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门口响起大柱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姐,长生哥。”
赵大玲费力地抬头看去,是大柱子在外面扒着门缝,小黑脸上满是泪痕,“姐,娘被她们看住了,不让她来看你。娘让我给你们送吃的过来,还有几件衣服。”说着,大柱子将几件衣服和一个油纸包从柴门底下较宽的门缝中塞了进来。
长生过去拿过来油纸包和衣服,隔着门向大柱子道:“好了,柱子,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娘。告诉你娘,你姐不会有事儿的,让她不用担心。”长生忽然顿住,从门缝看过去,大柱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柱子,谁打你了?”
大柱子努力将脸凑到门缝处,也只挤进来一个鼻子,“姐,他们说你是妖精,是狐狸精变的。我跟他们打架来着,他们凭什么这么说你?”
赵大玲一阵心酸,“柱子,姐姐不是妖精,他们瞎说的。下次有人再这么说,你别理他们,也千万别跟人打架,你小,姐姐怕你吃亏。”
大柱子握紧了小拳头,“我不怕他们,谁敢说你,我就打谁,我打不过,还有铁蛋和二牛呢,他们几个也都相信你不是妖精,胖虎也挠了外院一个小厮满脸花,胖虎可厉害了,特意没剪指甲,谁说你和长生哥的坏话,他就挠谁。”
没想到几个孩子这么护着她,让赵大玲鼻子酸酸的,“告诉他们几个也别打架了,姐姐只是一时被人冤枉,过几天就能出去。你也早点儿回去吧,别让娘再担心你。”
“那我先走了,我看我姐没什么精神,劳烦长生哥照顾我姐,等你们出来了,我好好谢你。”大柱子跟小大人一样将姐姐托付给长生。
长生郑重地点头,丝毫没有对着小孩子的敷衍,而是将大柱子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待,“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她。”
大柱子依依不舍,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儿,“长生哥,你的阳气还有不?”
“什么?”长生一时没听明白。
“他们都说我姐吸了你的阳气,我姐身子弱,你就给她吸点儿,你缺啥,我回头带给你。”大柱子困惑地挠挠脑袋,“对了,‘阳气’是啥?我回去问问我娘,怎么给你们带过来。”
长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赵大玲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捶地道:“柱子,可不许瞎说,那是那些人骂姐姐和你长生哥呢,都是混话,千万别在娘跟前提这个。”
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大柱子。柴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赵大玲臊眉耷眼地坐在地上,脑袋扎在胸前。谁承想竟然传出这样的传闻来,说她是妖精也就罢了,怎么连吸男人阳气的段子都编出来了,快赶上《聊斋志异》了,高手在民间啊,这府里的人不去写话本子都可惜。
长生拿着油纸包和衣服回到栅栏边,将赵大玲的衣服从栅栏的缝隙里塞过去,又将油纸包一层层打来,拿出一个白面馒头,举着问赵大玲,“饿了吧,吃点儿吗?”
赵大玲摇头,哪里还有胃口吃饭。长生沉默了一下,方轻声劝道:“别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你说过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
身体上的病弱无力让一向乐天的赵大玲也有些脆弱,她吸吸鼻子,“我不是狐狸精,也不是什么黄鼠狼精。”
一只手从栅栏的空隙间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那个人的声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知道。”
他的手修长有力,指间传过来的温暖,迅速传到心田,这是长生第一次主动握她的手,赵大玲鼓足勇气,“如果,我说不是赵大玲,你会感到害怕吗?”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长生的声音清越却异常地坚定,“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感到害怕。”
漂泊已久的心找到了停靠的港湾,旁边的这个人让赵大玲无比的信任,有一种可以将性命都放心地交到他手里的感觉,她也握紧长生的手,决心不再隐瞒。她用沙哑的声音向他诉说自己的来历,“我叫颜粼睿,我不是这里的人,而是异世的一缕游魂。我在我的时空里遇到了意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变成了御史府里的扫地丫头赵大玲。当时,赵大玲因为冲撞了二小姐,被夫人下令打了鞭子,她一时想不开跳了莲花池,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结果我从她的身上醒了过来。是颜粼睿的魂魄附在了赵大玲的身上,所以那个道姑说得没错,赵大玲已经魂归地府,而我只是披着她的皮囊。
我作为颜粼睿的时候,所处的那个时空跟这里不一样。在我所知的历史里,当年刘邦项羽楚汉之争,是项羽于垓下落败,自刎于乌江。刘邦建立了汉朝。历史从这里分叉了,所以我的时空与这里的时空完全是不一样的走向。我的时空距离楚汉之争大约有两千多年,而你说过现在的大周朝离楚汉之争有近一千三百年。所以你看,我们之间不但历史不同,还隔了近千年的时光。
我向你说过的那些诗句、对联还有那些武侠故事都是确实存在于我们那个时空的,我告诉你是我爹告诉我,或者是话本子上看的,其实哪有什么话本子,我也没见过赵大玲的爹赵友贵。对不起骗了你,因为我作为一个异世的游魂,对这个时空一无所知,我害怕被人当做怪物,所以不敢向任何人说出实情,我还骗了赵大玲的娘和她弟弟,让他们以为我是赵大玲。其实我不是,真正的赵大玲已经死在了莲池中,我顶替了她的身份,但我不是成心骗他们的,一来我怕他们知道实情会悲伤难过,二来,事情已然如此,我死也换不回他们的赵大玲。所以,我一直瞒着他们,只希望通过我的努力可以代替赵大玲照顾他们,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赵大玲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穿越讲给长生听。长生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虽然他惊讶于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心底点点滴滴的疑惑终于得到答案,长生反而坦然,
赵大玲筋疲力尽地将头靠在离长生最近的栅栏上。她已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呈现在他面前,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之感,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如今终于有人跟她一起分担。但是她还是禁不住有些忐忑,这么离奇的事儿他能接受吗?“长生,”她轻唤他的名字,“你会觉得我是个怪物吗?”
“不,你不是。”长生的声音近在耳边,“对我而言,你是颜粼睿也好,是赵大玲也罢,你就是你,无人可以替代。”
赵大玲放下心来,微笑道:“说起来,老天对我还算不错,虽然让我漂泊异世,又给我安排了这么一个扫地丫头的身份,但却让我有了友贵家的和大柱子那样的亲人,还让我遇见了你。”
长生面色一红,感觉心脏都漏跳了几拍。昏暗湿冷的柴房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温暖。两个漂泊的灵魂碰到了一起,凡尘俗世中的伤痛困苦都不再难熬,因为知道有一个人,他/她了解你内心深处最黑暗的恐惧,见证了你最无助的痛苦和绝望,却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第50章 两人的世界
外面天色渐暗,柴房里的光线也昏暗下来,感觉很是阴冷。赵大玲这才意识到长生还一直穿着被火烧了几个洞,又被水淋得湿漉漉的衣服,赶紧向他道:“你快把湿衣服换了,不然会着凉的。”
长生拿起干净的里衣在柴房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隐蔽的地方,“不用换了,我身上的也快干了。”
赵大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大男人的还怕人看么?“捂着湿衣服多难受,再说你若是病了,谁来照顾我。你换吧,我不看就是了。”
赵大玲扭过头去,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长生才轻声向她道:“换好了。”
赵大玲扭头,见他只穿着里衣和一件半旧的夹袄,“你怎么不把棉衣穿上?”
长生披上自己被烧出洞的旧棉袄,将那件干净的从缝隙里塞过来,“你垫在身下吧,不要着凉。”
赵大玲心中一暖,没有推辞他的好意,费力地挪动身体,将他的棉衣垫在了身下腰臀的位置。柴房阴冷,地上更是冰凉冰凉的,女孩子最怕着凉,容易落下毛病。
长生垂着眼帘问她,“你要不要也把干净衣服换上?”
赵大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然蹭了些灰,但好在还是干的,再说了她也没有力气换衣服,她试着抬了抬手臂,有些吃力,所以只是将干净的衣服搭在身上,摇头道:“算了,不换了。”
长生知道她爱干净,怕她穿着脏衣服不舒服,“要不,我帮你?”
赵大玲抽抽嘴角,“你怎么帮?从缝隙那里伸手过来帮我解衣带?”
长生傻傻点头,又赶紧摇头,“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想着……”情急之下,如玉的额角都有细汗冒出来。
赵大玲知道他是个实在又爱脸红的人,不敢再逗他,忙道:“不用了,干净衣服我当被子盖就行了。”
两个人一时都有些难堪,不知说什么好。“咕噜”一声打破了柴房里的沉默,在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赵大玲用手按住肚子,尴尬不已。旁边的长生了然地掰下一小块儿馒头从栅栏的空档伸过来,柔声劝道:“吃点儿吧,你身体虚弱,不吃东西怎么恢复。”
赵大玲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白皙修长的指尖捏着一块馒头,递到了她的嘴边。她瞅准了张开嘴,像小兽一样叼走那块儿馒头,虽然轻快,但是柔软的唇还是不小心触到了长生的手。长生的手停在半空,不自觉地回味了一下刚才指尖传来的温热软糯的触感,竟有些痴了。直到赵大玲咽下嘴里的馒头,又冲他微微张嘴,他才回过神来,赶紧又掰了一块儿递过去。
这次的馒头块儿很大,赵大玲只咬了一口,牙齿齐着长生的手指落下,差点儿咬到他。长生缩回手的时候指尖扫过她的唇角,从她柔软芬芳的唇瓣上掠过,两个人一时都愣住,隔着栅栏的缝隙望着对方。赵大玲抿抿嘴,舌尖添了一下嘴唇,“别光喂我,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一起吃吧。”
“哦,好!”长生应着。赵大玲的眼睛水蒙蒙,樱唇沾着水泽,虽然苍白却分外诱人,慌乱中的长生竟把刚才赵大玲咬了一半的馒头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赵大玲看着他“扑哧”笑了出来,长生这才意识到两个人吃了同一块儿馒头,一时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赵大玲挑眉,“你嫌弃是我咬过的?”
长生嘴里还塞着馒头无法说话,一个劲儿地摇头。喝了一口水顺下方羞涩道:“我是怕唐突了你。”
赵大玲抿嘴而笑,“吃个馒头怎么就唐突我了呢?我还真搞不懂你这个千年前的老古董。”
长生的脸更红了。赵大玲抗议,“我还没吃饱呢。”长生掰下一小块儿整个塞进了赵大玲的嘴里。赵大玲只觉得这个馒头比自己前世吃过的山珍海味都好吃。
一个馒头终于吃完,长生又喂给赵大玲一些水,“不早了,睡吧。”
这一晚,赵大玲虽然浑身无力地躺在柴房的地上,但是她身下垫着长生的棉衣,又握着长生的手,睡得异常香甜。
转天一大早,赵大玲还在睡梦中,就感觉长生轻轻地挣脱了她的手,又将她身上的棉衣掩了掩。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旁边的长生已经坐了起来。
“哐当”一声门响,柴房门打开,早春的晨光从洞开的门口倾泻进阴冷的柴房,照亮了长生单薄的身影。他沐浴在晨光中,安静淡泊。
御史老爷和夫人双双来到柴房前,昨晚夫人向老爷讲了白天丹邱子降妖伏魔的事儿。大周虽然道教盛行,但信奉的人以平民和权贵家的女眷为多。像柳御史这样自诩清流的官吏,一向不屑于这种妇道人家迷恋的把戏。因此呵斥了夫人一番,“‘子不语怪力乱神’,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什么妖孽之说。”还怪她不该如此张扬地请道姑来府中做法式,弄得夫人也不痛快。
老爷虽然没把赵大玲的事儿放心上,但是他对于长生的身份感到十分震惊,没想到这个曾经名誉京城的才子竟然在自己的府里做最下等的仆役。御史老爷感觉自己接了一块烫手的山芋,非常棘手。长生是官奴,这是圣上御笔朱批定了罪,又在官府里落了案的,在对待长生的问题上,分寸实在是不好拿捏。随意处置肯定不行,万一哪天皇上想起这个案子了,一查人死在御史府里了,圣上追究起来怎么办。以礼待之更不行,圣上亲判的罪臣成了御史府的座上宾,御史老爷不是勤等着要倒霉么。而且毕竟曾经同朝为官,对方身份的这种落差,让御史老爷也觉尴尬。所以才一大早就赶到柴房来。
御史老爷小心翼翼地提出,要给长生换一个舒服清闲的差事,被长生断然拒绝了。长生垂着眼帘,“就请柳御史只当不知道我的身份,您只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叫长生,是府里的下奴即可。这样对您对我都好。”
御史老爷在官场多年,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想想确实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吩咐昨日知道此事的人都不能将这个讯息传出去,也不许随意议论长生的身份,既然是官奴,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全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御史老爷放下心理包袱携夫人离开柴房。柴房的门重新从外面被锁上,门板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屋里又是一片昏暗。有些话赵大玲一直不敢问,怕揭开长生心底的伤疤,谁料长生靠在栅栏上,主动提起了他的过去,“我的名字叫顾邵恒,顾家几代为官,到我父亲这一辈官居一品,又曾任太子太傅,做过前太子萧弼的老师。前太子病逝后,圣上本属意立三皇子晋王为太子,我父亲也在朝堂上称赞晋王有储君之能。后来太子之位落在了二皇子萧衍的头上。当初拥立晋王的臣工都纷纷被打压,我父亲也落得一个结党营私、妄议朝政、谋逆犯上的罪名,病逝在了大理寺的天牢里。母亲得知父亲的死讯,也在狱中自缢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赵大玲很欣慰他终于向自己敞开心扉、说起过去的事情,但是又为他的遭遇感到心酸,“那你还有别的亲人或者朋友吗?竟然没有人站出来为你父亲说一句话?”
长生苦笑,“与我父亲交好的臣工多数都受到牵连和压制,不少人与我父亲一样获罪入狱。其他人在腥风血雨之下只求自保,不落井下石已算仁至义尽。至于亲人,顾氏是江南的大族,圣上下旨说我父亲虽罪大恶极,但念在顾氏一门世代忠良,暂不罪及九族。顾氏宗族感念圣上的恩德,已将我父亲这一脉逐出族谱。曾经的好友也音信全无,再没联系,如此说来,我如今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赵大玲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握住了长生的手,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无声地安慰他。她明白,对于他来说,他宁可自己只是长生。
大柱子送来早饭,因为有一盆儿粥,拿着钥匙的仆妇给开了门,友贵家的让大柱子带来了一盆儿小米粥,四个素包子,两个煮鸡蛋。仆妇让大柱子放下东西,就把他轰出去了。大柱子只来得及向赵大玲问道:“姐,你好些了么?你多吃点儿,我一会儿中午再给你送好吃的来。”
赵大玲仔细感觉了一下,比昨天好了一些,大脑对身体的支配度增加了,但是她没告诉长生,由着长生伸手过来喂她,生病的人都是要给自己一些特权,找些安慰的。她喜欢长生小心翼翼地喂她时那份专注的神情,也喜欢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粗瓷汤匙时那种精致与粗狂的对比。他的手很稳,举着汤勺在半空中都不会抖动,这是常年悬腕写字练出的腕力和控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