像特里斯当,特里斯当有一半英国血统,而他的母亲是意大利人,一个有着一头褐色头发,并且总是戴着大大的帽子的美丽妇人。
艾斯苔尔很喜欢亨里齐·费恩先生,那是为着钢琴的缘故。他住在一座破烂不堪的小楼的底层,就在广场的低处,通往坟墓的那条街上。这不是一座漂亮的住宅,甚至人们说有点阴森,因为宅子废弃的花园长满了乌鸦草,而小楼的百叶窗也总是紧闭着。亨里齐·费恩先生不上课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他的厨房里弹钢琴。这是村中惟一的一架钢琴,甚至是一直到尼斯或蒙特卡洛这一带山区的惟一架钢琴。据说意大利人人刚刚在旅馆住下的时候.那个叫做蒙多罗尼,也颇好音乐的宪兵队长曾想把钢琴搬到他们的饭厅里。但是费恩先生说:“你们可以把钢琴搬走,因为你们是胜利者。不过你们要明白,我绝对不会到那里去为你们演奏的。”
他从不为任何人演奏。他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座破败的房子里,有些个下午,艾斯苔尔经过那里时,可以听见从厨房的门缝里飘出的音乐声。那是一种如同春天的涓涓细流的声音,柔和,轻盈,莺莺流转,从四面八方同时流溢出来。艾斯苔尔总是会停下来,在栅栏附近侧耳倾听。曲子一结束,她就飞一般地溜走了,她怕被他看见。有一天,她和母亲谈到了钢琴的事情,她母亲才告诉她说费恩先生战前曾经是维也纳的著名钢琴家;晚上,他会在大厅里开音乐会,夫人们穿着晚礼服,先生们则穿着黑色燕尾服。德国人人侵奥地利,他们把所有的犹太人都关进监狱,他们带走了费恩先生的妻子,而费恩先生却得以逃脱。但是从那天起,他就不愿意为任何人演奏了。他到村里来的时候,村里还没有钢琴。他从海边某地买可一架,装在小卡车里运来,用防雨布遮得严严实实的,然后他就把钢琴放到了他的厨房单。
现在艾斯苔尔知道了这一切,她勉强敢靠近栅栏了。她听
着这些音符柔和地流淌出来,她觉得那里面有一种忧伤的东西,
那种叫人泪盈双眼的忧伤。
这一天,天气热极了,村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沉睡,可艾斯苔尔一直跑到费恩先生的房前才停下,在园子里,有一棵大桑树。艾斯苔尔紧紧抓住栅栏,翻上墙头,躲在桑树的荫盖下。通过厨房的窗,她看见了费恩先生侧倾在钢琴上的身影。象牙色的琴键在昏冥中闪闪发光。音符流泻,似乎停顿犹豫着,又重新滑出来,那仿佛是一种语言,仿佛费恩先生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该从哪儿开始。艾斯苔尔用尽了一切气力在朝里看,一直看到眼腈都痛了。而演奏这才真正地开始,曲子突然从钢琴里进出来.随即盈满了整个屋子,花园。还有街衢,用它的力量,它的秩序侵满了一切,然后它变得柔和,神秘。现在它跳跃着,如同溪流里的水花在四处飞溅,它径直往天空的中心飞去,直入云霄。与天光交融混杂。它跃入所有的山峦,循溯到两条激流的源头,它有着河流的力量。
艾斯苔尔紧紧抓著生了锈的栏杆,倾听着费恩先生的话言。现在,他不再是学校里授课的老师。他在讲述着一些奇异的故事,一些她无法记住的故事,就像梦。在这些故事里,人们是那么自由,没有战争,最有德国人也没有意大利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人感到害怕,可以让生活停滞。但是,它们也是忧伤的,然后曲子渐渐缓下来,犹在询问。有一些时刻,仿佛一切都被摧毁了,一切,碎裂无复。最后是一片沉寂。
音乐声再度响起,艾斯苔尔仔仔细细地听着,每一句从琴键下不经意流淌出来的话语。她生命里从来没有过如此重要的东西,除了在有些时候,她母亲唱一支歌,或是她父亲给她读她喜欢听的故事的时候.就好像她听到匹克威克先生进了伦敦监狱或者尼古拉·尼可比见到了他的舅舅。
艾斯苔尔推开栅栏,穿过花园。她没有弄出一点声响,就走进了厨房,一直走到钢琴前。她注视着,在一个老人神经质般的十指下,每个象牙色的琴键深深地陷下去,准确、有力,她仔细地倾听着每一句话语。
突然,费恩先生停下了,一片寂静,厚重而难以忍受受。艾斯苔尔不禁向后退去,费恩先生转向她。他那苍白的脸闪着光华,还有他那略显滑稽的山羊胡子。
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
“艾莲娜。”艾斯苔尔回答道。
“那好,进来吧。”
一切都那么自然,好像他原本就认得这个小女孩似的。
然后他重新开始演奏,不再顾她。她就站在钢琴旁听着,连呼吸都不敢。她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音乐。在幽冥之中,黑色的钢琴抹去了一切。老人纤长的手指在琴键上奔忙,停下,再出发。时不时的,费恩先生翻寻着他的那堆簿子,上面记的都是些神秘的名字。
钢琴奏鸣曲
冯·W.A.莫扎特
泽尼(注:车尔尼)
钢琴速度练习曲,636段
贝多分
奏鸣曲,第二卷,莫茨考维斯基演奏
李斯特
钢琴曲,作品四
巴赫
英国组曲,4…6
他转向艾斯苔尔:
“你想弹吗?”
艾斯苔尔惊奇地看着他。
“可我不会。”
他耸耸肩。
“这没有关系。来试试,看我的手指是怎么动的。”
他让地在琴凳上坐下,靠着他。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奔忙的方式奇特极了,宛如一只消瘦而神经质的动物。
艾斯苦尔试着摹仿他,令她感到大大吃惊的是她居然能够摹仿成功。
“你知道可吧,这很简单。现在,把另一只手也拿上来。”
他和着她,看上去很耐心。
“好,得给你上上课,这样也许你就真正会弹了。但这是一项工作。试试和弦。”
他将艾斯苔尔的手指放好,分开。他自己有着双修长,细腻的手,不是那种老人的手。而是那么年轻,有力的一双手,甚至可以看得见筋脉的流动。和弦的声音绽了出来,神奇极了。在小女孩的指下颤震着,一直震到她的心里。
上完课,费恩先生兴奋地在平放在钢琴上的那大扎纸里翻着。然后他抽出一张,递给艾斯苔尔。
“你得学会识记音谱。等你学会了就来找我。”
从那天开始,只要抽得出身,艾斯苔尔每个下午都去。她推开宅子的栅栏,悄无声息地走进费恩先生的厨房,费恩先生则在弹奏。在某一时刻,尽管没有转过头,费恩先生还是知道她来了。他会说:“进来,坐吧。”
艾斯苔尔于是坐到琴凳上,靠着他,她注视着这双在琴键上奔跑着的手,仿佛就是这双手创造出了这些音符。这时刻如此漫长,叫她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地身处何地。费恩先生教她指法。在白纸上,他记下了一些音符,叫她边弹边唱。他的眼睛灼灼发光,山羊胡子颤动个不停。“你的嗓音真好,可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能弹钢琴。”倘若她出了错,他就会发火。“今天到此为止,滚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但是他随即会抱过她,然后为她弹一段他最喜欢的莫扎特。
每回从他那儿出来走到街上,阳光和寂静都会让艾斯苔尔感到一阵晕眩,她总是要站上几秒钟才能找到她的路。
午后将尽。艾斯苔尔可以在村里的广场上看见费恩先生。有人走过来招呼他,他也和他们聊天,只是绝口不提音乐。那都是些住在激流另一头的木屋别墅里的夫人,那里的花园里种着高大的粟树,艾斯苔尔的父亲不是很喜欢那些人,但是他也不让别人说他们的坏话,因为正是这些夫人帮助了从俄国或是波兰来的穷人。费恩先生总是郑重地向每个人行扎,交谈几句,然后再回到他那所破败的宅子里去。
傍晚,广场热闹起来,人们从圣·马丁的每条街会聚至此,住在别墅里的富人,住在旅馆房间里的穷人,从战争中回来的农夫,系着围裙的农妇,还有在意大刺警察和士兵的注视下三三两两散着步的年轻姑娘们,从北欧来的钻石商,裁缝和皮毛商。孩子们奔跑着穿过广场,故意挤撞着女孩子,或是躲在树后玩捉迷藏的游戏。艾斯苔尔坐在沿着广场的一排矮墙上,看着所有的人。她听着大家的说话声,叫喊声。孩子们的声音会突然地从中跳出来,仿佛小鸟一般,叽叽喳喳的。
然后,太阳渐渐沉藏到了山后,整个村庄都被笼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轻雾,横模糊糊的。广场上到处都是黑影。一切都变得奇异而遥远。艾斯苔尔在想她父亲,他也许正走在山间某处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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