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肩膀在太阳下闪着光芒,那么生动,那么诱人。马里奥很喜欢拉歇尔,那是他有一天亲口告诉艾斯苔尔的,而当他把这个秘密告诉她的时候.他的睑都红了,这就是说他是因为不好意思才双颊绯红的,艾斯苔尔笑了起来,就是因为他面颊那么红。他对艾斯苔尔说,一待战争结束,他就要在星期六领拉歇尔去跳舞,可艾斯苔尔没有勇气对马里奥说出真相,没有勇气告诉他拉歇尔不喜欢像他这样的人,她喜欢意大利军官,告诉他她和蒙多罗尼队长跳舞,告诉他人们都说她是放荡女人,只要战争一结束,人们就会剃光她的头发。马里奥要把那包炸药带给贝特蒙附近的游击队,他走得很快,在田野里,他想在天黑之前到达,因为他那天想在圣·马丁过夜。那三个男人敲门的时候,艾斯苔尔就是因为这个起的身,她以为是马里奥。艾斯苔尔穿过那硬得扎人的高草,向破各仓滑下去。在那间潮湿闷热的谷仓里,拉歇尔睡在队长的怀里,而他,吻着她的唇,她的脖子,吻着她的全身。这都是那些女孩子说的,但是她们什么也没有看见过,因为谷仓太黑了。她们只是听见了声音,喘息声,还有衣服嗦嗦的声音。而当那些男孩子结束了对艾斯苔尔的殴打,撒腿跑向公路,消失掉的时候,她在山坡上的草地里步履蹒跚,眼腈里飘过了那片红五。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爆炸声,在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山谷的深处。就是因为这个队长也走了出来,因为他也听见了,那爆炸声。可是艾斯苔尔没有注意到,因为就在同一个时刻,拉歇尔站在谷仓前,她那头红色的长发像马鬃一样在闪着光,她冲着那群男孩骂着脏话,然后她在艾斯苔尔的身边坐了下来。队长笑了,就在拉歇尔在草地上坐下来,抚摸着艾斯苔尔的头发的时候,他走上了公路。只有一声爆炸声,那么可怕,艾斯苔尔觉得鼓膜都给震破了。游击队的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只看见在草地中央有一个大洞,一个巨大的洞,周边给烧得黑黑的,还能够闻见烟味。他们在周围的草丛里找了一会儿,发现了一簇红色的头发,他们就是这样知道马里奥死了的。这是他惟一剩下的,属于他的东西。就这么一簇红色的头发。现在,艾斯苔尔在她父亲的臂弯里哭着。她感觉到泪水从眼眶中溢了出来,顺着她的脸颊流淌,流过她的鼻子,她的下巴,一直流入她父亲的衬衫。他说着一些有关马里奥的事情,他做的事情,他的勇气,但艾斯苔尔哭泣的直正原因并不是这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许是为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草丛里跑啊跑啊,在太阳下,她累极了,也许是为了费恩先生的曲子。也许是为了这即将停止照耀的夏季,收割。在田间长出的麦茬,为了每天晚上在天边积聚起来的黑色的云朵,还有那冰凉的雨点,雨把山脉冲刷得一道一道的,然后再会聚成红色的溪流。她那么累那么累。她想睡觉,忘记这所有的一切.到别的地方去,成为另一个人,有着另外一个名字,是真的,而不是在身份证上的那个假名字。是她母亲抱过了她,慢慢地把她领到那间幽暗的小卧室里,那里放着她的床。她的额头壤烫滚烫的。一个劲地打着哆嗦,好像发烧了的样子。她用一种古怪的,嘶哑的声音问:“安吉罗·多纳蒂的船什么时候出发?他什么时候把我们带到耶路撒冷去?”伊丽莎白喃喃低语着,好像在哼歌:“我不知道,我的心肝,我的生命,现在睡觉好么。”她在艾斯苔尔身边坐下来,抚着她的头发,就像她小时候那样。“跟我说说耶路撤冷,求求你。”在夜晚的寂静中,伊丽莎白喃喃低语着,重复着同样的故事,那个艾斯苔尔听懂说话时就开始不断地听的故事,那个她早就学会却一直没有弄明白的神奇的名字,光明之城,喷泉,还有连接世界所有通道的广场,以色列,以色列。
在峡谷的深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新鲜,令人焦灼不耐。特里斯当以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随着激流往上,岩石越来越大,越来越黑,混混沌沌的一团,仿佛是有个巨人站在山巅扔下来的一般。林子里也是一片漆黑,一直延伸到水边,厥草和荆棘从石缝里蔓生出来,混杂在一块,就好像是烂住人去路的动物。这一天,特里斯当随着艾斯苔尔往更远的地方走去。那群男孩女孩都留在峡谷的入口处。有一阵特里斯当还听得见他们的叫声,呼唤声。接着他们的声音就渐渐被岩石间倾斜而下的水流的声音遮覆了。在山谷上方,天是一整块的蓝,一种刺痛眼睛的严酷而紧张的颜色。特里斯当跟着艾斯苔尔,在峡谷里走着,他没有叫住艾斯苔尔,他什么也没有说这是一种游戏,可是特里斯当还是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仿佛这是真的,是个奇迹。他感觉到在颈间,在耳朵上的动脉里,血液在奔突。这一切叫人有一种奇异的颤抖,这颤抖在天地间回响,和水流的轻颤也融在一起。在峡谷里,黑影幢幢,冷冷的,然而当特里斯当呼吸的时候,空气便撕扯着他的身体,风呼啸而过,仿佛是从一扇窗户,或是从山间的某个缺口吹来的。就是因为这个,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神秘,令人焦灼不耐。这仿佛是一个他从来不能够想像的地方,哪怕是妈妈在给他念书,念水手辛巴的第五次旅行,念到他到达一个只生长着岩石的荒岛上的时候,他也没有能够想像到这样的地方。
这是在他的深处,一种痛苦,一种晕眩,他也不是很明白。也许这只是来自于蓝得要命的天,来自于吞没了其余一切声响的哗哗的水流声,或是来自于悬在山谷上方的黑漆漆的树林。在山沟里,到处都是阴影,都是冷的,特里斯当闻到了土地的怪味。枯叶在岩石间腐烂了。他的脚下下去,便会泛出黑色的水印。
在他的前面,时不时的,那年轻女孩轻盈的身影会一溜烟地闪过。她从这块岩石眺到那块岩石,在岩缝间消失,再在稍远处重新出现。特里斯当本想叫住她的,就像别的男孩一样叫她的名字:“艾莲娜!……”但是他不能。这是一个游戏,就得在岩石间跳来跳去,心狂跳不已,目光警备,找寻着每一块隐蔽的阴影,猜度着那些印迹。
随着他们沿着激流向上,峡谷变的更加窄了。那些石块大极了,黑乎乎的.都被水冲坏了。这就好像是阳光在这里被囚住了。那些石块仿佛是石化了的巨兽,在它们的周围水流形成了一个个旋涡。在这些石块的上方,峡谷的岩壁已覆上了一片密密的森林,郁郁苍苍的。一切都是那么粗犷。一切都消失了,都被水流带走了,冲刷干净了。就只剩下了这些石头,这水声,这残酷的天。
他在一圈黑乎乎的岩石的中央追上了艾斯苔尔,激流的水在那儿形成了一个池塘。她在水边蹲了下来,在洗她的双臂。接着,她动作很快地脱去了连衫裙,跳入了池塘中,不是像别的女孩那样双脚先落人水中,而是捏起鼻子,头先进去。强烈的阳光照着她雪白的身体,特里斯当不禁一阵颤栗。他站在岩石的高处,一动不动,偷看艾斯苔尔游泳。她游泳的方式奇特极了,一只膀子在脑袋下划,然后就在水中消失了。当她到达池塘的另一头时,她重新仰起头,接着她招手让特里斯当也到水里来。
犹豫了一会儿,特里新当在岩石间笨拙地脱光了衣服,自己也跳入了冰凉的水中。激流缓缓汇入池塘中,发出瀑布一般的声音。特里斯当尽了一切力量游到池塘的另一边,一路上浪花飞溅。
在池塘的另一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俯临着整个峡谷。艾斯苔尔从水里出来,特里斯当又一次看着那一道强烈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照着她的背,她的修长的双腿。她摇了摇她那头黑发,把点点水珠甩落了在身后。她轻捷地攀上岩石,然后她在岩顶上坐了下来,在阳光下。特里斯当想到自己赤裸的身体,雪白的皮肤,他觉得真不好意思。他慢慢地上到岩石的顶端,好在艾斯苔尔身边坐下来。
艾斯苔尔坐在岩石的高处,双腿悬在空中。她望着她,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她的身体修长,强壮,就像是一个小伙子的身体,然而乳防的曲线已经构勒出来了,还有那一片轻微的阴影,令人心跳。
流水的声音充满了整个狭小的山谷,一直弥漫至天际。在这里,除了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别的人,就在这峡谷里,他们仿佛是这世界上独有的人。平生第一次,特里斯当感觉到了自由。这让他的整个身体轻晃起来,就好像是,突然一下,世界上其它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只剩了这黑乎乎的岩石,这位于粗犷的激流上方的一座孤岛。特里斯当不再去想在终点旅馆前,在雨中的广场上等待着的那些黑影,他不再想他的母亲。她试着把她那几串假项链卖给珠宝商,换钱来买牛奶,买肉,买土豆时,那张紧张而悲哀的脸。
现在,德国人已经很近了。加斯帕里尼说有天晚上他看见了流弹,就在贝特蒙那个方向。他说意大利人输了这场战争,说他们就要回去了。所以德国人很快就要占领这里的所有村庄,占领整个山区。这是他父亲对他说的。
这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存饭店前方的广场上,他们在谈话,村庄里的男人和女人,但也有犹太人,上了年纪的犹太人穿着他们的皮里长袍,戴着大大的帽子,那些住在别墅里的富有的犹太人也来了,还有亨里齐·费恩先生,甚至特里斯当的母亲也在其中,她仍然穿着长长的裙子,戴着那顶蔚为壮观的帽子。
就在他们谈论着这些颇富戏剧性的事情的时候,孩子们依旧像往常一样奔跑着穿过广场。甚至也许他们故意跑得比往常更快,发出更尖利的叫声来掩饰他们内心的不安。艾斯苔尔和她母亲一起来到了广场上,她们在等待,靠着墙一动不动的,听人们在那里谈论。但是艾斯苔尔感兴趣的并不是人们说的这些事。她定定地看着终点旅馆,想要发现拉歇尔。那些男孩女孩都在说拉歇尔和她父母闹翻了,说她现在住在旅馆里,和蒙多罗尼队长在一道。但是谁也没有看到她在这里进出过。这天晚上,除了向着花园那一面的,饭店里所有的百叶窗都放下了,绿色的。宪兵全都呆在里面,在大厅里抽烟谈话。艾斯苔尔走过去,她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早上,从山谷低处又来了一批军人,是装在卡车里来的。加斯帕里尼说意大利人害怕了,自从马里奥出事以后就很害怕,所以他们成天都不敢跨出村庄半步。
艾斯苔尔仍旧一动不动,她坐在墙上,偷偷往饭店里张望,因为她想看到拉谢尔。她母亲转回去的时候,她还是没动,坐在阴影里。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找拉歇尔。她甚至又到那座破谷仓去过,她进到了那件破房子里,心狂跳着,双腿打颤,好像她是在做什么违法的事。她等了一会儿,等着她的眼睛习惯这黑暗。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用来给牲畜睡觉的干草,还有混杂着汗味和屎味的酸酸的味道。
她想要见到拉歇尔,哪怕就那么小会儿。她都想好了,她见到拉歇尔时要说些什么,她要告诉她她弄错了,他不是为了监视她才到谷仓去的,她要告诉她她和那群男孩于打架都是为了捍卫她。她要说,竭尽全力地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为了让她知道,让她相信她永远都是她的朋友,她相信她,她不会去听别人说的那些传闻,她不会和那些人一道笑她。她要把她那天挨打的痕迹给她看,在她的肋骨上,背上留下的蓝色的印记,就是因为这个,她那天不能说,也不能走,因为她实在太痛了,根本站不起来。
拉歇尔在哪里呢?也许他们已经把她带走了,用汽车,就在夜里,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候,也许他们把她带到了别的地方,带到了意人利,带到了山的另一边,或者更糟,带到了北方,那里,德国人把犹太人都关在牢房里。
在广场上,这天晚上,人们神经质地来来去去,他们说着各种各样的语言,谁也没有想到拉歇尔。他们装作他们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艾斯苔尔向他们走去,一个个地向过来:“你们有没有看见拉歇尔?你们知不知道拉歇尔在哪里?”然而他们只是撇转头,一副尴尬相,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装作没明白的样子。甚至费恩先生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摇着头,一言不发。这恶意,这妒意是那么强烈,就是因为这个艾斯苔尔才感到害怕,感到不舒服的。饭店的百叶窗始终关着,艾斯苔尔无法想像在那些悲哀而阴暗的房间里,那些如同洞穴一样的房间里,究竟能有些什么。也许拉歇尔就被关在其中的一间里,她会透过窗缝望着这些在广场上来来去去,谈论着什么的人。也许她看见了她,也许她不愿意出来,因为她以为她和别人一个样于,认为她也和别人一样藏在草丛里窥视她,和别人一般笑她。想到这一切,艾斯苔尔不禁一阵眩晕。她默不作声地往村庄低处走去,在那里,整个山谷还被笼在一层薄雾之中,高高的群山影影绰绰的。
第二天早晨,在广场的低处,桑树庄园的附近,传来一阵音乐声。艾斯苔尔立即向那里跑去,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在那条斜斜的街上,栅栏前,有几个女人停在那里,还有一些孩子。艾斯苔尔翻过墙,爬上栅栏,在她坐惯了的那块树荫里,她看见了费恩先生,他坐在厨房里,他的黑钢琴前。“他们送回来了!他们把钢琴还给费恩先生了!”艾斯苔尔真想回到人群中高喊。但这已经无所谓了。他们的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渐渐地,人们都会聚到街道上来,听费恩先生弹琴。是真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演奏过。乐符从幽晴厨房的门中飞出来,在轻捷的空气中升上去,盈满了整个街道,整个村庄。那琴,沉默了这么久,仿佛是自己在诉说独奏。音乐流淌山来,飞旋,闪闪发光。艾斯苔尔爬在栅栏上,在桑树的荫盖下,几乎是在屏息倾听,就这样那从琴中飞的音符径直而来,盈蔓了她的身体,她的胸口。她想,现在,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了,就像从前。她又能重新坐在费恩先生的身边,学他的样子,计手在琴键上滑过,读他事先准备好的写在纸上的那些曲子。她想什么都不会结束的,因为费恩先生的钢琴又回来了。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人们将不再害怕,他们不再伺机报复。拉歇尔将重又走在大街上。给她父母买东西,她会到广场上来,她的那头长发像红铜一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早,她就会在喷泉附近等艾斯苔尔,她们会坐在棕榈树下谈天说地。她们会说她们以后的打算,战争结束拉歇尔要去维也纳,罗马,柏林唱歌。费恩先生的音乐就是这样的:它让时间停滞,甚至,它会让时间倒流。接着,当他停止演奏的时候,费恩先生出现在厨房的门阶前。他看着大家,眼睛因为光线的原故眨个不停,他的小山羊胡子也颤个不停。他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在哭。他在花园里走了两步,朝着在街上停下的人群微挥双督,头稍稍向后侧着.在说:谢谢,谢谢,朋友们。人们开始鼓掌,先是几个在街边停下的男男女女,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甚至是孩子,他们在喊,在欢呼。艾斯苔尔也在鼓掌,她想以前在维也纳一定就是这样的,费恩先生在身着礼服的先生和身着晚礼服的女士面前演奏,在他年轻的时候。
星期五,艾斯苔尔第一次进入犹太教堂,那儿在举行撤巴的庆典。每个星期五都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