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府。
陈清和已经连续多日没有合眼了,便是吃饭也都是胡乱对付几口罢了——
城里城外那么多灾民需要安置,因是春夏之交,府库中粮食绝不足以应付这场大灾,八百里加急的奏折早已让人快马送往京城,更要日夜悬心那些堤坝是不是能扛得住……
须知即便衍河水之前因为干涸都快要见底了,可这么多日的大雨下来,定然已是暴涨。西昌府地形低洼,一旦堤坝坍塌,必会首当其冲。
好在之前的准备没有白费,虽是一直提心吊胆,派去巡防堤坝的衙差一直没有送回更坏的消息来。
陈清和全付身心都投入了对涌入城中的灾民安置的事务中。多日操劳之下,整个人都是胡子邋遢的,更是足足瘦了一圈有余。
陈毓从外面进来时,正瞧见瘦弱不堪的爹爹斜依在椅子上睡着的情景。太过疲劳,令得陈清和甚而连身上的蓑衣都没有来得及除去。
陈毓默默站了会儿,把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案上,又蹑手蹑脚的上前,想要拿件衣服帮父亲披上。哪想到陈清和忽然睁开眼来,待瞧见站在眼前的陈毓,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竟不觉问道:
“毓儿,这雨,快要停了吧?”
“嗯。”陈毓点头,“应该也就半月左右,要不了多久,雨应该就会停了。”
陈毓话音一落,陈清和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动作太过仓猝之下,连那张椅子都给带倒,神情戒备无比,心里更是后悔不迭——
果然是睡糊涂了,怎么竟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若然外人听在耳中,可不要对毓儿起疑?
“无妨。”陈毓忙扶住陈清和,“爹爹莫要担心,外面并没有人。”
陈清和依旧坚持往外瞧了一眼,重重雨幕中,果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这才蹒跚着回到桌案旁,打开食盒扒拉了两口饭,便又站起身形:
“我去毡棚那里看看。”
因着连日降雨,这几日也是冷的紧,竟是和深秋季节相仿,毡棚又四面透风,可不要冻坏人才好。
“我陪爹爹一起。”陈毓忙也跟了上去。
父子俩刚出府门,几匹快马忽然从长街的尽头而来,马上骑士全是身披蓑衣头戴笠帽,伏身马上打马疾行,丝毫不受大雨影响的样子。
眼瞧着几匹马已是要从两人身前驰过,为首之人却是猛一抖缰绳,“迂”了一声,冲着陈清和一拱手:
“庆阳见过郑大人——”
神情很是恭敬。
陈清和愣了下,这才认出来,马上高大男子可不正是威远镖局的总镖头郑庆阳?这几日西昌府局势颇为混乱,陈清和几次令守备严锋派兵丁维护秩序,奈何严锋阴奉阳违,根本毫不配合。
好在这位郑大公子果然不愧有义薄云天之誉,主动请缨,把自己镖局上下一百余人全派到陈清和手下听令,才令得西昌府没有出现什么大的事故。
“是庆阳啊,庆阳这是要去那里?”陈清和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要说郑庆阳这人,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虽说是个武人,却是心细的紧,便是这些日子城中灾民的安置方面也颇是出力不少。
至于郑庆阳,也对陈清和很是钦佩,常对人言,第一次见到如知府大人这般为民着想的好官……
两人一番接触之下,颇有些惺惺相惜,甚而陈清和已经多次提过,郑庆阳若从军,怕也必是一代名将。
却不妨陈毓听一次,心就要悬起一次,实在是上一世杀死西昌府所有官员起兵造反的匪首可不就是杀伐果断,有能为的紧?
因为存了这个想法,陈毓这几日还曾多次打探郑府,却是未发现任何异常,郑家依旧是上下和乐进退有度,更是设了粥棚赈济百姓。
这会儿看郑庆阳像是要外出的样子,便笑着道:
“这么大的雨,郑大哥这是要去哪里啊?”
“还不是我那劣弟。”郑庆阳苦笑一声,责备的语气里却更多的是忧虑,“我前儿才听说,因着刘忠浩大师要回武原府,劣弟应该一路陪同前往,这么大的雨,这孩子也不回来商量一下,家父家母闻讯,俱皆日夜不安,我同几个兄弟这就赶去武原府接幼弟回返。”
本来郑家人以为郑子玉一直呆在西昌书院呢,那里想到昨日街上,突然听见西昌书院附近过来避难的灾民竟说起他们那里泥龙翻身的事,这才知道,那座存在了百年的西昌书院已是尽皆埋葬于山石之下。
郑家人听说顿时全都懵了——要知道郑子玉本就是郑父郑母的老来子,又生的极好,自来是全家人的掌中宝、眼中珠,这要是真出事了,那还不等于要了老人的命了。
郑庆阳怕父母受刺激,忙命人瞒着,红着眼睛就想往西昌书院冲,好在跑到城门口时遇到了郑子玉昔日同窗好友,一番交谈才知道,早在数日前,书院中的人已是尽数从山上返回,郑子玉又是个孝顺的,没回家的话,应该护送刘忠浩大师回老家了。
郑庆阳这才回去小声跟父母禀报了此事。
这么大的雨,郑父郑母哪里放得下心来,忙吩咐郑庆阳赶紧追过去——
若然郑子玉这会儿已然到了刘家,那便把人好生接回来。若然还在路途中,这般冒雨跋涉的艰辛,小儿子怎么受得住,还是让郑庆阳接着护送刘忠浩,至于郑子玉还是赶紧回家,一家人怕是才能安生。
陈毓眼前闪现过郑子玉精致的面容,心下了然,那少年一瞧就是被保护的太好不懂世事的,而且那般干净美好的样子,确然让人止不住想要护着些,也怪不得郑家人担心。
简单交谈之后,郑庆阳重新上马,往城外疾驰而去。
很快来至官道之上,几人却是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远远的能瞧见官道不远处的堤坝,之前陈清和已是命人足足加高了三丈有余,之前总是干涸的衍河水这会儿竟是已几乎和堤坝平齐,这般远远瞧着,那般巨浪滔天的衍河,简直天上的悬河相仿。
“老天。”郑家老三郑庆宁不觉打了个寒噤,心慌慌之余连连道,“多亏陈大人之前有此善举——”
若不是这道坚固的堤坝,西昌府不定要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是啊,陈大人于西昌府而言,当真是恩同再造。”郑庆阳沉默片刻不由低语。
却是一扬马鞭:
“走吧。”
这么大的雨,刘山长和子玉都是读书人,脚程必然不快,说不好这会儿还在西昌府境内呢。
哪想到这般快马加鞭直追了两日,都没有见着人。
“大哥,再往前走就是渔峡口了。”郑庆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冲着郑庆阳大声道。难不成小弟这会儿已是到了武原府境内。
郑庆阳刚要说话,眼睛一亮,却是一辆马车正从下面一个路口处拐了出来。
忙不迭打马上前。
急促的马蹄声令得马车旁边的几个随从明显有些受惊,忙停下来瞧向郑庆阳。一个老人随即从车厢里探出头来。
郑庆阳眼睛一亮,可不正是刘忠浩山长?
忙往旁边瞧,却是没见着自己弟弟的影子。
转而一想,这么大的雨,子玉当然是一样在车里了。又暗暗以为幼弟处事未免不周,实在是刘老先生身边这么多随从呢,就他那小身板,别说护卫了,不拖累山长就不错了。倒不如邀请山长到家中暂居或者让自己另派他人前来。
当下取下斗笠,向刘忠浩问好:
“西昌府郑庆阳见过山长。”
郑庆阳之前去过好几次书院,刘忠浩倒也认得他,瞧见他这般冒着大雨追赶自己,不免大为诧异:
“原来是郑大公子,郑大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对了,郑大公子可知书院那里如何了?”
“山长英明。”郑庆阳一拱手,“亏得山长令众学子全都从山上下来,不瞒山长说,西昌书院,这会儿已是全被埋入山石之下。”
“什么?”一句话说的刘忠浩和他周围的随从全都傻了脸,内心更是骇然不已,那不是说,若非听了陈公子的劝告,这会儿众人早就没命了?
郑庆阳点了点头:
“可不,听说消息,我们全家人也吓坏了,想着子玉可是在山上呢,后来才知道,子玉竟是跟着先生一起。”
嘴里说着,却依旧觉得有些不对,实在是自己跟山长说了这么久的话,怎么子玉在车里一声都不出?
哪知一言甫毕,刘忠浩已是大惊道:
“子玉没有回去吗?当日子玉想要送我,被我劝了回去,老夫亲眼瞧着他进城的啊。”
“啊?”郑庆阳脸色大变,连刚才去掉的斗笠都来不及戴上,调转马头,却又顿住,吩咐郑庆宁道,“老五你留下护送刘老先生回家。”
“不用。”知道郑家兄弟情深,更何况郑子玉也是自己最看重的学生,刘忠浩忙拒绝,郑安宁手一下攥紧,却还是留了下来,半天还是大声道,“大哥,你一定要找回小七——”
声音里已是带了哽咽之意。
然后回转身来,护着刘忠浩往渔峡口方向而去。
哪想到不过走了两里多路,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刀剑交鸣的声音。
连带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跌跌撞撞而来,他的身后则是几十个手持刀剑的男子紧紧追赶。
离得近了,才发现血人的身上竟是穿着衙差的服饰。
那血人远远的也瞧见了马车,拼尽全力喊道:
“快去,拦住他们,武原府派人,要,挖塌,堤坝——”
郑安宁刷的抽出了宝剑。
刘忠浩则是失声道:
“卢师爷!”
刘家乃是武原府一等一的大家族,自然认识武原府知府程恩,也随之认出眼前那个领着一群穷凶极恶的人追杀衙差、想要捣毁西昌府堤坝的人可不正是程恩的师爷卢明?
卢明嘴唇哆嗦了一下,一挥手:
“全都杀了。”
☆、第123章 你来我往
陈清和站在毡棚前,嘴唇紧紧的抿着。
方才已经辗转走遍了整个西昌府,却是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之前准备的极为宽裕的遮雨毡棚,竟是挤满了人,算下来,逃难来的百姓怕不已有了一万余人?
“这几日可有灾情报过来?”陈清和蹙眉道。明明之前也就地势最为低洼的宝清县因积水太多受灾严重,自己已然派人前往处置,据报说已是基本令百姓情绪稳定下来。
便是有零零散散逃亡来的百姓,再加上西昌府房屋倒塌不得不暂居毡棚的,顶天也就上千人,怎么眼下却是这么多灾民?
裘方忙上前一步,小声道:“这些灾民大多是武原府的,据闻,武原府那里已是一片汪洋……要不要,关闭城门?”
知道府库中存量不足,大灾之时粮食自然弥足珍贵,为了防止不法之徒借机哄抬物价造成人心不稳以致再引起兵灾,大人连日来频频召集城中富户,严令他们不得趁火打劫抬高物价。
那里想到除了沈家和几家不入流的小家族外,如王家那样的大家族根本来都不来。明摆着不打算听大人号令,想要借此大赚一笔。
甚而从四五天前起,粮食就一天一个价,从最开始的一斗一百文到现在六百文才能买一斗,即便如此,各大粮栈还每天开张后刚把粮食摆出来,便会被人哄抢一空,以致几乎所有粮栈都是卖出为数不多的粮食后便即关门歇业——
说不好明日的价格会更高,这是所有人人的心理。
而此种情形反过来自然也令得粮食价格涨得更快。
现在又涌来这么多灾民,怪不得大人日日不得安枕。
“不可。”陈清和摆手,“都是大周子民,分什么武原府、西昌府?”
这般说着,却是叹了口气,实在是这么多人,怎么也不能出现饿死人的事情啊?不然,怕是会有大乱子。
回头看了一眼一直侍立在旁的裘家大管事裘英:
“裘掌柜,你去邢家那边等候,我先去王家一趟,然后咱们在邢家那里会合。”
裘方怔了一下,听陈大人的意思,裘家也是想要插手粮食生意了,只是裘家之前很少涉足粮食,这会儿大雨之下水陆两路都不可通行,一时之间,又从哪里得来的粮食?更奇怪的是,要是拜访,怎么也要到王家去啊,毕竟相较于其他两家,王家可是西昌府粮食生意中的扛鼎之人……
心下虽是犯疑,却不敢多说,两人一路往王家而去,哪知却直接就在王家门外碰了个钉子,王家家主竟是连门都没出,直接派了个二管家出来,说他们家主前些日子受了气,这会儿正卧病在床,不见外客。
一句话说的裘方脸色一下很是难看——
之前王家发生的事无疑都和自家少爷有关,王家这样,分明是告诉大人,他就是故意的。
一时愤怒之下,恨不能上前扇那而管家一巴掌,却被陈清和叫住。
又去了其他两个粮食大户周家和邢家,两家家主倒是亲自出来迎接,只说话却是滑不溜丢,很是委婉的拒绝了陈清和提出的让他们明日继续售出粮食的说法,好在最后终于答应,绝不会和其他人恶意结盟囤积居奇哄抬物价。
“既然贵家主这几日不准备放粮,明日可否把粮栈借我家一用?”一直默不作声的裘英很是客气道。
“你们家要售卖粮食?”邢家家主邢敏智眼中闪过一缕精光。
“不错。”裘英点头,“我们粮栈正好有些粮食,依着这会儿的粮食价格我瞧着也差不多了,我打算都卖出去。当然,若是你们客栈明日依旧有粮食售出的话,就当老朽这话没说。”
裘英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好歹完整的把自己意思表达了出来——
不怪即便人老成精的裘英也兴奋成这样,要知道当初从江南运来的这批粮食加上运费也就七十文一斗罢了,而现在,一斗粮食的价格却是接近一贯!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到得最后,说不好涨到两贯也有可能。
裘英简直无法想象,这些粮食都卖出来,裘家和陈家将得来怎样泼天的财富。
自家三公子和陈毓,当真是神人!
自家不卖,现在有人当着知府大人的面说他要卖,不过是借借自家的门脸罢了,而且明显是之前和知府大人商量好的,邢敏智怎么也不好拒绝,不然知府大人真是翻脸,自家可不像王家那般有守备府的依仗,想想对自家也没有什么损害,虽不知道知府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得答应下来。
周家家主也是做此想,待和两家家主都谈妥,走出来,外面天色已是暗了,瞧着街上的积水,裘方不禁有些犹豫:
“大人还要去守备府吗?”
虽是来这里不久,却也知道,方才走访的这三家就是西昌府最大的粮食商人,尤其是王家,更是占了西昌府粮食一半的份额。
而王家又从来都是和守备府过从甚密,分明就是严锋的代言人。这会儿王家态度这般强硬,要说这里没有守备府的手笔谁信!
和雨中艰难跋涉的陈清和不同,严府这会儿却是高朋满座,言笑晏晏、喜气洋洋。
房间里居中而坐的可不就是严锋?
他的下首依次是儿子严宏,王家家主王赫及几个儿子,和嫡系子弟中算得上有出息的两个三代弟子,其中一个,赫然竟是王朗。
“还是守备大人高瞻远瞩,”王赫脸上全是谄媚的笑容,“不过稍使手段,就把那陈清和闹了个人仰马翻。严大人哎,您不知道那陈清和登我家门时灰溜溜的样子……说不好,再过不久,那陈清和就会求到严大人门下了。”
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陈清和前几日不是还恨不得把王家踩到土里去吗,这才几天,就不得不求到自己面前。一想到自己竟然连知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