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此举着实令人费解,说是即将在后宫掀起惊涛骇浪也不为过。只是不知道,她是掀的全皇后的浪,还是掀的德妃的浪。
湛莲中规中矩地见过太妃与全皇后等人,随后太妃招手,她乖巧地立在太妃身侧。
众人都等着太妃发话,正襟端坐屏气凝神。
“这是国子史史丞的新妇孟氏,原来的全四小姐,你们大概都认识罢?”太妃笑着偏头看看全皇后,又看看底下的德妃等人。
“太妃,她是臣妾的嫡亲妹妹,臣妾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全皇后强笑道。
德妃道:“太妃,臣妾前些日子才邀请了这位孟夫人进宫哩。”
太妃点头笑道:“认识就好,这丫头很合哀家的眼缘,哀家就想留她在宁安宫住上一段时日,你们若是有空,便叫她一处玩儿也是好的。”
德妃掩嘴笑道:“太妃,臣妾可不敢与您抢人。”
大家笑了一阵。
全皇后也附和笑了笑,看向湛莲交待道:“孟夫人既是有幸侍奉太妃身侧,切莫偷懒顽皮,需多多聆听太妃教诲。”
湛莲点头应是。
众人又说了会话,皇后领着众妃告退。须臾,众妃又与皇后告退,各自不咸不淡地散了。
全皇后身边的一等宫女扶着皇后入内殿,道:“娘娘,太妃看来对四小姐颇为中意,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啊。”
全皇后抚着肚子慢慢走着,“是福是祸,现在还拿不准。”
德妃回了平阳宫,摘着首饰都止不住笑意,她的贴身宫婢笑道:“奴婢先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了。”
“本宫何喜之有?”虽是问话,德妃的柳眉却已高高扬起。
“太妃把那孟夫人招进宫来,不是正合了娘娘的心意,相信假以时日,娘娘就能达成所愿。”
德妃笑眯了眼,却是说道:“是福不是祸,这得看机缘造化了。”
明德帝换下朝服,坐在御书房内与众臣议事,心头仍被菡萏宫前整齐排放的十颗琉璃所扰。
那是他与莲花儿之间的秘密。犹记得莲花儿刚开始学算术时,他因琐事缠身毁了与她的约定,将她惹恼了,她捡了五颗石子儿排在他的面前,说她对他有五分生气,要他好好地哄她。之后这事儿成了秘密的习惯,偶尔莲花儿恼了他,就在菡萏宫外排上石子儿,意为她有多恼他,警惕他要小心。记得她惟一一次排上十颗子儿,就是因她病中不让她出宫去放风筝,她强撑着在宫外排了十颗琉璃。
因莲花儿恼他的时候极少,近侍也不知那排兵布阵是何意。只是为何今日,会突地出现在菡萏宫外?
……若是有人想利用这事儿引起他的注意,他定要此人生不如死。明德帝捏紧了手中玉玩,眼底染上噬血之色。
议事告一段落,顺安趁机进来禀道:“陛下,奴才派人去查了,只是早间宫仆稀少,竟是没有看见有人在菡萏宫徘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奴才在附近看见了一个眼生的女子,未着宫服,像是自宫外进来的。”
“那女子是谁?”
“这……好似是淑静太妃今儿召进宫里陪伴的全雅怜。”
又是全雅怜!“太妃要她长伴身侧?”
“回陛下,正是如此。”
明德帝眉头紧锁。
***
湛莲陪着太妃用了早茶,与她在侧殿说了会话。淑静太妃是她的生母,她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湛莲自是了如指掌,她一面与太妃闲话,一面还能分神于方才的请安上。
三哥哥的妃子看来并未增多几个,贤妃、文嫔、柳嫔都是老人了,德妃、曹美人和钱美人是新来的,只是照方才看来,倒是德妃独大了,连全皇后都忍让几分的模样……这德妃美则美矣,内秀似不过尔尔,怎地三哥哥就宠爱了她?况且,良贵妃怎地不见,莫非她还在因丧子而伤心?
湛莲心有疑惑,一时却也不能问出口。
太妃吃完茶,又要进佛堂。湛莲略为不解,母妃其实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当初研习佛法不过是缅怀和敬皇太后罢了,平常只习早晚两堂课,平时并不着素衣,如今怎地这般虔诚了?
她不免好奇,寻了机会问洪姑姑,洪姑姑道:“这是太妃为与永乐公主祈福设的,自永乐公主薨,太妃这法事从未间断过。”
湛莲动容,看向母妃消瘦背影不免鼻酸,只觉自己真真是个害人精。
太妃进了佛堂不需陪伴,湛莲回了西殿里屋,专心抄写昨夜未及抄的经文。
午间淑静太妃出来,湛莲陪她用了午膳,将抄好的经书呈献太妃。太妃看了很是满意,直搂着她说她是个好孩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太妃正要午歇一会,却听得御驾到了。
淑静太妃很是高兴,忙让湛莲等人外出接驾。湛莲自袖中拿出一方丝帕遮于面上。太妃不解,问她为何以纱遮面。
湛莲答道:“陛下曾有御旨,不准妾出现在圣驾眼前,如今须接驾,惟有蒙面。”
太妃怜悯叹息。
御驾已进了宫殿,湛莲等人在正殿门前下跪接驾,明德帝看也不看跪下之人,径直跨入大殿。
待湛莲再入偏殿时,太妃与皇帝已坐在榻上喝茶了。
湛莲看向好似许久未见的三哥哥,心里头欢喜不已,直想跑上前去与他撒娇说话,早上对他的怨气顿时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明德帝冷眼看来,才使她满腔热情浇熄,这会儿的自己还是他最为厌恶的人哪。
她福了一福,轻轻走到太妃面前站定。
明德帝一见全雅怜就抑制不住满心的嫌恶,原想的试探也没了耐心,他冷淡道:“何人敢在朕面前遮面?拉出去打十板子。”
湛莲暗自叫苦,她就最怕三哥哥全然被恨意蒙蔽。
幸而太妃连忙止住,“天家这是错怪她了,她原是有你的旨,故而不敢在你面前露面。”
湛莲在明德帝面前跪下,“臣妾全雅怜,叩见吾皇万岁。”
明德帝并不叫起,“又是你?朕不是说过莫要再出现在朕的眼前,你可知违抗圣旨该当何罪?”
太妃见皇帝神色不豫,暗道低估了他对全四小姐的憎恨之情,她打了一句圆场,让湛莲暂且退下。
湛莲起身时无奈地偷瞄了皇帝一眼,只求他早日放下成见,否则他二人要何时才能相认?
待湛莲离去,太妃亲自为皇帝斟一杯茶,略带懊悔道:“这事儿怪我,没有早些与陛下提及此事。”
明德帝垂眸拾杯,并不接话。
“我听说陛下因为全四丫头动了肝火,便想着召她进宫见一见,倘若是个无知任性的,我替陛下出一口气也好,毕竟皇后是她的亲姐,于情于理她也不会处治于她。谁知我将人召了进来,却见她是个乖巧懂事的,我才想明白天家是因陈年旧事才降罪于她。”太妃顿一顿,抬眸睇向神情未变的皇帝,迟疑一下说道,“陛下仍挂念永乐,我心里很是感激,她有你这样的好哥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也怪她受不了这天大的福分,早早去了……”
皇帝饮尽佳茗,只觉比平常更苦。
许久不提起永乐,一思仍让淑静太妃湿了眼眶,她以帕抹抹眼泪,继而道:“只是我想着当初永乐保了全四丫头,大抵是原谅了她,况且是隔多年,当初的刁蛮小姐也是会变的,你瞧,这不是全丫头日日抄写佛经,写得工工整整,字字清秀。洪姑,将刚才全丫头呈上来的经文拿来给圣上过目。”
一提全雅怜手抄经文,明德帝的心就莫名凉透了。他也不知自个儿在期盼什么,总之突地失望到了极致。
洪姑将经文拿来,双手呈奉皇帝面前,皇帝不接。
淑静太妃亲自拿了过来,送到明德帝眼前,“陛下只当给我一个薄面,看一看罢。”
皇帝只有拿了过来,假模假样地翻一翻,权当打发太妃。然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本要扔开的动作却停了下来,明德帝盯着其中一页,本是意兴阑珊的黑眸忽如涌起滔天巨浪。
太妃不识得湛莲的字,是因湛莲从前的经文都是让人代写的,可是明德帝怎会不识得莲花儿的字?那是他手把手,一笔一画教出来的。
即便事隔两年,皇帝仍记得他的莲花儿写横时爱往上翘,上勾轻细,长捺总是拖得比别人长些。而眼前的字字句句,无一不与那小人儿的书法重叠。便是拓写,也没有这般相像的。
全雅怜的字,居然与莲花儿的字一模一样!
明德帝内心翻江倒海,脑中闪现全雅怜那投壶的举止,棋盘上的工整黑子,如今书写的字迹,还有菡萏宫外突地现出的十颗琉璃……
皇帝紧了手中经文。
明德帝脑中浮出千百种荒诞念头,大起大落转了一圈……莫非,这是全皇后与全家人令全雅怜蛰伏多年,精心安排的结果?
如果真是如此,即便令全家满门抄斩,也平息不了他的雷霆震怒!
第17章
“如何,陛下,这经文是否抄写的极为用心?”太妃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令在脑中修罗场上走了一遭的皇帝回过神,他平静笑笑,将经文放置案上,“确是如此。”
沉默一会,皇帝食指抚过经文边缘,“去把全雅怜叫来,朕有话问她。”
太妃不疑有他,欣喜让洪姑去唤人。
湛莲没有走远,一直在夹间里等着,听洪姑说天家看了她的手抄经文要见她,心下一个咯噔,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三哥哥终于肯跟她说话,只是这接下来才是重中之重,稍有不慎,自己恐怕就再没见哥哥的机会了。
湛莲仍戴着面纱站立在明德帝的面前,看他一眼后垂眸不语。
幽深的黑眸喜怒不定地打量着面前女子,注视着她扑了厚厚脂粉仍看得出四周些许红肿的双眼,受委屈了?他不经意忆起那十颗琉璃。
皇帝眉头微皱一瞬,旋即恢复平常,“这经文是你抄的?”
湛莲平静答道:“回陛下,正是。”三哥哥认出她的字了么?只是他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有谁人作证?”
“妾的丫鬟可以作证,”湛莲顿一顿,“还有太妃指给妾的宫婢亦可作证。”
明德帝让人将两个婢子叫来。太妃这时却看不太明白,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二人被带到面前,皇帝询问他们是否亲眼看见湛莲抄了这经文,二人都答亲眼所见,小草道:“夫人一上午只专心抄这经文哩。”
明德帝却冷笑一声,挥退二人继续问道:“你的字是何人所教?”
“是家中一位兄长。”
“哪个兄长?”
“行三的兄长。”
“几岁开始习字?”
“五岁。”
“平常习字多么?”
“妾每日只练半个时辰,每隔五日总要休息一日。”
明德帝一听眼底风暴更浓,“你写下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湛莲犹豫一会,答道:“回陛下,是‘三’字”
明德帝顺手将经文砸向湛莲。
太妃惊呼一声。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小永乐曾在皇帝的手把手下,写下了第一个字,正是小公主要求的“三”字。
坚硬的棱角正好砸中湛莲额心,砸得她脑袋突突地疼。她抚额抬头,眼里攒着泪水,委屈中带一分嗔怪,“我若是毁了容貌,再也见不了人了!”三哥哥下手忒狠,打脸总有好的一日,万一在她额上砸出个坑疤,她往后还怎能见人?
明德帝原本滔天的怒气,愣是被这话打了个回浪。寻常人被他打了,首先该担心的是小命还能不能保,再不济也该下跪请罪了,她这话说得好似笃定他不会拿她如何似的,况且那大胆语气,不是活脱脱的莲花儿的调儿么?
究竟是这全雅怜魔邪了,还是他自个儿魔邪了?一刹那间,明德帝差点儿想上前搂她哄她了。
可莲花儿明明去了,明明在他怀中去了!
“陛下快息怒,有什么事值得这般大动肝火?全丫头,快快下跪给陛下请罪!”太妃急急道。
湛莲那话是故意的,见皇帝有所呆讷,已是达到了目的,听了太妃所言,她无声跪了下来,一言不发。这会儿,多说一句便是多错一句。
明德帝深深吐纳一口,瞪着面前的黑色小脑袋,张了张口,终是重重一哼,抬了龙靴大步离去。
淑静太妃难得看见皇帝发怒,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转而看向湛莲红肿不堪的额头,疼惜地为她搓揉一阵,并令洪姑姑让人叫太医来看看。
湛莲问:“太妃,妾额上是不是被打凹了?”
太妃道:“没有,好孩子,好着哪。”
湛莲这才放下心来。心想着三哥哥总算逃过一劫,否则往后非找他算账不可。
太妃注视着那红肿之处,却是喃喃道:“莫非哀家做错了……”
湛莲进宫陪伴太妃第一日,就被皇帝厌恶,额头上被打出个大包。这事儿不出半日,就传遍了后宫。全皇后差点因此动了胎气,德妃却笑得开怀,贤妃等不受宠的仍是坐壁上观。
湛莲休养了几日,却再没见着三哥哥。淑静太妃见她好了,竟是提出要送她回去。湛莲惊得一头冷汗,这一回去可真是无再见之期了。她生生挤出眼泪来跪在母妃面前,“太妃,您若不帮我,我就再没人理会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只当一回如来佛祖,助我脱离苦海罢。”
淑静太妃原是怕自己用错了方法,不仅不能让皇帝对全雅怜改观,反而加深了帝后间的隔阂。然而听她这么一说,又十分于心不忍,思忖许久,终是没有送湛莲出宫。
湛莲这才将一颗心咽回肚中,又不免有些心焦,心道过了这么些日子,三哥哥该查的也应都查了,怎地毫无动静?莫非他仍是厌恶得不愿去面对全雅怜么?
她哪里知道,此时的明德帝正因她陷入团团迷雾中。
皇帝自那日从宁安宫出来,就立刻让人去打探全雅怜,大小之事都要巨细无遗地上禀,然而传回来的只有寥寥数语,只因全四小姐深居浅出,无甚可报。上书全雅怜自在宫中犯了事,回去后再无恩宠,就连亲娘也不待见她,她无法忍受家人冷落,姐妹嘲笑,竟一直自锁深闺足不出户,平时只有一小丫鬟照料起居,整日在屋中既不刺绣也不作画,只呆呆讷讷地发呆睡觉,形同废人。左御按府上的暗探言语确凿,禀明全四小姐这些年来毫无异样之举。
然则全雅怜嫁至孟府后,最初一直唯唯喏喏受婆婆虐待,突而一日性情大变,敢与婆婆争锋相对,且自后不再侍奉婆婆,服侍夫君,与往日判若两人。
明德帝反复看向密报中写下的“判若两人”四字,如若字中藏针,触目惊心。
是夜,皇帝夜宿平阳宫。德妃忙前忙后尽心服侍,端茶倒水好不殷勤,皇帝笑问爱妃无事殷勤,有何所图。
德妃媚笑,“陛下这是错怪臣妾了,臣妾从不敢媚上求荣。”
“那爱妃所为何事?”
德妃将一杯美酒送至皇帝唇边,“臣妾只想着陛下这些天为国事操劳,竟也不曾好好休息,明日恰值陛下休沐,不若与我等后宫姐妹同乐一番如何?”
明德帝就着爱妃玉手一饮而尽,半眯龙目,似笑非笑,“爱妃既是有心,朕自是不能扫了兴致。”
“多谢陛下成全!”德妃娇笑着偎进皇帝怀中。
隔日风和日丽,德妃在春日百花盛开的御花园设宴,与皇帝并众嫔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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