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冲店中瞅了瞅,确定那头发乌黑的常姑娘没有出来,男人坐在对街的台阶上,完全不顾灰尘污了衣衫。
他方才见常二公子为人看病,又听老伯唤他为“毒药”,想必他叫常毒药了。真是奇怪的名字,就不知那女子叫什么。男人忖着,抬臂抚摩趴在腿边的爱兽。
她为什么还不出来?他有好多问题想请教她。
“行了行了,我回去了。”
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引回男人昏昏欲睡的迷离。他睁眼,才发现夜幕低垂,那抹蓝色的纤细身影终于出现在常氏生药铺的招牌下。
男人见常毒药将女子送出店门,叮嘱丫环小心点,直到女子与丫环相携走出街口,才转身回店。
“穷奇。”男人低唤一声,憨厚的脸上露出微笑,身影已随了上去。
“咆呜——”似犬兽抖了抖毛,懒洋洋追在他身后。
“姑娘、姑娘!请留步!”男人急忙叫唤,令女子与丫环顿足回头,“我……我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客人?”女子露齿一笑。
啊,真是刺眼!
盯着粉面黑齿,男人又怔住,一时忘了自己想问什么。半晌后,他恍然扬眉,笑道:“我叫摄缇,姑娘……姑娘如何称呼?”
不会叫常解药吧?那常二公子好像是她的弟弟(或哥哥)?一个叫“毒药”,另一个当然叫“解药”?。
“客人……是要买药吗?常氏生药铺在那边。”女子指了指遥远的街道,又是露齿一笑。
“药?不是不是。”他想请教的是她为什么会想到以黑染齿,或者,解药姑娘天生如此?摄缇盯着她如鬼般的黑牙,“解药姑娘”四字差点脱口。
“客人叫住我,为了何事?”女子笑容不笑。
“我想请教,你的……”比了比她的黑齿,摄缇皱眉,“你的黑齿是天生的,还是……”
“客人没见到咱们店的黑玉固齿膏吗?这黑色正是用了固齿膏的结果。客人放心,黑色是固齿膏对牙齿的保护,三天后黑色自然脱落,牙齿则会更加坚固。”女子解释,“你若需要,店里还有一些,现在去买应该来得及。”
固齿?不不,他一点也不需要。
摄缇摇头。女子见他发呆,与丫环对视一眼,而后冲他微一点头,转身行走。
“姑娘。”身后摄缇又叫住她。
女子摇头,拉着丫环的手无意停留。本以为他叫过两声便放弃,谁知眼前一花,高大的黑影成了拦路虎一只。
“客人还有何事?”女子嘴角在笑,已有生疏。
“我叫摄缇,我是不是可以唤你……解药姑娘?”他猜着,不知为何,没见到她的黑齿,他反倒不习惯起来。
去去,才一天时间,习惯什么啊!摄缇心中呸了呸自己。
“解药?”女子呆住。
“我听到常公子被人唤为毒药,姑娘的闺名可是叫解药?”
“……”
“解药姑娘?”摄缇不顾丫环的瞪眼,鼓起腮叫了声。
“兔兔,我们走。”笑意敛去,女子冷冷睨他,随后拉过丫环绕开他,径自走了三步,突然回身道,“家弟姓常,双名独摇,独自的独,摇动的摇,非‘毒药’也。”
常独摇?
摄缇盯着她的疏远,赶紧追上两步,与她对视,“你……你不叫常解药?”
“……小女子常微凉,摄缇公子记住了。”回他一记明亮得带点火花的眼神,女子拂袖转身。
名为兔兔的丫环回头瞟了他一眼,掩嘴轻道:“小姐,那人好笨,定是来广州城时间不长!”看他一身尘土,真是不修边幅。
“理他啊。”常微凉翘唇,不将刚才的事放在心里。
今日常氏生药铺推出新品“黑玉固齿膏”,不知那个从小与她不对盘的家伙明日会出怎样的花招对阵,她微有……期待呢。那位奇怪的客人嘛,呵,没空理会。
两人偶尔交头低语,纤细的身影转眼消失在拐角。摄缇被她明亮得过火的瞪眼震慑,就这么挂着呆傻的表情,看着她们毫不留恋地走远。
半晌——
“我很笨吗?”他问身边的爱兽。
“呜、呜!”似犬兽摇头,圆圆的灰瞳似乎表达着:身为它的主人,怎么可能笨。
常、微、凉!她叫常微凉!嚼着三字,摄缇蹲下身,与爱兽平视。
夜幕时分,街上行人较少,偶尔提着灯笼经过的人,只看到高大的男人一边抚摩着身边凶狠的狗一边喃喃自语,不知念着什么。
“我想,我应该不用再愁眉苦脸了。虽然没什么头绪,至少有线索了。就算不知道线索准不准确,总好过什么都没有,害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对不对穷奇?”他语气兴奋,似乎在大海中捞到一根救命稻草。
“呜、呜!”穷奇点头。
爱兽的附和让摄缇颇为高兴,大掌在它头上拍了拍,道:“今天高兴,你自己撒野去吧,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什么吃什么,明天早点回来。”
“呜?”穷奇的叫声格外兴奋。
“去吧去吧,当心别吓到人。”摄缇又拍了它一下,站起。
的确高兴呀,至少,他不必像傻瓜一样从山上滚到山下,也不必从海边摸到海底了,更不必为了找那副不知在哪儿的“东西”愁眉苦脸。找她准不准姑且不论,起码一点,她能给他一个答案。
高兴,很高兴呀!
瞧着爱兽兴奋地跳脚三步,他微笑默许它的离开。
“吼呜——”低沉的吟叫后,庞大的兽影跃上屋梁,在弯月下化为一道乌光,转瞬逝去——撒野去哦!
抬头盯着细眉般的弯月,摄缇又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看,若有所思。
方才在店中捏住她的颌,虽说极快就遭到常毒药……噫,好像叫常独摇,虽说遭到他的打断,指尖滑腻的触感仍十分鲜明,白净的小脸上有莫名的香气,眼睛明亮有神,双唇泛着健康的朱红,微笑时一口黑牙……
呀呀呀!仰月而视的人蓦然回神,抚过小脸的手不自觉放到鼻下闻了闻,随后恍然惊觉,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太暧昧了。
憨厚的脸呆怔片刻,随即咧出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抬在鼻下的手却不曾收回。
一定是她的笑太突兀,他才会记得一清二楚。
对,一定是这样。摄缇心中肯定。
白皙的脸本该有一口洁白的玉齿,她却在如花的小脸上笑出两排墨黑牙齿,不是存心吓人是什么?就因为笑容太突兀,才印在他脑海中,念念不忘……不是不是,是难以忘怀……啧啧,好像也不是,他难以忘怀个什么劲?
侧头淡淡一笑,高大的身影转向,往客栈走去。
找“东西”不能急,他可以慢慢来。
缓缓走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弯月,脑中的笑靥非但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以为,那倒悬的弯月,根本就是她弯唇一笑时露出的牙齿,很洁白、很明亮、很——
咦咦,月亮什么时候变成黑色了?
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很高兴,他很高兴,明天再也不用愁眉苦脸啦。
还是很愁眉苦脸!
盯着满街的黑牙齿,高大男子嘴角有些抽搐。
常氏生药铺的东西很好卖吗?不过才一夜,为何满街的人笑起来全是一口黑鬼牙?
一身布衣染尘,足蹬兽皮靴的摄缇,在正午时迈入药铺,如愿看到纤细背影和一条乌黑的发辫。
铺里有客三两只,她正向一位妇人解释铺里的产品,小伙计打拨着算盘,丫环在台后整理药材,没见到那位“毒药”公子。
双目一扫,摄缇叹气。
昨天堆满药柜的白瓷小瓶已罄售一空,看样子,广州城的人很喜欢黑玉固齿膏,要不就是他们的牙齿太软,必须借着牙粉来坚固。
“客人,想买什么?本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小伙计招呼一声,拨着算盘的手不知何时多了把扫帚。
啊,他的牙齿也黑了!
皱眉看他一眼,摄缇径直走到送客的女子身边。
“微凉姑娘。”他叫。
“客人想买什么,小的向你介绍。若要黑玉固齿膏,请这边;若想为家中夫人小姐买些洗头洗脸的,也请这边。”小伙计扫帚一横,不让他靠近。
常微凉回头,明亮大眼对上一副愁眉苦脸后,露齿一笑,“秃宝,不得无礼。地面很干净,你拿扫把做什么?”
秃宝闷闷看了摄缇一眼,(奇。书。网)没见到昨天那只狗,只得退开,用力扫起地来。
不顾小伙计的无礼,黑齿又闪了闪,“客人,想买什么?”
很好听,真的很好听。
摄缇黑眸微闪,肯定昨夜绕在耳边直到夜半的声音,的确来自这位姑娘。
“在下摄缇。”她唤他客人,生疏得很,不知为何他竟然不高兴。昨夜辗转想了她一夜,却不知她有没有将他放在脑中,唉!
“摄公子,来常氏生药铺定是想买东西,是为自己,还是为朋友亲戚家人买?”常微凉脸上带笑,眼中不复昨夜生气的异亮。
“在下不买东西,只想请教姑娘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她笑容不变。
“姑娘如何想到用黑玉来固齿?黑玉是什么?姑娘不怕黑色染在牙齿上会洗不掉吗?姑娘是否见过黑齿人……啊,我是说天生牙齿就是黑色的人。”他有些急迫,迈近了一步,缩短彼此的距离。
“……”是来打探的?她眯起眼,仔细打量起他。
会是从小与她不对盘的家伙雇来的吗?看他身形高大结实,头发随意披散,似乎连用绳束起都懒,灰布衣上沾了些污秽油渍,想必数天未洗,早已干涸。
从头看到脚,再由脚看到头,常微凉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就像市桥下做劳力的无业者。
“微凉?”讷讷叫了声,他随着她眼光的移动扫视全身,不明白她为何收回笑脸,眯起的大眼中夹着一丝怀疑。
“客人,请唤我家小姐常姑娘,小姐的闺名也是你叫的?”突然插嘴的是兔兔。
常微凉眯眼移向兔兔,示意她噤声后,螓首转回,“摄公子,本店产品绝对不骗人,至于从何处来,仍是本店的秘密。”
“……”她不善的斜视令他呆了呆,对小丫环的叫嚣没听进耳,待叫出口,方知自己直呼了她的闺名。本想不以为意地哂笑,随后听了她的话,才明白她误会他是其他店家的探子了,“不,我不是来打探的。”
“那客人来这儿,干什么?”她倾头,问得俏皮。
“……”他来请教她有没有见过真正的黑齿人呀!他想着,也这么问了。
“客人是想知道,为何常氏会推出黑色固齿膏,对吗?”她有点明白。
对对对!他点头,高兴看到她恢复笑靥。
“秘密。”
开玩笑,他以为自己是谁呀,广州城人人都想知道常氏生药铺为什么生意这么好、为什么推出的新产品总能吸引新旧主顾。难道随便跑个人来问问,她就要巨细靡遗地推心置腹?
“我……微凉,你真的没见过天生长着黑牙齿的人?这城里有没有人的牙齿慢慢变黑,比如年纪大的老头子,突然一夜牙齿变黑了?”他不死心,叫她的闺名却意外顺口。
“……”常微凉正要回答,一把竹扫横空而来,扫在不知名的兽皮靴上。
扫扫扫,拼命地扫!秃宝努力摇动着扫帚,就差没扫到摄缇身上去。
“秃宝,地上很脏吗?”她奇怪伙计的举动。
“是呀是呀,小姐,公子说了,药铺不比其他铺子,要保持干净才能让来这儿买药的主顾舒服。”秃宝边扫边道。
跳开秃宝的扫帚,摄缇追问:“微凉,你有没见过……”
“客人,想打听城里的事,问我秃宝就行了。”干吗非得问他家小姐呀?居心不良的家伙!
“你见过?”摄缇惊喜,目光转向小伙计,大手不知何时捏在他的臂骨上,“快说,你真的见过黑齿人?”
眼睛仍是盯着偶尔微笑的脸,捏在小伙计臂骨上的手完全控制不了力道,不能说重,只是劲大了点,捏得秃宝——
“啊啊,客人,断了,要断了,小姐救命!”
“摄公子,请放开我家小伙计。”
清脆的声音响起,憨厚的脸来不及回她一笑,手已经自动放开秃宝,嘴上却问:“你真的见过,在哪里?在城里什么地方见到?”
“没有。”揉着臂腕,秃宝怨恨斜他,竟发现这男人的眼睛从头到尾没离开过小姐,当下想起自家公子的嘱咐,扫帚又扬了起来。
臭男人,竟然不将他秃宝放在眼里。瞧瞧,臂上隐隐青了一圈啦。
扫扫扫,要把这男人扫地出门!
秃宝的怨恨来不及入摄缇的眼,他早已被常微凉清脆的声音吸引:“公子真的真的很想知道常氏为何会推出黑玉固齿膏?”
嗯嗯!高大的身子躲闪着伙计的扫帚,用力点头。
“前些日子梦里,小女子梦到一金甲神人,神人全身金光,只有一口牙漆黑如墨。神人在梦中笑着告诉我,‘吾仍广州守门神,近日城中烂牙者甚多,今日传汝一剂仙方,以固齿提神’。醒来后,我与家弟发现竟然做了一模一样的梦,想必是神人相助。故常家推出黑玉固齿膏,意在为城人中坚固牙齿,齿固则体泰,体泰则安康。”
啊?真的假的?
笑靥如花,一口墨黑乌齿是摄缇脑中最后的画面,因为——为了躲避秃宝的扫帚,他真的被扫到门外去了。不不,是他自己跳出……走到门外的,不是被扫地出门的。
那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她的话,算不算……糊弄他?
被小伙计扫地出门,随后那位“毒药”公子不知从何处窜出来,阻着他硬是不让他有机会再问她。他是可以一脚踢飞这个瘦弱的毒药公子,然后抓着常小姐问清楚。只是……唉,只是呀,听毒药公子唤她“姐姐”,他想踢,却不想因误伤常二公子而惹来她的不快。
伤了她弟弟,她定会生气——这个念头刚从脑中升起,他立即庆幸自己的脚还算安分。可……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想了三天三夜,摄缇仍然不确定,唯一肯定的——她胆子很大。
第二章月夜
八月十五,中秋赏月夜,广州城里人头攒动。
寻常百姓趁着花灯绽放,携家带小地争相观赏;一些游手之人趁着人多人挤,当然不会放过发横财的机会;官吏为了十五夜的热闹和市民的安全,亦不时在街上巡逻。大小商家趁着十五夜大捞特捞,灯烛处时不时见到推车的小贩吆喝五色法豆、杨梅糖、杏仁糕之类。
良辰美景,除了看花灯听杂剧,城中姑娘小姐会在河边放置水灯,谓之“一点红”。而城中的会社亦是集聚一团,各人有各人的乐趣。
“绯绿社”是严家小姐组织,社员全是城中喜爱诗词杂剧的姑娘小姐,严小姐的爹正巧是“朋莱楼”的老板,“朋莱楼”正巧坐落在临江的街道上,严父又是非常疼爱女儿的爹,所以,趁着十五夜空出酒楼的二层给女儿聚会。
此时,一群才色各异的女子聚集在酒楼上,看着江边女子放水灯。常微凉盯着满江漂浮的点点烛光,烂如繁星,犹如看到银河下了地。
“很漂亮!”香风袭来,娇软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嗯。”不必回头,也知道来人是她的死对头——段合欢。
她们同年同月不同日,仔细算来,段合欢长她三日。十岁前,她们是共用一条罗帕的好姐妹;不知何时开始,她与她不对盘起来,她向东,她偏要向西,她做什么,她就与她反着干。两人唯一能平心相处的日子,一年数到头,也只在一些热闹的节日里。若说段合欢不想和她做朋友,却总会在意料之外关心她,不过,那些所谓的“关心”听起来更像是讽刺。
“微凉,你很无聊?她们全在那边推演着剧本,你独自坐在这儿叹什么气?”坐在她身侧,看着江上星星点点,娇美的粉裙女子推她。
乌发晃了晃,一袭绯色襦裙的俏丽女子支颌倚窗,脸上的的确确写着“我很无聊”的意思,说出的话更是有气没力。
“我为什么会加入这么无聊的会社?”
十六岁加入绯绿社,三年多来,除了看着那些姐妹吟诗作曲玩杂剧,她真像闲人一个。影戏蹴鞠(即足球)她会看,角社(即相扑)也不错,若不是独摇说店子有他看着,她还真不想来,与其坐在窗边发呆,倒不如在街上挤花灯。
拈一块荔枝糕喂进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