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乱者的身份很复杂,包括庄园主、当地士绅和穆家残部。这些人因为持有楚穆战争时流入民间的部分军火,所以胆大包天,甚至敢于主动袭击鲍上校手下的利马军队。鲍上校去还击,他们便立刻分散逃跑;鲍上校刚缓了一口气,他们却又聚拢过来继续骚扰;如此往复,令人防不胜防。
在政府大楼的会议厅中,官员们为此长久的争论不休,但主要的意见无非两点:一是向布确地区增兵,彻底消灭那些土顽;二是采取怀柔政策,安抚当地百姓,建立一个自治的政府。
楚泽绍听了这两点提议之后,忽然感觉自己其实不必特地召开这个会议。这两点他早就想过无数遍——前者是已经被否决了,因为军费消耗太大;至于后者,也不是很可行。他又不是慈善家,要那片土地时是为了榨取它,不是为了建设它。
他开始心烦意乱的犯头痛。说起来他到底是军人出身,有打天下的力量,却未必有治天下的本事。
玉将军老调重弹,又开始建议楚泽绍把穆世推上台前,让他出面去摆平那些顽匪——这应该是不难的,穆家在布确地区称王了那么多年,虽说是树倒猢狲散,可如果把大树再扶起来,没着落的猢狲们自然还会重新回到树上去。当然,这棵大树带有相当的危险性,一旦要扶,必须事先做好多方准备,至少断绝掉阳光空气水分,让它不能够继续枝繁叶茂。
玉将军的建议一出,附和者甚众。楚泽绍也承认岳父说的有理,不过从他的私心来看,他真是宁愿丢掉布确也不愿放走穆世。
七方路因为穆世的存在已经变成了他的乐土,他需要穆世的身体,可这不是否决玉将军的理由。
在首席座位上端正了身体,他把双肘架在桌面上,黑着脸扫视全场,显然是非常的不愉快。
两周后,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分那天,穆世启程离开了利马城。
楚泽绍发表通电,宣布支持穆世重新掌管布确地区的领导权,而穆世也要以领导者的名义回到布确进行短时间的亮相,以此促进鲍上校同叛乱者之间尽快进行和谈。
在穆世一方,他看起来依旧心如死灰,无论是对布确还是对自己,抑或是对楚泽绍,都采取了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既不期盼,也不留恋。而楚泽绍为了确保他不会在此期间趁机作乱,索性就把心腹军官金少校降级为卫士长一流,命其带了一大班卫士昼夜紧随穆世,务必要将他同外界环境隔离开来。
出发那天楚泽绍有点不舍,他站在七方路宅子的大门口为穆世送行。
车中的穆世一直专注的望着前方,在汽车发动的那一刻他转头看了楚泽绍一眼,可因他带着一副墨镜,所以楚泽绍也不晓得他当时是怎样的眼神。
大变化
军装笔挺的鲍上校站在军营门口,远望着穆世的车队沿着土路蜿蜒而来。
他没想到楚泽绍会真把姓穆的给送了回来,同时又觉得这种行为有些小题大做。他知道布确人一直在怀念穆世时代,但他不相信一个败军之将的统治会比自己高明许多——尤其这败军之将如今已经成了个傀儡的身份。
他认为像自己这样的青年才俊,是完全没有必要去尊重一名傀儡的,所以当穆世的座车停在他面前时,他无意上前迎接,只负手而立,等待穆世下车主动同自己寒暄。
然而,他失算了。
穆世根本就没有下车——不但没有下车,甚至连车窗也仅仅降下了一半,完全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疏离派头。
鲍上校在迟疑中望向车内,下意识的就开了口:“呃……穆先生,您好啊。”
车内的穆世看起来衣冠楚楚,鼻梁上又架了一副墨镜。听到鲍上校的问候后,他摘下墨镜转向对方,态度冷淡的微微一点头:“鲍上校。”
然后他靠回座位面向前方,重新戴上了墨镜。
车窗缓缓上升,汽车就此向前开入营中,将鲍上校等人留在了一团尘土之中。
楚泽绍为了防止穆世触景生情生出异心,所以就命金少校将其安顿在军营内居住,不许他回穆家大宅。而说是住进军营,也不是真让他和士兵们同地起居,不过是他所居住的那幢小楼正好被划入军营之内而已。
说起来这楼本是鲍上校的私人住宅,忽然从天而降了一个穆世,他只得做出牺牲,将东侧半边楼无条件的让了出去。幸而这楼虽然老旧,但是非常宽敞,半边楼也足够他起居活动的了。
在布确的首次见面中,鲍上校算是莫名其妙的落了下风,同时还落了一身尘土。他年轻气盛,颇想寻机会把丢掉的面子找补回来,然而穆世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穆世完全不理睬他。
而鲍上校先还只是心中对他不满,后来就开始牙齿做痒,颇想咬他一口了。
他没有搞冷战的耐性和兴趣,也没有拼出你死我活的仇恨;他只是想要一个面子,仅此而已。
后来他找到了金少校:“小金,你去告诉姓穆的,说我要请他吃晚饭。”
金少校虽然军衔比他低,但在为人处世上倒还更踏实一些:“鲍上校,您这是何苦呢?万一搞得双方不愉快了,我怎么去和主席交待?”
鲍上校一拍他的肩膀:“怕什么?有我在呢!我告诉你个秘密啊——你不要看姓穆的装模作样,我当年可是睡过他的大太太!”
金少校老实听着,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让他来!看我不把他灌到桌子底下去!”他连哄带吓的怂恿金少校。
金少校叹了口气,算是答应了。
金少校踩着脚下的厚实地毯,无声无息的走上二楼去找穆世。
停在卧室门前,他直接就推门走了进去——这也是楚泽绍的授意,目的是可以出其不意,随时察看穆世的动静。
“穆先生。”他呼唤了一声,而后走到床前,不大情愿的转达了鲍上校的邀请。
穆世侧身躺在床上,正好是面对着门口。听了金少校的话,他一动不动的轻声答道:“我不去。”
金少校很满意于这个回答。因怕穆世反悔,所以他立刻就扭头离开去回复鲍上校了。
鲍上校亲自来请。
站在穆世的床前,他满面假春风的笑道:“穆先生怎么这样不赏光呢?我们现在既然同住在一座楼内,索性大家就亲密一点,这样还热闹有趣些嘛!”
穆世依旧侧身躺着,无精打采的反问了一句:“我们亲密一些?”
鲍上校打了个哈哈,心想莫非他看上我了?老子可对男人没有兴趣。
穆世闭上眼睛,仿佛是昏昏欲睡了:“楚泽绍不会高兴的。”
鲍上校莫名其妙起来:“这和楚主席有什么关系?”
穆世忽然突兀的笑了一声:“你懂什么。”
他把话这么一说,鲍上校还真的有点心虚了,不晓得穆世和楚主席之间如今到底是怎样一个关系。
支吾着退出房去,他又抓来了金少校询问详情。而金少校实话实说的告诉他:“我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就连楚主席的卫士长也不知道。楚主席前一阵子几乎长在了七方路,我们都以为他在那里养了个女人,后来才知道那里关着的是穆先生。要说穆先生和楚主席之间的关系如何,那您只能去问主席的随行卫兵了。”
鲍上校凝神想了想:“我明白了。看来他们是已经化敌为友,那我要小心一点,不能去惹姓穆的。”
鲍上校既然存了这个自保的心思,也就不再去关注穆世。而穆世终日躺在床上,平心静气的等待。
他的时间不多,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总之在不久的将来,他还是要被送回利马城的,楚泽绍不会让他在布确停留太久;一是怕他趁机造反,二是……思念。
的确是思念,这一点双方都承认。可楚泽绍所说的思念就只是单纯的思念,而穆世认为的思念,则是一种混合着暴戾的施虐欲。
他坚信楚泽绍在对自己的欺凌和侮辱中得到了极大快感——这种行为很可恨,自己那些梦魇一般的生不如死死去活来,在旁人那里居然就只是一点快感。
时光在他枕边一日一日的溜走,他并不急迫。反正事情已经落到了最坏的地步,亡命之徒还有一条命在手里,他可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在穆世进入布确后的第十五天,楚泽绍来了。
他乘坐着一辆新购进的吉普车,进入军营后跳下来找到鲍上校,张口就是一通大骂,末了他恶狠狠的下结论道:“我还以为你死在布确了呢!”
鲍上校骤然挨了顿胡卷,涨红着脸张口结舌道:“我……主席,我、我怎么啦?”
楚泽绍像打儿子似的,抓住手臂将他扯过来踢屁股:“我一个月前就让你谈判,你怎么拖到现在还连个屁都不放?”
鲍上校捂着屁股委屈的要命:“一个月前穆先生没来,那帮布确人不和我谈呀!”
楚泽绍暴躁的吼道:“那他现在都来了十多天了……”
鲍上校扭着身子向后跳了一大步:“扎尔贡病了嘛!”
楚泽绍追着他打:“这和扎尔贡有什么关系?”
“扎尔贡和那帮人是一气的!他本来也帮着咱们打过穆家,可是现在不知怎的突然变了口风,也跟着那帮人嚷起自治了。他兵多钱多,那帮布确土匪全围着他转呢!就算谈判,也是我们和他谈啊!”
听了鲍上校这一席话,楚泽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信息滞后:“扎尔贡也换了立场?难道你亏待到他了?”
鲍上校一摊手:“主席,布确就只有这么大,他多少肯定是要受一点影响的……”
楚泽绍给了他一巴掌:“那你为什么要把粮食税提到那么高?”
鲍上校一缩脖子:“主席,不提不行啊,我们已经没有军饷可发了。”
楚泽绍知道鲍上校是好人,惹出麻烦了也是个好人。他没法子再继续和好人纠缠不休,索性将他赶走,自己则去看望穆世。
穆世依旧躺在床上——安安生生的躺了这么些天,他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面颊也饱满起来,显得年轻了一些。
他没想到楚泽绍会来,可来就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慢吞吞的坐起来,他看了楚泽绍一眼,随即低下头。
楚泽绍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又颇不耐烦的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竟会在布确耽搁这么久,而且耽搁这么久了还一无所为!”
穆世听了这话,向后一仰又躺回去了。
楚泽绍抓起他一只手握了握:“我说,我有点想你。”
穆世不言语。
楚泽绍笑了一声,将他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完啦,我爱上你啦!”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所以穆世依旧不言语。
楚泽绍回头看了他:“你今年多大了?三十?你个老东西!”
穆世终于出了声音,语气悠悠的:“楚老兄,你比我年长。”
他难得能说出这么一句有内容的整话,所以楚泽绍立刻就觉出了趣味。直勾勾的凝望了穆世半晌,他笑着骂了一句脏话,随即很亲热的一头滚到床上,把穆世搂进了怀里。
楚泽绍在当天夜里就踏上了归途。营内人多眼杂,他为了维护自己领导者的尊严,就不好太过明显的和穆世厮混。既然留下来也落不到什么好处,他索性就连夜赶回,不在布确浪费时间。
冷眼旁观的鲍上校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搞清楚穆二人之间的关系。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开始对穆世毕恭毕敬。
穆世依旧是不理睬他——他几乎是不理睬利马阵营内的任何人;这就搞的金少校很为难,因为在每隔几天发回利马的快信中,他简直不知该如何向楚泽绍汇报穆世的生活状况。
而在楚泽绍的眼中,穆世的这个状态是很好的,和在七方路时的表现差不多。半死不活,好得很!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
布确地区内终于发生了大变——扎尔贡病死了!
双方的谈判被无限期的向后延长;穆世身为布确地区名义上的领导者,则是按照礼节从床上爬起来,前往扎尔贡家奔丧去了。
小扎尔贡
穆世一看到小扎尔贡,就会很深刻的感觉自己老了。
此刻他们两个相对而坐在一间中国式小客厅内,面前的红木茶几上摆着清茶,带有温度的淡淡茶香从杯口中逸出来,熏风一般拂过了双方的鼻端。
小扎尔贡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要喝不喝的轻轻吹了一口,而后抬眼对着穆世一笑:“卢比叔叔,请尝一尝吧,这是从中国云南运过来的真正好茶。”
热茶的蒸汽在无形中扩散开来,柔和了外面射入的明亮阳光;小扎尔贡微微垂首,眼角眉梢皆是年轻的光泽。
穆世也端起了茶杯,那气息芬芳氤氲,的确是好茶。
轻轻抿了一口,他转向对方和声说道:“我想你年纪还小,也许不晓得把我留下来的后果。”
小扎尔贡的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成笑意:“您是怕我会反悔吗?不会的,您肯向我求援,这是我的荣幸;况且现在父亲去世了,我作为新的家主,这一点做主的权力还是有的。还是……”他向穆世微微的一点头:“您根本在怀疑我的魄力和能力?”
这番话正中了穆世的心思。小扎尔贡今年刚满二十岁,实在是年轻的让他没法信任。
“没有。”他神情安详的否认道:“我只是不安。你今天庇护了我,也就意味着你已经和楚泽绍完全的对立起来——也许很快就会有战争了。”
小扎尔贡放下茶杯,姿态优雅的向椅背靠去:“听父亲说,布确地区本来是没有人烟的,我们都是移民的后代。我们从亚洲各地迁徙到同一片土地上来,也是一种缘分,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一定要内讧呢?当初父亲向您开战,我是很不赞成的,结果现在怎么样?利马派来的军人们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要逼得我们活不下去了。”说到这里他微微的叹了口气:“如果这次能够成功的赶走利马军队,那我们就可以立刻恢复布确的旧观——当然,扎尔贡家和穆家应该联合起来,您以后还是布确的领导者,我们一起去过太平日子,这不是很好吗?”
穆世听着小扎尔贡的展望,体内血液的流速开始渐渐加快。
他觉得自己正在苏生。
自从抵达此地见到小扎尔贡的那一刻起,他便在直觉的引领下做出了一系列出人意表的举动——首先就是当着金少校的面,突然要求和小扎尔贡进行私人谈话。
在金少校那大惊失色的阻拦中,小扎尔贡居然笑微微的答应了。
谈话是在一间空屋中进行的,其中内容旁人不得而知,总之当谈话结束时,金少校得到通知,说是穆先生决定留下来多住几天,请随行的利马军官先走一步吧。
金少校心中暗叫不好,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扎尔贡家所在的地点乃是一处小镇边缘,主体房屋修成城堡样式,院子后部连着山丘,其中居然还有一处小小温泉,环境堪称优美之极。
穆世在这里住了两天,受到了很好的招待。不但小扎尔贡对他尊敬有加,周边的几位本地士绅也跑来同他见面。几番谈话下来,他终于完全恢复成了当初那个温文慈悲的穆先生。
因为人心归顺,所以小扎尔贡麾下所聚集的武装力量也越发壮大起来;战争一旦爆发,就不再是家族间的争斗,而是两个地区间的大战。
又因为目前楚泽绍那边尚且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小扎尔贡还可以悠闲自得的陪着穆世坐在客室里,安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