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甚!”身后的妇人拧他一把。可嘴里呵骂儿子,眼珠子却仍盯着嫁妆; 满眼的艳羡之色。寻常人家嫁女,嫁妆有四十八台、或二十四台已算是体面了。她娘家穷苦,当年只硬凑了十六台出来。可瞧瞧人家公主; 一百八十八台!这数目已是所闻之最,可还不算完,一抬又一抬,内侍们抬着箱笼,从东华门出来,好似这天下的富贵全要给她一人似得,真是比不得!
有老百姓窃窃私语:“啧啧~要么说这荣安公主受宠呢!瞧这阵势,怕是要搬空了皇宫吧!”
这话虽夸大,可也有几分贴切意味。李昭向来是个偏心眼子的,而且偏的正大光明,小时候买玩意儿便只想着李绾。如今他的娇娇长大了,要嫁人了,他恨不得将自己都陪嫁过去,那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大雍立国之后,出嫁的公主不再开府建牙,都随夫家居住,这是李昭自己立下的规矩。可到了这时,他又心疼闺女,甚至微服出宫,亲自到茂叶胡同走了一遭。回宫之后长吁短叹,越想越是心疼,一会儿嫌宋怀秀的那宅子太小,一会儿又嫌景致不好,念叨着阿绾定不会喜欢。
没过几天,便下了一道旨意。说是昭义将军有功于社稷,将西条胡同的宅子赐予他做将军府。可那宅子,满京都再挑不出更好的,比起皇帝潜邸之谕恩候府更胜一筹。七进七出,建的华美大气,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论起来是正经亲王府的规格,赏做将军府也太僭越了吧?说白了,那还是给亲闺女的公主府!宋怀秀只是沾了媳妇儿的光,挂个名罢了。
皇帝私库多得是奇珍异宝。什么金玉珠宝、丝绸绫罗,但凡是女孩子喜欢的,能用的上的,李昭大手一挥,通通划进了嫁妆中。别的不说,光是床就送了三张。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六柱万字不断头镶楠木床、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他瞧着各有各的好,也不知阿绾喜欢哪个,索性通通送到西条胡同去。
太后和皇后也没吝啬。李绾从小就讨喜,与她们亲近,而且这孩子有神通,是天神保佑的人。如今李昭成了事,她俩还像做梦似得,时常觉得不真切。
人这一生有求皆苦。可太后、皇后已是人间之最,还有所求吗?有!
求神求佛,往大了说期望大雍国祚绵长,往小了说,期望自己长命百岁,能多享受几年这太平富贵。
这些心思与旁人说不得,可婆媳俩知根知底,倒不藏掖。崔太后与媳妇念叨过:“多亏了阿绾,不然这事谁敢想?你说她有这本事,又生的那般精致。。。。。。会不会是来渡劫的神仙托生在咱家?”
这话说的荒唐,可符合她二人心中期望。人最喜欢自己骗自己,越琢磨越觉得像那么回事,吴皇后也跟着点头:“母后圣明!”
阿绾有天神保佑,与她在一处都能沾沾仙气,长命百岁,这样的孩子,对她再好都还嫌不够,哪会在嫁妆一事上小气?
全天下最尊贵的三个人,像是比谁更阔气,一个劲儿的往嫁妆单子上添物件儿,别人还能看不透风向?这下子,别管是宫里的娘娘,还是宫外的皇亲国戚、权贵大臣,自己不体面不要紧,给荣安公主的添妆和贺礼若是不体面,那要遭人小瞧。
所以震惊京都的十里红妆成了必然。
宋怀秀一下子成了天下男子嫉妒的目标。可他却瞧着堆成山的嫁妆叹气,他知绾绾矜贵,可今日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先前还想这座新宅太大,他和绾绾两个人住,实在有些夸张了。如今才算明白岳父赐这宅子的用意,原来竟是放嫁妆用的!
说来李绾也算嫁过一次了,可两次感受大不相同。
先前章和帝封她为皇贵妃,纳入后宫。她按皇贵妃的品级大妆,整个京都为她披红挂彩。可李绾心里没有半点儿喜悦,只有满心的忐忑与不安,皇贵妃再好也是妾,就像刘钰身份再尊贵,也不是她心悦的男子一样。
可这回不同,她要嫁的是宋怀秀。每次身陷窘境、遭遇危险时,他总会出现,让她觉得无比安心。也像是命定的缘分,令她心动。
喜服、首饰每一样都是亲自挑选,每一样都是甜蜜的心思,仿佛什么都不做,只在心底默念他的名字,都能感到喜悦。但距婚期越近李绾便越紧张,到了正日子,更几乎是才阖眼便被叫醒梳妆。
大雍的婚礼同昏礼,在日暮时举行。可作为新娘子,李绾还是起了个大早,稍用了些粥点,便梳头开脸。与此同时,整个京都都为她的婚事忙碌起来。
过程繁琐,幸而身边有喜婆悄悄提醒,李绾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直到她手执团扇遮脸,站在太极殿前的高阶上,瞧着那俊朗男人一步步朝她走来,方才觉出真实之感。
宋怀秀平日里穿深色居多,今日一身大红色喜袍,头戴金冠的打扮倒是头一遭。这般耀目颜色,将他冷冽的气质掩了些,他五官长得英挺,眸色却是温柔极了的。
他走到李绾身旁,并肩而立,终于在众人面前,正大光明牵住了她的手。一瞬间,她的心也像是有了归处。
二人一同向长辈拜别,头还没磕完,太后皇后便叫起,笑着叮嘱夫妻要和睦相处云云,唯独白氏偷偷抹了眼泪。
李昭唇抿的紧紧的,半晌才哑声道:“你要待阿绾好,这不光是君王之命,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托嘱。我家阿绾,便交给你了。”说罢挥了挥手不再言语,自己背过身去。
宋怀秀扶着李绾上了宝盖香车,环佩叮当间,李绾回过头,透过红色幔帐,瞧见父母亲人身影渐远,这才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李昭赶忙帮她拭泪,“咱们离得近,你什么时候想回宫便回宫,可莫要难过。”
李绾点头,这些她都知道,可就是莫名有些伤感。待出了宫门,宋怀秀便下了马车,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车前。
京都一片欢腾,百姓们聚在街边为荣安公主送嫁。热闹气氛下,李绾心里那点子伤感便也消散了,渐渐有了笑模样。
可着实不巧,钦天监算的好日子,本该是风和丽日,这会儿却起了风,眼瞅着天色阴了下来,怕是要下雨。迎亲的队伍也不敢再多绕,若下雨浇了公主,可谁也担待不起,便径直去了西条胡同。
每逢这种天气,李绾的脚踝便像针扎一般,酸涩刺痛,要么贴膏药、要么泡药浴才能缓解。冬雪帮她揉捏着,抱怨道,“怎偏这会儿阴天了!公主稍忍忍,一会儿进了府,奴婢便叫人烧水。”
“不打紧,习惯了。就是怕一会儿走不稳当,你托扶着我些。”
“嗳。”
华盖香车在府前停下。宋怀秀满心雀跃,想要扶李绾下车,哪知一掀幔帐,却见她面色痛楚。
“绾绾,怎么了?”
冬雪垂头答话,“公主早年受过寒气,每逢阴天脚踝便疼的厉害。”
宋怀秀听完皱起眉头,直接将人一把抱起。
今日朝中重臣皆来贺喜,门口人来人往的,他怎能如此!李绾咬牙道:“你疯了!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样子?我自己能走!”
“你我已是夫妻,我抱自家媳妇儿,旁人谁管得着?”
李绾面色红的简直要滴出血来。她不再与他分辩,只将头紧紧埋在他怀里,仿佛这样别人便不知抱得是她,简直是鸵鸟行径。
宋怀秀动作轻柔,将她放在轿子上,一条条嘱咐着:“你先回去歇着,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别熬着。一会儿太子殿下要来贺喜,我在门口迎他。前边事了,我便回去,不会多喝酒的。”
李绾应了一声,又觉得羞臊的慌,扭头道:“谁急着要你回来了!”
她这般口不对心的别扭模样,宋怀秀觉得可爱至极,笑着哄道,“是我自己急着想回去。”
侍卫重重把守之外,街角停了辆不打眼的灰色马车。从李绾的车架至此,帘子便被掀开。清隽的男人,一直望着她的方向,连眨眼都不舍得,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在心间。直到她换轿进府,连衣角都消失不见。又过了良久,马车里的男人才低声道:“走吧。”
他低声咳了咳,一方淡青色绢帕中是一团醒目血迹。
第75章 春光
他二人间的缘分或许早就断了; 断在冬青寺那个飘雪的夜; 断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间。注定了今生再无瓜葛。
后来,她在京都,他在范阳。他从小长在佛门; 自以为心如止水; 可听闻章和帝欲纳她为妃的消息时,他还是发了疯。不管不顾; 借着随石岭迎亲之名来了京都; 终于在谕恩候府见到了她。那时他想着,只要她有半分不愿; 他便带她走,哪怕是牵连了卢家,也在所不惜。
可他忘了,人心不似磐石; 时间才是良药,刻骨铭心的爱恨也总有消散的那一天。
那双妩媚狭长的眼眸含着笑意看他; 她说:“我不走,多谢卢公子好意。”一派平静释然之意。
卢玄的整颗心都像被人攥紧。是他的心不诚,佛祖不再眷顾。
她不恨他、也不爱他了,他的小姑娘长大了。那一瞬间起,他便如坠入阿鼻地狱; 永不超生。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拼命忍住喉头翻涌甜意,望她背影远走。狼狈间; 想起昔年师傅的话。济安大师曾劝他,‘玄真,那执念会是你一生的灾祸!你必须割舍!’
割舍?那便是要他将一颗心都剜出来不要,谈何容易。她若真是他的灾祸他也心甘情愿,怕就怕从此山水不相逢,两人再没了干系。
那一次相见,险些要了卢玄的性命。他夜里连番呕血,陷入昏厥,命悬一线间被送回了范阳卢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休养许久才保下性命。转眼两年,他与她不曾见过。可每一个关乎她的消息,他都不肯错漏。
听闻她做了皇贵妃,听闻她宠冠六宫。听闻谕恩候起事,听闻她成了荣安公主。听闻。。。。。。她要嫁人了。京都里头热闹,一桩事儿紧跟着另一桩事儿,仿佛每一天都是风起云涌。他在范阳寂静院落中,听着念着,一颗心也跟着沉浮。
世家有自己的一张关系网,哪怕表面上低调避世,可朝堂上的消息却是灵通的。递来的条子,只要和她相关,他便展平了,一张张仔细收好,放在紫檀祥云匣中,仿佛是什么珍宝。无数个静谧的夜里,他翻来覆去的看,一字一句的品,猜想她彼时的心境。
卢玄心中存了怯意,不敢再见她,生怕看到那双冷淡了的眼眸,只淡漠一眼就能让他肝肠寸断。可鬼迷心窍也好、冥顽不灵也罢,在她大婚前日,他还是连夜赶来了京都。不为什么,只是固执的想要远远看她一眼。
她出嫁这日,整个京都都跟着喧闹。唯独他在马车里枯坐,从清晨等到暮色将至,终于等到了她的车架。八宝香车、大红幔帐,入目都是喜庆至极的颜色,可却令他满心苦涩。
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脸。只见身材挺拔的男人,抱着她上轿,两人靠在一处,头挨着头说了几句悄悄话,显得亲昵极了。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感情好时,仿佛头发丝儿都蕴着柔情蜜意,根本瞒不了人。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胸口的那一团郁火名谓‘妒忌’,不禁一遍遍问自己,若是那年雪夜他能回抱住她,告诉她‘阿绾,我亦心悦于你。’那么今日,伴在她身旁的人,会否是他?
他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道,“走吧。”
小厮替他不值,拧着眉头抱怨,“公子身子本就弱,这回坐了一日一夜的马车赶来,只为远远看一眼?纵使是皇家嫁女,凭卢家的帖子,咱们去讨杯喜酒、说两句话儿这个面子总是有的,您何必苦着自己?”
卢玄咳了起来,喉间一阵腥甜。他闭目不再去瞧帕子上的刺目血迹,开口道:“走吧。”这次口吻是不容置疑。
他紧紧攥着帕子。刚才将她抱起的男人,有一身好气度,是大雍战功赫赫的昭义将军。虽瞧不清阿绾的神情,但能感觉到,她是欢喜的,这便够了。那人身子康健,能久伴她一世。可他呢?
幸好、幸好没有带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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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怀秀察觉到街角有人凝视,待送李绾进府后,便叫人过去询问,可侍卫还没搭上话,车夫便驾车远走,实在有些古怪。
正琢磨着,忽听小厮道:“将军,太子殿下到了!”宋怀秀应了声,赶忙理了理衣袍,去迎大舅子,暂把马车一事放下。
喜宴最是热闹,甭管远的近的,新郎官都要敬上一杯,谢谢人家赏光前来。可宋怀秀是个什么脾气,众人皆知,今日见他神色,便知他惦记着后院,没心思喝酒。便也不敢去闹他,一同敬了一杯,道过喜后,各吃各的席面。
倒是极少饮酒的太子,喝的满脸通红。
宋怀秀几杯酒下肚面不改色,但却不敢和李榕再饮,扶着他劝道:“殿下还是少喝些,这酒后劲儿大。”
李榕摇了摇头,拉着他的衣袖,磕绊道:“孤今日是高兴。宋将军日后可要好好待我家阿绾,我这妹子,瞧着娇懒,爱耍性儿,其实最是好心肠的一个人。只要你待她好,她必定也心疼你,你们二人好好过。”
“是,微臣一定待公主好。”
“好,那就好。”李榕眯着醉眼,从袖中掏出一只草蚂蚱,“宋将军转交给阿绾,告诉她这是哥哥给她的贺礼,无论何时,大哥护着她。”
这哪是要告诉李绾。这是在警告自己,阿绾有哥哥撑腰呢!
宋怀秀低头一乐,倒因此对这储君大舅哥多了几分好感,亲自搀着送了出去。
待送走了太子殿下,宋怀秀便让连勇几个哥们儿帮他照看宾客。推说自己不胜酒力,直接回了后院。
他闻了闻自己身上,怕酒气惹得李绾嫌弃,又沐浴更衣一番,这才敢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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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头点着烛火静悄悄的,他轻手轻脚绕到里间,见李绾歪在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上打盹。冬雪则坐在脚踏上,搓揉着她的脚腕,见了宋怀秀便要起身行礼。
宋怀秀抬手免了她的礼,轻声问道:“公主用过晚饭了?”
冬雪小声答:“就在泡药浴前用了小半碗粥,说是要等您回来一道吃。可今儿着实累着了,昨夜里又没睡踏实,这会儿竟是眯着了。”
宋怀秀点头,看了看冬雪手法,说道:“我来吧。你们也都下去歇着。”
“是。”冬雪躬身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一旁架子上放着雕花银盆,盆里是加了艾叶的热水。宋怀秀泡了泡手,待手上有了热乎气,便依照着冬雪刚才的手法,搓揉起李绾的脚踝来。
方才在府外,见她疼的脸都白了,宋怀秀心疼的不得了。这会儿真是好心,想帮她揉一揉,缓解痛楚。可揉着揉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李绾不光脸长得好,她真是得了老天爷偏爱,身上无一处不美。连一双精巧玉足都比旁人美上百倍,玉足又白又小,瞧着纤弱精致,指甲小巧又圆润,像是透粉的珠贝。美的简直像是一件珍宝,合该握在手里把玩才对。
宋怀秀不是圣人,握着洁白脚踝的手,悄悄向下移了两分。
李绾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觉得冬雪揉捏的位置不对,睁眼一瞧,险些叫出声来。哪是什么冬雪,床尾坐着的正是那冤家。
见自己的脚被人家握在手心,李绾羞得面色通红。“你快放手!”
她挣扎着要把脚缩回来,可力气哪比得过男人?人家不放手,她挣扎也是无用,磨蹭间还将裙摆蹭到一旁,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小腿来。
宋怀秀本是与她玩闹,却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床上的女子打散了发髻,一头乌瀑一般的长发披在朱红色的锦缎上,她肌肤胜雪,黑白红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