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按君臣”。
“什么是不按君臣?”拉着颤抖的小手走到街边,摄缇不明白她喃喃念的是什么意思。
“不按君臣?”倒喝一口气,她神色更显吃惊,“你……你想对谁不按君臣?”“噔噔噔”,倒退三大步,她犹如受惊的白兔。
他们姐弟虽说没按照爹的期望成为医家大夫,至少铺里卖的还算是药;加上家中医书甚多,号脉悬丝虽不擅长,基本的药方子还是懂的。这“不按君臣”四字,在医家来说,可谓大忌。他他他……他怀的什么歹毒心思?
“歹毒?”
“喝!”赶紧捂着嘴,常微凉再退三步。
“怎么了,微凉?”他趋前四步,低头贴近。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四下顾望,确定正午的街上没什么行人,她靠近他小声道,“主病之为君,佐君之为臣,应臣之为使。医方子向来是以君臣相配,君是主药,臣是辅药。不按君臣,就是颠倒用药和分量,这种违反药理的胡乱用药,根本是在下毒。咱们说人不按君臣,是指暗地里下毒害人。”
下毒关他什么事?摄缇虽不明所以,可望着她紧张的小脸,不由点点头,表示明白。
“你口里的黑色……异人骨,不会是指被人毒死后的人骨吧?倘若配错药给人喝下,死后骨头的确有变黑的可能……你若真要找这样的人骨,最好药要下得重,才能看到全黑的……”
呀,呸呸呸,她出什么馊主意呢?常微凉赶紧捂嘴。
“……”这就是歹毒的心思?他眨了眨眼,莞尔,“不。我起初也以为那副骨骼是遭人投毒才显现黑色,其实不是。他们天生的……”
他正想仔细解释,远远的街头突然出现一队华服人群,为首的男子长发飘飘,身后一干人身着整齐青色绸衣,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就是他,就是他。看准了。”
一队人还没冲过街,就听为首的褐衣男子大叫着加快脚步,俊美的脸上全是……气急败坏。
拉着摄缇退到商铺的檐下,常微凉好奇观望,不知又是哪家的公子当街寻仇。就见那位气急败坏的褐衣男子一阵风冲到……她的面前?
咦?找错仇家了吧。
“木尊,我的爷,总算找到你了。天啊,你有多长时间没换衣服了?有多长时间没换靴子了?有多长时间没给穷奇洗刷了?”
啥?不是找她啊。
瞅着褐衣俊公子一把抱住神色木然的摄缇,他脸色微变,她竟升起“宁愿看他憨厚的笑”的念头。他一直牵着她的手,又要空出一手为她拎着澄沙糕,似乎万般无奈地被那男子抱住,素来光滑的额上似乎闪了数闪,极像青筋暴起。
“放手。”低沉的声音夹了些情绪,不比对她说话时温柔。
“木尊,我放手,你不会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吧?”褐衣公子似乎不知死活。
“凯、风。”他缓缓叫出褐衣公子的名字,扫了眼青衣随从。
“木尊,属下远远就看你挺高兴的,不会找到了吧?哈哈,太好了,这样一来,其他四尊就没法和你比了。这次的升官发财非你莫属。”念了一堆才放开他,凯风看到他手中牵着的女子,神色一闪,愣了片刻后立即恢复,“木尊,这位姑娘……”
“微凉,你要唤她常姑娘。”五指紧了紧,见微凉盯着凯风眼也不眨,他心中竟腾起恼意。
“常姑娘,在下凯风。木尊的……”
“你找了我几天?”摄缇突然插话,眸子射向多嘴的侍卫。
主子开口,凯风顾不得这位骨碌眨眼的俏皮姑娘,赶紧道:“二十六天。属下找了二十六天。”
“我天天洗澡,袜子也有换,只是外衣没换。”他瞪了凯风一眼,刚毅的脸上仍是老实模样,“还有,你让我到哪儿买靴子换?这儿买得到吗?”
“……”木尊在生气吗?他不过殷勤地询问了几句,没必要瞪他吧?凯风觑了觑,不敢确定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有没有火气。
“找我干吗?”
呜……有火气啊!
感到日头渐炎,凯风顾不得许多,招手让青衣随从抬出大轿,拉着摄缇就往轿里塞,口里问道:“木尊在哪家客栈歇脚?”
“喜客栈。”他听人说这是广州城最舒适的客栈。
“好,去喜客栈。啊,常姑娘,你也一起去吧。”见到摄缇牵着她的手不放,凯风的神色又是一怔,因闪得极快,倒也没人看见。众随从只见他二话不说地将那姑娘推进轿,似乎听到隐约的呼痛声,极像两人相撞。
“起轿。喜客栈。”凯风的声音在轿外呼喝。
“你……没撞伤吧?凯风那个笨蛋。”后一句是低咒。
轿子虽大,两人挤在一起却没多少空隙。凯风根本是存心将她推到摄缇怀里,害她现在扑在硬实的胸上,脸上一片燥热。
常微凉心中咒了句,缓缓从他怀中抬头,“你……可不可以放开搁在我腰上的手?”
他依言放开。
“那……也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不好?被你拉着,我没办法坐直。”
轿子行得很稳,他笑了笑,放开她的手,改将她扶坐在怀中。
“我们这样,算不算被人当街掳掠?”红着脸,窄小的空间让她不敢乱动,见他神色平静如常,心中竟慌乱起来。
从未与男人同坐一轿,就算独摇,也只是揽过她的肩。特别是,这个男人非常粗鲁地吻过她,又被她非常粗鲁地甩回一巴掌,他的唇……有点厚。
叹口气,眼光在他脸上梭巡起来。
他长得不算俊俏,却十分刚毅,没有时下贵公子的白皙和阴柔之气。披散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时常垂于额边,掩住他飞扬的眉和一双深邃的眼睛。皮肤有点古铜色,他的头发……唔,齐腰长,发丝细密,表层微有黄色,手指滑入其间,能感到微微的阻力,不太顺滑。
若是他能用常氏的仙方洗头药,洗过三次后,头发定能又黑又滑又光亮。
“真的?”他的头低了低。
“什么?呀!”她恍然回神,惊觉自己的手正插在他的发间,赶紧收回,脸上红云一层赛过一层,一直染到耳垂上。
“微凉。”感到轿子停下,他突叫。
“嗯?”尴尬看他一眼,她低头玩手指,无心顾及两人亲密的坐姿。
羞不羞,她羞不羞呀!居然光天化日下调戏一个男人,还心满意足地摸他……摸他的头发。她、她、她在干什么?见鬼了见鬼了,真是见……对对对,就是因为昨夜闹了一夜的鬼,害她一整天心神不宁,魂不守舍。
“微凉。”他又叫了声。
“什么?”没见姑娘她正在害羞吗,他鬼叫什么?
“到了,木尊。”轿帘掀开,探头的是凯风。
“呀!”突来的强光又引她一震,顾不得许多,赶紧从轿中跳出,常微凉指着凯风的鼻子斥责道,“你好大胆子,广州城里也敢当街掳人,信不信我让你吃牢饭。”
掳人?凯风看向弯腰走出轿的主子。
摄缇露齿一笑,盯着粉红色的耳垂,笑意更大——这个胆大的姑娘,此刻,应是害羞吧!
呵呵!仙方洗头药,他找机会试试。
“驱鬼?”
大叫后的凯风,赶紧探头瞧了瞧,见梳洗的人没什么动静,才小声道:“你让我家木尊做法师,为你驱驱驱……”
“驱鬼!你没听错。”女子抚了抚发辫,俏皮一笑。
左边的房中,摄缇正在沐浴更衣。因为这个叫凯风的家伙说,他已经二十六天没换外套了。右边,青衣随从正在为那只凶狠的狗洗澡,偶尔还能听到它满足的呜吠声。
“常姑娘。”正色叫一句,凯风头痛,“你知道木尊是什么人吗?居然让他做这种小小小事。他很忙的。”
“是吗?”成天看他蹲在药铺外,很闲嘛,“啊,对了,你为什么掳他回来,就为帮他……嗯,换衣服?”
“这是我的分内事。”
“分内事?”她默默念了句,眼一转,“哦,你是他的小厮。”还是个很漂亮的小厮。
“小——厮?”俊眼瞪向她。
“不然是书童?跟班?家仆?”她继续猜。
“我是木尊的近、身、侍、卫。”很咬牙。
侍卫不是保护主子的安危吗?什么时候要他们打点主子的一切,关心主子有没有按时按天换衣换鞋?“为什么你总是念叨摄缇已经几天没换衣服?”
“……”他没必要告诉她吧。
“其实,你就是小厮,别不好意思。”俊美的男人做小厮是有点浪费。她径自点头。
“常姑娘。”盯着澄沙糕,凯风硬声道,“木尊每天都有一堆事忙碌,哪有心思照顾自己,身为侍卫的我,当然要照顾周到。”
换句话,摄缇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也不会考虑自己今天有没有换衣服这种小事。用凯风的话,这叫忙碌。可——
“他真的很忙?”看不出来呀。
“……若不忙,也不会到这儿来。常姑娘,你知道木尊来此何事吗?”族里成堆的事等着木尊,这姑娘居然怀疑。
“我知道,他要找黑色异人骨嘛。”对她的黑牙十分有兴趣呢。
“木尊告诉你的?”好怀疑的眼神。
“说了一半,被你打断了。”若非他气汹汹地当街掳人,他们早就在铺里喝茶吃点心了。
“什么说到一半?”沉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一身清爽的男人换上紫绸衣,黑发刚洗过,散在肩上,偶有水滴滑落。
盯着湿漉漉的发丝,她无意识地拈起一缕,在指间绕了绕,随后又拉过凯风的长发,用力揉了揉。
“你想……想做什么?”木尊的眼神好吓人。
“你的头发长,滑是够滑,却不够力气,太细了很容易断掉。不如试试常氏的宫制蔷薇油,保管你发丝坚固。”
“……”木尊的眼神更吓人了。虽然不明白这姑娘口中的“宫制蔷薇油”是什么,但为了保命,凯风决定转移话题:“啊,木尊,常姑娘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找黑色异人骨。”
“听说过古骨家族吗?”微微倾头,示意凯风移开。摄缇坐到她身边。
“你方才提过。”见到他,她的脸又臊起了,正巧穷奇漫步挪了出来,她转开眼神,打量着看上去狼狈万分的……落水狗。
“我来自很远的地方,用我们的话,那儿是灵界,用你们的话,好像是天宫。”
“你是神仙?”她瞪眼,明眸直视他。
“不。你可以想象,灵界与人界没什么区别,古骨家族可以说是巨富,也可以说是大地主或皇帝之类。古骨族以收集和贩卖骨骼为主,所有生物的骨骼均在收集之例。我族旗下有金木水火土五大星骨宫,许是人类书籍中记载的天文五行。”
“你……他们叫你木尊?”有听没有懂,常微凉只知道这些人很惧怕他。
“我是木星骨宫的尊长。”
“你要找的骨头……”
“是远古时期的黑骨人。因为时间太长,他们与寻常人类共同生存繁衍,除非死亡或是突然衰老,否则只能从牙齿看出来。如今,他们的牙齿也渐渐与寻常人无异,很难找到。”
“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的黑牙感兴趣了。”她低头喃道,心一时又闷了起来,“那只狗没用吗?拿根骨头让它闻闻,不就可以找到啦。”
“……穷奇不是狗。”凯风忍不住插上一句。
“我管它是不是狗。”哼了哼,她仍是气闷,“找到黑色异人骨,你就会回家了?”若是如此,她宁愿不告诉他在哪儿见过黑齿人,让他慢慢找,最好找不到,留在广州……
停停停,她又胡思乱想什么?他走他留关她什么事,她气什么,闷什么呀?
心思乱飞,赶紧让自己集中在甩水的狗身上,她轻问:“你……很厉害?”
“木尊当然厉害。”主子不好意思承认,就让他凯风承认好了。
“摄缇?”常微凉睨了眼凯风,瞪向他。
“你觉得我厉害,我就厉害。”又是憨厚无害的笑。
“那,你还会帮我驱鬼吗?今晚。”
他点头,“会。”
噗!有人脚下打滑。
让木尊捉鬼,这不是屈尊降贵吗?他可是“木星骨宫”的“木尊”呀,与金水火土并驾齐驱的“五星尊长”之一。这些人,平常不是称木星为岁星吗?岁星者,太岁也。
木尊名为摄缇,也就是太岁的别称,他们居然听了没警觉。
是人类变笨了,还是他们不再看重?摄缇者,摄提也,他可是他们的太岁爷啊,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有这个常姑娘,居然让木尊驱驱驱……驱那算不得东西的东西?
蔑视,极大的蔑视!
第四章骨墨
常毒药……呃,错了,常独摇常二公子,抱着一床薄被,死守在微凉的房前,看样子打算打地铺,向释迦成佛前的苦行看齐。若不是在自家中,兴许会来个身无覆盖、不避风雨,顺便割股、断臂。
“少爷、少爷,今晚你真的要在这儿……”
“行了行了,铺好了没?”
“铺好了,小的特地拿了三床年初弹的新棉垫,保管你睡在地上和睡床上没区别。”
“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常二公子追问一句。
秃宝拍着弱小的胸,用力点头,“我办事,少爷放心。”眼光移向廊外花圃处的木桶,让常二少彻底放心。
“少爷呀,法师驱鬼,你在这儿闹什么?”准备睡下的陈妈照列探望睡前的二位主子,因为今夜有法师驱鬼,家仆们都早早躲进屋里不敢出来。
“我怎么知道他究竟是驱鬼还是闹鬼?”常独摇瞪眼,看着一身紫绸衣的高大男子,眼中溢满浓浓的防范和怀疑。
“独摇,你确定要在外面睡?若真的撞到鬼怎么办?”窗子由内推开,沐浴完的常微凉支颌倚窗,不明白自家小弟为何偏要守在门外。
“睡觉,你快睡觉!”他三步并一步跑到窗边,先将她推进屋,随后“啪”地关上窗,阻断有心人探来的目光。
开玩笑,让那家伙驱鬼就已经不对劲了,居然还让他在微凉的门外待一夜,谁敢保证他半夜里不会变成鬼——色鬼!
看着毒药公子跳来跳去,摄缇摇头,又见披散头发的清新俏人儿只在窗边闪了一闪,心中不免惋惜。
方才换衣费了些许时间,让常独摇以为他掳了微凉跑掉;又见他身边多了凯风和随从,常小弟眼中的怀疑只增无减。若是听了凯风的话,让随从全部守在常宅,不知道常小弟会生出怎样激烈的反应?
唉,任他闹去。
憨厚刚毅的脸挂着浅笑,深邃的眼在月下形成一方阴影,掩去闪闪晶亮。爱兽穷奇照例趴在腿边,昏昏欲睡的模样,没半点威胁。
微凉的确是吓到,似乎,真有什么东西在窗外飞来飞去;而这个看他总是用瞪的常小弟似乎真的不怕,不但念什么“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也”,居然抱了被衾打地铺,完全胸有成竹,笃信不会有“鬼”这种东西。
墙外,更夫已经开始打响第一梆,夜半来临,常家的人渐渐睡去。
“啊嚏!”坐如钟的常家二公子,半眯眼打个喷嚏,将薄被裹紧一圈。
“你……不必在这儿。”静静坐在台槛上,摄缇忍不住劝他。
“你管我!”低声嘀咕,常独摇没好气地呸他,将被头拉高。
“呜!”穷奇低低咆哮,冲傲气十足的常二公子龇牙。展臂拍了拍它,摄缇不以为意。
夏风轻吹,悠远的更鼓声迤迤逦逦,飘荡在寂静的城中。
这一夜,宁静。
晨曦微现,常宅院内。
赏了一夜的月,摄缇盯着渐渐吐白的天空,若有所思。常二公子睡熟在门边,连人带被滚出秃宝精心铺垫的棉褥,成为墙角的蚕蛹一颗。
兽皮靴缓缓走到蚕蛹边,将包住头的衾被轻轻拉低,让他呼吸顺畅。
“木尊。”身后传来轻叫。
“你回客栈去,不传勿到。”他不回头,听脚步消失,心知凯风已走,又将注意放到那颗与微凉相似的脸上。
这个只会拿白眼看他的毒药公子,很怕他接近微凉,好像怕自己的宝贝被人抢走似的。他们是一胞所生,长得……不太像。
他的脸虽然白皙,却不细腻,毕竟是男子,比不得女子的细滑娇小;他的眉又黑又粗,不比微凉的细眉漂亮;微凉的眼比他大,微凉的鼻……唔,姐弟俩的鼻子最像,又高又挺;微凉的唇比他小、比他红,柔软而溢满了香气……
想到唇,摄缇自然忆起用一巴掌换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