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先前普嘉习惯站立的位置。
眼前的空荡似乎是让穆世觉得不能入目,所以他立刻回过头去,再一次的闭上了眼睛。
软玉佛珠滑过指尖,他的脸上隐隐的浮现出了一丝寂寞悲凉。
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普嘉的呼吸,嗅到了普嘉的气息——就在身后,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离开佛堂后,小黑豹笑嘻嘻的跑过来:“先生,嘉措喇嘛来啦!”
穆世登时愣了一下,抬腕看看手表,他难以置信的询问小黑豹:“我在佛堂里停留了多久?”
小黑豹奉承的笑着,要是他有一条尾巴,现在大概就要摇一摇了:“没多久啊……哦!是这么回事儿,您的信是刚送出去,可嘉措喇嘛早在前两天就动身出发了。”
穆世觉得这事很好笑——果然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心有灵犀了。
嘉措喇嘛胖了。
不但胖,而且红光满面,头皮剃的发青,瞧着年轻了许多岁,仿佛要与他的弟子们同龄。他大概是心情很好,见到穆世后行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礼,张开双手就把穆世裹进自己的袍子里去了。
“祝贺你!”他比穆世高了一个头,雷霆万钧的拍打穆世的后背:“你终于回来啦!”
穆世被淹没在嘉措喇嘛那层层叠叠的红色僧袍里。嘉措喇嘛这阵子大概是吃了许多老山羊肉,且不曾洗澡,身上散发出一股子浓郁之极的膻味,当即就把他熏的闭了气。
千辛万苦的从对方怀中挣出来,他憋的脸都红了:“你瞧这有多么巧,我刚派人去送信请你来——信差是在早上出发的。”
嘉措喇嘛笑道:“我是要去南边的,坦杰罗先生久要请我去他那儿谈一谈,我经过你这里,顺便就来看看。”
穆世请他坐下了:“那也不是什么急事,你留下来多住两天。”
嘉措喇嘛无意停留,打算明早就走。穆世见状,就苦笑着解释道:“现在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实在是寂寞的很啊。”
嘉措喇嘛有点惊讶:“一个人?普嘉呢?”
穆世很勉强的笑了一下:“我和他……分开了。”
嘉措喇嘛当时常见这两个人手拉手躺在树下做梦,此刻听了这话,就觉得很突兀:“……为什么?”
穆世沉吟着答道:“他……年纪大了,应该……”
嘉措喇嘛没等他说完,便自以为领会了意思,抢着答道:“我早就觉得他年纪有些大,你为什么不找一些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呢?”
穆世见他误会了,便也不再解释,含糊的附和了一声。
嘉措喇嘛见他神情萧索,的确是个怏怏不乐的模样,便心生怜悯,答应陪他多住几天。
嘉措喇嘛在心情好的时候,是很健谈的。
吃过晚饭后,他饶有兴趣的向穆世大谈采阴补阳一事,其中虽有一些秘密法门不能明说,但其余无关紧要的细节,却是可以尽情渲染的。穆世听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有心让嘉措喇嘛闭嘴,可又不好意思。
嘉措喇嘛越说越来劲,后来竟“唿”的一声站起来走到穆世面前,弯下腰用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肩膀,眉飞色舞的接着方才那话说下去:“就这样,就这样……这个时候男人不能动,要忍住……”
穆世被他按进了沙发里,几乎感到有些害怕。
幸而嘉措喇嘛适可而止,见穆世变了脸色后,便很自觉的停了手,并且转移了话题,告诉他道:“苗先生的儿子要回来了。”
穆世直起腰来:“是那个宝贝吗?”
嘉措喇嘛点头:“对,就是那个绿眼睛的。你知道,苗先生的儿子很多,儿子之间的斗争也很激烈,如果不能占到上风的话,还是尽可能的离开为好。”
他又举了个例子:“那个什么扎尔贡,如果不是早早来到布确,未必有命活到三十岁。”
穆世回想起宝贝那双勾魂摄魄的绿眼睛——想了片刻,他摇头笑道:“宝贝回不回来,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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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确的巡逻士兵在边境地区,逮到了小扎尔贡。
其实也不算是逮到的,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向上面邀功而已。事实是小扎尔贡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跑到了布确地界上,迎着枪口就冲进了士兵队伍里去,同时还大喊大叫着要见穆世,那样子几乎像是有些疯癫了。
经过了将近两天的长途颠簸,他被布确军官押到了穆家大宅——没有人知道该怎样处置他,只好在发了电报请示穆世之后,浪费许多汽油与人力,将他运送了来。
穆世一直不曾痛恨过小扎尔贡,虽然后者曾经试图将他当作媾和的筹码送给楚泽绍。小扎尔贡这样年轻,还是个大男孩子呢,他怎能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他只是对他没有什么感情。
眼前的小扎尔贡形容狼狈,简直就有点蓬头垢面的光景;人也明显的瘦了,眼角眉梢都带着点绝望的疲惫。这个样子自然是不大好看的,所以穆世站在他面前,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扎尔贡抬头望向他,声音嘶哑的答道:“你杀了我吧!”
穆世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可听了这话也不禁一挑眉毛:“我说过要杀你吗?”
小扎尔贡面色寡白,只有一双眼睛里还存留着些许神采:“你已经把我逼的走投无路了,还说不是要杀我?”
穆世笑了一下:“你不是走到尼泊尔去了么?怎么会没有路?”
小扎尔贡瞪着他张了张嘴,深吸了一口气后忽然抬手捂住脸,低下头哭了起来。
这哭泣来的十分突兀,而且立刻就演变为嚎啕大哭。穆世眼睁睁的看着他,莫名其妙却又无意劝解;而后面的小黑豹觉得这情景十分滑稽,就咬着一个手指头,极力的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小扎尔贡哭的十分长久,到后来就声嘶力竭的坐在了地上,涕泪横流的仿佛会随时晕倒。穆世直到这时也没动了恻隐之心,只在一个相当的距离处蹲了下来,很冷静的问道:“你哭够了没有?”
小扎尔贡一歪身伏在了地上,抽噎的说不出话来。苍白的手指紧紧抓住袖口,他看起来有种孩子气的可怜。
穆世柔声说道:“好啦,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小扎尔贡把脸埋进袖子里——哭的太厉害了,他一阵阵的发晕,根本说不出话来。
穆世抬起手,向身后卫士做了个手势。
卫士把小扎尔贡拽起来交到男仆手中,而男仆则又把他拖进浴缸里去洗刷了一通。他昏昏沉沉的任人所为,直到被灌了一碗热粥之后,才渐渐的苏生过来。
拥着棉被坐在床上,他断断续续的,向穆世讲述了自己出逃之后的经历。
他在进入尼泊尔不久,便遭遇了当地的一帮武装匪徒;而他部下那位一贯忠心的参谋长,这个时候忽然变了面孔,将枪口向内对准了他。
他怕死,吓的屁滚尿流狂奔而走,没人跟着他——其实大家都看出他只是个狡猾怯懦的大男孩子,而更狡猾的参谋长就在一旁候着,等他将金银财产都整理好了,再出手来个干脆利落的抢夺。
他的言语有些颠三倒四,说话时目光也惊恐茫然;仿佛是吓出了心病,已经有些魔怔了。
穆世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他那冰凉的脸蛋:“然后呢?你没有钱,没有人,是怎么回到布确的?”
小扎尔贡打了个冷战,随即低下头将脸埋进手掌中,发出一声猫叫似的尖锐哽咽——他又哭起来了。
穆世起身走到床头站了,居高临下的把手伸进了他的浴袍领口。
小扎尔贡的皮肤光滑细嫩,白的几乎透明。他很漠然的抚摸着对方的肩头锁骨,心想这小家伙其实也是个苦命人,本是有钱有人有土地有身份的,只因为怀揣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小野心,本事和时运又总是那样不济,结果没有登了很高,却是一次比一次摔的凄惨。
这个小家伙是为苗先生所厌憎的,尽管苗先生都没有见过他。从这一点看来,穆世认为自己或许应该把小扎尔贡推出穆家大宅,由他自生自灭去;不过从他个人的私心来讲,他又有点舍不得,觉得没能将小家伙“物尽其用”,未免太可惜了。
由着小扎尔贡哭了一气儿,穆世觉得厌倦了,就出言问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小扎尔贡瑟瑟发抖的缩成了一团,一味的只是摇头。
穆世俯下身低声说道:“卢比叔叔是可以保护你的,可是,你要听话。”
小扎尔贡哆哆嗦嗦的转过身,张开双臂抱住了穆世的腰。
“卢比叔叔……”他从喉咙里硬挤出了声音:“救救我……我、我知道你是好、好人……他们要杀、杀我……你救救我……”
穆家大宅的一侧有一座碉堡似的小灰楼,先前曾是基沙尔的住处,后来一直空着,在前一阵子的大扫除中也被收拾了出来。
穆世把小扎尔贡送进楼内,然后关上楼门,又在门口安排了卫兵。
他把小扎尔贡秘密的囚禁了起来。
自从孤身回到穆家大宅后,他时常会生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心中一片白茫茫。在这个时候,他须得给自己找点什么来填充一下,以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自在。白皙年轻的小扎尔贡好像一枚海滩上的漂亮贝壳,美而不值钱,平时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可现在不一样了,穆世认为自己有必要将这个小玩意儿捡起来收藏好。
真无聊的时候,这大概也是个消遣。如今他没有亲人没有爱人,若再不自怜自爱的找点乐趣,谁又能来主动关怀他呢?
这晚他没有去小灰楼里去找乐,因为宝贝刚刚抵达了布确。虽然在身份上,他似乎比宝贝还高着那么一点儿;不过苗先生毕竟是他的大恩人,恩人之子也是万万不好慢待的。换了一身新西装,他暗藏期待而又不大情愿的出了门,前去迎接宝贝。
创伤
如果把苗先生比作国王的话,那他在布确的宅子,就可被称作是行宫了。
穆世,因为对苗先生感激涕零,所以当仁不让的承担下了建造所谓行宫的责任。宅院所在的地点是在离穆家大宅六十公里开外的郭布林城里——那是座交通发达的新城,城内也有几处漂亮的楼房,是藏式中带着点西洋风,倒是很可以和苗先生的身份相衬。
穆世通过嘉措喇嘛,从一位名叫坦杰罗的财主手中买下了一座三层别墅,又将其装潢的美轮美奂,以供苗先生一方随时来人居住。当然,他心知苗先生是绝没有兴趣跑来布确这种地方消遣的,能够时常过来视察的人,大概就只有宝贝了。
果然,宝贝在离开布确两个月后,真的回来了。
从穆家大宅驱车到郭布林城,因有柏油道路直通,所以交通十分便利。当汽车驶入郭布林城时,穆世在车内坐直身体,不由自主的抬手正了正领带结,扯了扯西装衣袖,且低头看了看皮鞋表面,以确定自己的确是从头到脚都一丝不乱、一尘不染的。
他有点怕见宝贝,所以务必要让自己看起来无懈可击。
汽车稳稳当当的停在宅院门前,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小黑豹正打算推门跳下车去,冷不防后方忽然伸过了一个脑袋,扭头一看,却是穆世。
穆世欠身探头,姿势别扭的面对着后视镜,用挑剔的目光审视了自己的面容。
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尽管他满心想要抓住青春的尾巴,可那青春乃是只狡猾的鸟,说飞就飞,连片羽毛都不肯轻易留下。他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好好活过,所以万分的不甘心老去。往事不堪回首,如果生命停留到此时此刻,那他连追忆似水年华的资格都没有。
小黑豹若无其事的下了汽车,转身为穆世打开后排车门,心里偷偷笑着,觉得穆世今天有点神经质,爱美的好像要发春一样。
穆世下了汽车后,又用力的清了清喉咙。
两个月不见,宝贝看起来更倜傥了。
此时正是夏季,不过由于郭布林城地势较高,所以气候一如春日,颇为怡人。宝贝下身穿着马裤长靴,上身套了一件粗花呢西装,敞着怀,特地要露出里面的雪白衬衫;又因为如今在欧美的青年中流行着“田园风”,所以他在千里之外的喜马拉雅山下也紧跟潮流,取缔了平日不可缺少的领带。
穆世看了他一眼,就一眼,随即便伸出手去,淡淡的笑道:“宝贝先生,欢迎啊。”
宝贝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同时留意着穆世的眼神:“好久不见,穆先生还好啊?”
穆世收回手去,望着地面很有保留的答道:“托您的福,我这里倒是一切安好。”
宝贝笑了一下,心情介于愉快和微愠之间。穆世还是那副不阴不阳的冷淡样子,这点是十分可恨的——不过他一贯如此,似乎也不好在这上面挑理。
“可他一见到老头子,就笑的好像见了亲爹一样呢!”宝贝转念,又如是想到。
嘴角噙着一点微笑,心里压着一点怒火,宝贝把穆世请入客厅内落座,同时故意捡那令人不快的话题,开始了新一轮的问候:“这两个月,利马楚主席那边有没有找您的麻烦?”
穆世动作轻缓的坐了下来,仿佛屁股下压着的是个活物。听了宝贝的关怀,他面不改色的柔声答道:“还好……”
他思索着换了个舒适而优雅的姿势:“……还好。”
这时佣人送了酥油茶上来。宝贝伸手将白瓷杯子推向穆世,同时笑吟吟的说道:“没事就好。我身在锡金,却是一直担心楚主席上次被您打成了那个样子,会不肯善罢甘休呢!”
穆世叹了口气,语气和蔼的简直让宝贝感到失望:“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和楚主席当时都有些过于激动,结果……唉,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的不成体统呢。”而后他向宝贝一点头:“也让您和苗先生见笑了。”
宝贝端起茶杯,故作忙碌的对着酥油茶吹凉气,心中暗叫不好:“完了完了,陈词滥调又来了!”
而穆世那边仿佛忽然打开了思路一般,说的还来了劲儿:“其实有什么问题不好拿出来谈一谈呢?尤其是像我和楚主席之间,无非是存在一点个人间的争端而已,如果双方可以早一点心平气和的坐下来,互相讲一讲道理的话……”
宝贝放下茶杯,心烦的恨不能冲过去用双手握住穆世的肩膀,将他疯狂的前后摇晃一番。
“呃……”他极力的想要转移话题:“那个……对了!”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去打断穆世的言语:“家父托我给您带了点礼物过来,穆先生稍等,我上楼给您拿下来。”
说完他不等穆世回答,便急忙起身,逃也似的快步向楼梯处走去。
穆世没说什么,闭上嘴咽了口唾沫。
宝贝在二楼拐角处停住脚步,眯起绿眼睛,下死劲儿的盯着穆世。
穆世背对他坐在楼下的沙发上,手里正摆弄着那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他的背影看起来很端正,同时又有点落寞——就好像是端正太过,导致自己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不得已而落寞了。
宝贝若有所思的移开视线,继续向楼上走去了。
苗先生难得用心喜欢谁,这一阵子看上穆世了,便心心念念的处处惦记着他。这次他让宝贝给穆世带了一台英国来的新录像机,同时还附赠了满满一大皮箱的电影录像带。宝贝在二楼叫来几名佣人帮忙,到堆满行李的储物室内将这两样包装严密的礼物抬了出来。
那录像机的箱子没什么分量,被一名佣人提着就下楼了;而装有录像带的皮箱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