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才是她真正想说的,念及老花的情绪; 她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老花该是经历过大难的,犯不着往人伤口上撒盐。
老花深不见底的眸子闪过一抹复杂,黄菁菁背对着他,未等来回答,便去灶房忙活了,得知要去镇上做席面; 一家人乐开了花,只是一天的时间,晚上就回了,黄菁菁让周士武挑柴去镇上卖的时候帮忙,中午回来,至于刘氏和周士仁,继续留下给她打下手,吃过晚饭一起回来。
一顿饺子,大家吃得欢实,便是桃花,因着范翠翠的事恹恹了一整天,这会儿都精神些了。
夜色降临,薄薄的轻雾洒下层薄纱,一家人围在桌前说着话。
“今日我去稻源村,把多余的钱还给刘里正了,一桌三文钱,分成三份,我老二老三一人一份,五十二桌,一人五十二文,就是老三两口子吃了些亏。。。。。。”黄菁菁边数着铜板,嘴里边说着分配。
周士仁急忙摇头,有些焦急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不吃亏,我和栓子娘不要钱,席面的饭菜是娘想的,钱您全拿着就是了。”
刘氏和周士武表示赞同。
黄菁菁坚持的数了钱给他,语气有些冷,“分了家,哪能全我拿着,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心里还没个章程,我拿了,我拿了栓子和梨花怎么办?第一次没经验,你和老三媳妇吃点亏,往后有机会了,娘给你们补上。”
把钱推给刘氏,又数了份周士武,周士武迟疑了会儿,问道,“大哥呢,他也去帮忙了,哪能没有他的?”
这下,刘慧梅抬起了头,只是她脸色平静,看不出情绪,周士武更不肯收了。
黄菁菁见他抓铜板给刘慧梅,没个好气拍他的手,“给你你就拿着,我能少了谁的不成?你大哥这次也吃点亏,米粉是他帮着我磨的,那儿的工钱算他的,四十多文,他是老大,这点谦让还是要有,哪能为了点事就斤斤计较成这样?”
周士武脑子转得快,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三兄弟里,他是占便宜了,周士文钱少,周士仁他们是两个人,就自己干的活少拿的钱多,他心头别扭,小声道,“大嫂肚里怀着孩子,花钱的地方还多,娘把我的那份给大哥换了,我拿少的就是了。”
“什么少的,给你你就拿着,你一个大老爷们,好好照顾桃花,别磨磨叽叽的,你大哥和三弟不是那样的人。”黄菁菁略有薄怒,钱怎么分她心里想过,按人头平分的话当然是好的,谁都没有话说,然而,周士武的情况不同,多照顾些没什么,范翠翠生完孩子是要把孩子抱回来的,他一个人不定怎么手忙脚乱呢,多留点钱是好的,以三兄弟的感情,周士仁和周士文不会抱怨,而且,她要送栓子去学堂,还得花一笔钱,刘慧梅和她住,吃穿用都是她的,她可算不上偏心周士武。
“你收着。。。。。。”剩下的就是她的了,她数了十二文给刘慧梅,“你在家照顾孩子,喂鸡喂猪,这是你的那份。”
刘慧梅受宠若惊,直言不要,黄菁菁的话更简单直白,“给你肚子里的孩子的,好好收着,又不是只一次,之后还会挣钱呢,大家都收着,以后的钱,娘想想办法,尽量更公正公允些。”
老花抱着桃花坐在侧边,黄菁菁做事没有刻意背着他的意思,流浪十几年的人,早已脱离了柴米油盐,黄菁菁想着,约莫让他重新感受会有新的认知,见老花盯着桌上的银子,她问道,“你想要?”
老花淡淡移开视线,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黄菁菁耸耸肩,这么大个人情还得还,钱肯定是给的,怎么个给法,再让她好好琢磨琢磨,初七去镇上,正好可以找周士文商量商量,看看他怎么说。
各自收了钱,黄菁菁便没其他好说了,起身收拾碗筷,刘氏和刘慧梅帮她的忙,黄菁菁让她们回屋休息,“就几个碗能累死我不成,你们休息去,我耳根子清静清静,好好想想初七的席面。”寿宴的席面没什么不同,只添份寿桃寓意长寿就够了,还不到吃桃子的季节,只能做寿桃形状的馒头,然而她水平有限,做不出来。
思来想去没什么新意,便不想了,洗了碗,把碗叠整齐放碗筷里,便看到门口站着桃花,揉着湿哒哒的眼无声的啜泣,看上去无辜又可怜,她身后的周士武披了件外裳,衣衫不整,手足无措,看着黄菁菁,心下没底,“桃花问她娘还会不会回来,我便如实和她说了。。。。。。”
黄菁菁倪他一眼,“她才多大点,你和她说实话,你爹死的时候别人告诉你实话你怎么说的,以为带孩子就是给她吃给她穿哪,好好想想,怎么让她舒服些。”黄菁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朝桃花招手,“来奶这,晚上挨着奶睡,你爹不会说话。。。。。。”
桃花张着嘴,哇哇大哭,黄菁菁给周士武摆手,让他先回去休息。
桃花洗过手和脚了,黄菁菁简单洗漱了番,牵着桃花进了屋,月亮躲进了云层,东屋西屋的光灭了,院子里黑漆漆的,黄菁菁没有点灯,摸黑牵着桃花爬上床,凉席冰冷,桃花有一瞬的不适应,黄菁菁看不见,却也感受得到她的退缩,“是不是奶的床太凉了?”
她人胖,汗多,早就用上凉席了。
黑暗中,桃花一抽一抽的答了声不是,问黄菁菁道,“奶奶,爹爹说把娘送回去了,以后娘再也不会回来了,回来也不是桃花的娘了,是真的吗?”
以为周士武心思活络,说话有分寸,结果却这么和桃花说,不管休不休妻,对孩子来说,娘都只有一个,别人替代不了的,桃花七岁了,哪会不懂这个道理,何况范翠翠混是混但没苛责过桃花,猛的和桃花说这个,桃花能接受才有鬼了,只是,话说到周士武那个份上,她只有告诉桃花事实。
“她怎么就不是桃花的娘了,是她生了桃花,养了桃花,永远是桃花的娘。”她的声音很轻,但即使软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也会显得突兀。
桃花重重吸了吸鼻涕,“可是爹爹说的,他爸娘休了,娘做错了事,他不想和娘过了。”
黄菁菁又把周士武骂了个遍,黄菁菁拍着她肩膀,把枕头给桃花枕着,自己则侧躺着,没有直接回答桃花的话,而是问道,“桃花,你觉得大人做错了事该怎么办?”
这话好答,桃花想也没想的说道,“有错的话要改正,不能一直错下去。”
“桃花在村里有不喜欢的人吗,就是小孩子?”
“马小草,她见不惯我和梨花,常常背地说我们的坏话,还说奶奶的坏话。”
马小草是马婆子的孙女,性子跟马婆子一模一样,小小年纪长得尖酸刻薄,什么该说不该说的话都往外说,黄菁菁没见过那个女孩,听河边洗衣服的人说起过,大人不会以严厉的词评价孩子,只会说:那个孩子,长大了可不得了,没人降得住。
对马小草,众人都是这句话。
“要是让你和她住一起,你愿意吗?”
桃花止住了抽泣声,翻了个身坐起来,极为排斥道,“我才不想呢,她会骂人,说话可快了,娘说不和她一起,以后那种姑娘嫁不出去的。”
黄菁菁心里有了数,让她躺下,语重心长道,“你不愿意和小草住一起是因为讨厌她,没准小草也不愿意和你一起,你讨厌别人,别人也讨厌你,彼此讨厌的人住一起,不是闹得更厉害吗?”
桃花面朝着黄菁菁,身后挽着她手臂,“奶奶是不是说我爹不喜欢我娘,我知道,我娘性子不好,把奶的钱拿给外婆,还偷家里的肉,我也不喜欢她,她还说奶的坏话,给花爷爷难堪,我就是,就是。。。。。。”
“原来桃花都知道啊,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你看你大伯母的娘做错了事,不也受到惩罚了吗?镇上的宅子卖了还债,搬回了村里。”黄菁菁没料到桃花心里清楚得很,想了想,又道,“没有惩罚,以后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继续犯错,有些人醒悟得早,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醒悟,你娘或许是好的,只是我和你爹看不到罢了,奶奶是你爹的娘,万事盼着你爹好,休妻的事儿是奶奶的决定,桃花想想,如果奶奶把家里的钱全拿去送人了,家里的猪肉也送人了,还乱说你爹的坏话,害他活不下去,你怎么想?”
桃花没有出声,黄菁菁知道她一定听得懂,“你娘做的错事多了,奶便容不下她了。”
“那我娘改好了,奶会同意她回来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范翠翠沾沾自喜小人得志的神情,纵使改也是暂时的,黄菁菁还是那句话,如果范翠翠是她闺女,她愿意相信她,不是的话,她没法劝自己接受,她沉吟许久,深思熟虑道,“不会了。”
挽着自己手臂的手紧了紧,桃花嘤嘤哭得厉害,“为什么?”
黄菁菁无法回答,范翠翠是改不好的,她给了很多机会,范翠翠都放弃了,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也有可能,她心肠比较硬吧,她抱着桃花,没有问桃花是不是厌恶她,她斟酌道,“桃花是女孩子,奶奶希望你一辈子开开心心的,嫁了人在夫家过得顺遂,你要记住,有些错改了有重来的机会,但有些错,便没回头路了,奶过了一辈子,对那种周而复始的错误见得太多,便不要给机会了。”
“什么是周而复始?”月亮出来了,借着朦胧的光影,桃花看得见黄菁菁大致的轮廓,是坚硬有力的。
“就是不断的犯错,改了又犯没完没了似的。”黄菁菁言简意赅道。
桃花哦了声,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那桃花以后是不是没娘了,村里的人会不会笑话我?”
“不会。”黄菁菁的话铿锵有力,“谁敢笑话你,奶打得她屁股尿流,桃花要记住,你还有爹,还有奶奶,还有大伯,还有三叔,谁都不敢欺负你。”
桃花坚定不移的点了点头,蹭了蹭黄菁菁胳膊,“爹爹说爷爷不在,奶奶把他们照顾得很好,我没了娘,他也会把我照顾得很好。”
“是啊,你啊别太伤心了,你娘要是找你,你就去见她,只是她是范家的人,你是周家的人,不能跟她走,她和你说了什么你要告诉奶,奶给你做主。”范翠翠的心真要是好的,为了孩子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甚至骑到她头上来,范翠翠的目的若是拿肚里的孩子拿捏她,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至于不让桃花过多接触范翠翠,是怕范翠翠把主意打到桃花身上,女孩不如男孩值钱,大了的女孩就不同了,不经过老赵的手也有人买。
祖孙两说了许久的话,慢慢,声音轻了,天空几朵云飘过,盖住了月光的光华,黑暗中,只余两道均匀的呼吸声。
东边的第一道曙光升起,鸡笼里的鸡拉长的脖子的鸣叫,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两道高大的身形挑着柴火,蹑手蹑脚出了门,西屋亮着光,很快,西边的烟囱升起了袅袅青烟,黄菁菁睁眼躺了会儿,桃花睡觉太过老实,挽着她手臂的手一晚上没松开,这会儿只感觉麻得厉害,她又等了会儿,听着两声高低不一的鸡叫后才准备起了,轻轻拉着桃花的手,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穿上衣衫,走了出去。
空气清新,群山飘渺,她伸了个懒腰,去灶房做饭。
刚点燃柴塞进灶眼,老花就来了,黄菁菁狐疑的瞅了瞅窗外,“起得这么早?”
老花摇了摇头,走向灶台,锅里添了小锅水,白白的,刚好盖过几个鸡蛋,他道,“昨日老二媳妇说话不对,可犯不着休妻,休了她,桃花怎么办,为了孩子,就不该休了她。”
大清早不睡懒觉,竟是惦记周士武休妻的事儿?
她翻了个白眼,烟雾萦绕,老花的脸不甚清晰,只是,半遮半掩,愈发显得秀雅,英俊。
“人还活着,就有改正的机会,若老二媳妇出了什么事,你心里会愧疚,莫要等人不在了才后悔,桃花也会记恨你。”明明是劝说的话,从老花嘴里说出来硬是没有一丝波澜起伏,黄菁菁忽然想到看破红尘出家修行的和尚,四大皆空,无悲无喜。
黄菁菁看柴燃起来,急忙放了几根竹竿进去,道,“所谓祸害遗千年,她死不了,死了也和我老婆子没关系,我内疚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天灾**谁都说不准,我只是知道,我要是不让老二休了她,我自己要少活几年这就够了,我是个俗人,管不了那么多人的死活,至于桃花,恨不恨我无所谓。”
小时候不明白的道理,大了总会懂的,而且桃花是女孩子,面临的丈夫可能是好的,可能是坏的,若不幸碰着后面一种,她希望桃花不要顾虑太多,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人,要先为自己考虑,才能为别人。
她没有老花那种境界。
老花脸上没有波澜,“一家子好好的,为什么要闹出休妻的事儿,能在一起不就是好的吗?”
声音充满了落寞,黄菁菁专心致志烧着柴火,看燃得旺了,才起身,拿勺子在锅里搅拌了几下,盖上锅盖,继续烧火,回老花的话道,“有的人活着就是给别人找不痛快的,谁不想一家人好好一起过日子,但万事没有十全十美,人生短短几十年,哪能委曲求全几十年。”
黄菁菁对周士武休妻这件事是支持的,夫妻二人,若不能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好,而一人不断作妖闹事,那努力的一方会背负更多,压抑久了,没准就郁郁而终了,当断则断,少几年后悔懊恼,打起精神,继续开朗的过日子。
她看了眼老花,料定他可能无法理解,岔开话题道,“桃花心情不太好,你多宽宽她的心,她听你的话,我不知道你曾经历过什么,互相包容珍惜彼此的人分开是痛不欲生的遗憾,但包藏祸心同床异枕的人分开便是种解脱,不管哪种,都要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
激起一个人的斗志光靠说的很难,还要找点事情给他做,让他的生活不知不觉和常人相同,她会用不同的法子帮助老花,也算帮助她。
而且,她说的都是实话,像范翠翠那种人,离开周士武,是周士武的福气。
天色大亮,黄菁菁喂了鸡,出来准备熬猪食,把猪草切碎和着米糠,添水在锅里煮,天热,她煮的不多,因着是头回,便自己守着,桃花心情好了很多,加之老花说带她去网鱼,什么不愉快的都抛诸脑后了。
老花话不多,常常是桃花栓子叽叽喳喳,他面无表情听着,今早却难得附和了桃花两句,可把桃花高兴坏了,花爷爷前花爷爷后的,几人走了没多久,院门外就来人了,黄菁菁以为是过路的,没当回事,直到抬头看范翠翠站在门口,她才冷了脸,锅里的水开了,她拿勺子搅拌了几下,猪草是洗过的,米糠不算脏,否则在炒菜锅煮猪食,她心里接受不了。
看了范翠翠一眼,她就继续忙了,范翠翠闻着味儿就知道是猪食,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娘,我回来了。”
黄菁菁嗤笑声,“回来,回哪儿来,昨天老二让里正写的休书没写明白是不是,你是范家闺女,和我周家可没半点关系,别叫我娘,我可没生过不知好歹的黑心肝。。。。。。”
范婆子和范老头站在院子里,听着黄菁菁的话,范婆子不悦的皱起了眉头,但她被范老头拽着,不可能去灶房,只得小声道,“你说过来,听听她说的话,黑心肝,骂谁呢,我家翠翠在家多听话,帮我做饭洗衣服,怎到她嘴里就是黑心肝了?”
范老头一只手拿着烟杆,一只手拉着范婆子手臂,警告道,“你小点声,要不是你怂恿翠翠,至于和亲家闹成这样子,亲家没有说错,就是你惹的祸。”
范老头没见识过黄菁菁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