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桥注视着秦蓦离开的方向,微风吹送,枝叶婆娑,那墨色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那熹光下的新绿中。
“郡王妃……”明秀亲眼看见秦蓦面对谢桥时的态度,心中忧心谢桥会难过,说话的声音也不知觉的压低几分。
谢桥捧着肚子往屋中走去,眼底蕴含着一丝淡笑:“算是好事。”
至少他没有再开口说中伤她的话。
态度上,软化了几分。
明秀傻眼了,哪儿是好事?
郡王妃是气昏头了?
心中更心疼她了,这是苦中作乐?因为,郡王未曾要休离?
可是,他都不在意孩子了。
谢桥和衣躺在榻上,盯着屏风上的仕女图,淡淡道:“午膳装进食盒里,我去书房同郡王一起用膳。”
明秀猛然抬头:“郡王妃,郡王若是将您赶出来……”
谢桥手抚上突突跳动的额角,疲惫的闭着眼,嗓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只要试一试才知晓。”
明秀心中惆怅,回想往日郡王多疼郡王妃,她说什么都依顺着。如今,狠下心肠,心就像石头做的一般,无论什么都不见软下来。
“我似乎总是惹他不快,他总是耐着性子由着我折腾。这一回,我是做错了,倘若当初离开的时候,不顾他的冷言冷语,向他道别说清楚缘由,他何至于会如此气愤?”谢桥多少有些明白秦蓦为何而生气,穆神医都知道的事情,大庆皇帝的病是隐秘,却也算不得很隐秘的事情,她告诉秦蓦,难不成秦蓦会出兵还是会挑起大庆的内战?
都不会。
因为那时候的她正在大庆,大庆内乱,她便会多一分危险。
他怎会将她置身危难中?
待她回来之时,大庆皇帝的病早已好了,秦蓦想要有所动作,也已经晚了。
偏巧那时她脑子里一团乱,失了头绪,并未深想,以至于顺口应下,顺着穆神医的思绪,被他带偏了。
而今回想起来,只怕那穆神医是南宫萧的人。
否则一个淡泊名利,远居余海的穆神医,为何会消息通达,对大庆国皇室隐秘的消息,如此清楚?
她从穆神医那儿一离开,便遇上了南宫萧。
这世间,哪有如此的巧合?
电光火石间,谢桥心中抓住一闪即逝的念头,当初南宫萧提议她陪着他三天为条件,偶尔不经意的小意外,制造出来的亲昵,定是故意为之,就是做给秦蓦看?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那时候,秦蓦的态度,并没有转变,只能说明他十分相信她不会背叛。
而矛盾的爆发,便是她执意去大庆。
那么在这之间,她是不是能够猜想,南宫萧私底下对秦蓦说了什么话?而她的所作所为,恰恰重合了他所说,所以秦蓦对她失望了?
想到此,谢桥心中百味杂陈,若是如此,她自己蠢笨,有何资格怨怪秦蓦气恼她?
心中不禁冷笑几声,南宫萧布的局,的确缜密周详。那时候她将解药给玉倾阑,面对病发的秦蓦,蓝玉、蓝星的态度,她无法不介意,不自责。
而他正好趁虚而入,她措手不及,便入了局。
她太迫切的想要解药,想要解了秦蓦的毒!
谢桥侧身躺着,脸埋在手心里。
“郡王妃,午膳奴婢摆好了。”明秀看着谢桥缓缓转头,露出雪白的面庞,一双乌黑清冷的眸子波光粼粼,一瞬不瞬望着她,心头微微一颤:“宫里来消息,郡王进宫去了。”
谢桥点了点头,双腿下榻,手撑起身子坐起来,避开明秀搀扶的手,坐在桌前,全都是她爱吃的菜色,比起昨晚要丰盛,与她离开京城前相差无几。目光在一杯羊乳上停顿片刻,这是早膳该要吃的,今晨并无羊乳,眼下送过来……
明秀触及谢桥望来的眼神,不禁解释道:“半夏问厨娘要了您的饮食单子,照着做的。”
谢桥总觉得不对,她昨夜来的,半夏心中有底细,今晨就会开始恢复原样,可并没有。
而这一切的改变,似乎从明秀与秦蓦的对话之后。
巧合?
还是当真如明秀所言?
许是心情好,谢桥吃了两碗满满的饭,一碗汤,一杯羊乳。
靠在椅背上,坐不直身来。懒懒散散,左手里捧着一卷医书,右手轻轻抚摸着肚子。好受一些之后,便起身慢慢走动消食。
屋子里来回绕了十来圈,谢桥去往药房。
药房里明秀已经打扫干净,纤尘不染。
谢桥自袖中内袋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巴掌一般大小的盒子。里面躺着雪色玉润的半颗药丸,正是玉凝丹。
此药并无毒性,可解百毒。
谢桥用指甲刮下一点点细末,放在舌尖上浅浅的品。
品出一味药,便提笔记在宣纸上。
直到舌尖味蕾混乱,尝不出来,谢桥喝几口茶水漱口。扫一眼着墨的宣纸,上面她陆陆续续,列下十几位药,可她知道还有几味药她没有品出来。其中有一味香气馥郁,像极了花香,可又像草香,又缠绕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杂味,很熟悉,可一时她又说不出来。
坐久了,腰背酸痛。
谢桥放下药丸,揉着腰椎,扶着腰站起来休息放松。推开窗,徐徐春风拂面,谢桥疲倦随风而散。
伴随着和煦清风一股若隐若现,极浅淡的桃花香,夹杂丝丝梨花香。
谢桥蹙蹙眉头,拿起药丸,放在鼻端轻嗅。
那一抹香味是何药,隐隐呼之欲出。
“郡王妃,宫里来人请您进宫!”关键时刻,明秀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谢桥眉头紧皱,思绪被打断,短时间凝聚不起来。揉了揉眉心,将药丸收好。
“哪位宫里的人?”谢桥站在门口,明秀焦急的面容映入眼底。
明秀道:“未央宫。”
谢桥心里有了底细,只怕是为着她送进宫的人而来。
“推了。”谢桥并不想进宫,太子将人塞进郡王府,她将人送进宫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撕破脸。
既如此,表明的功夫,不必维持。
明秀一楞,喜笑颜开:“奴婢这就回了内侍公公,您这一路舟车劳顿,身子欠安,不适宜入宫。”
谢桥会心一笑,困意上头,回屋子补眠。
——
未央宫。
皇后身着大红色宫装,明丽鲜艳的色彩,映衬着她气度愈发雍容华贵。
施华跪坐在一旁,替皇后捏肩捶腿。
皇后盯着手指上戴着的赤金指套,上面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辉映着着她幽黑的眸子,透着一丝丝诡谲。
“皇后娘娘,郡王妃身子不适,未免过病气给您,今日里不进宫,改日身子安好,便进宫给您请罪!”内侍公公跪在地上回禀,光可鉴人的地砖上,透着冷光,一如皇后眼中乍现的寒光。
内侍公公浑身颤抖,战战兢兢地说道:“奴才打听了,听说郡王妃昨日里回府,便请医馆里的大夫去看病,病得很重。”
病重?
皇后眼中闪过狠毒,猩红的唇扯出一抹笑,眼底寒光闪烁。
施华头皮发麻,看着皇后嘴角的笑,似乎闻到血腥的味道。
果真,皇后阴森道:“病重还能将闻莺的脸划破,能耐不小。”这一句话,质疑谢桥是用‘病重’为托词。
施华不敢接口。
内侍公公抖得更厉害,他消息有误,最易被迁怒。
“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今日里,无论如何,将她请进宫!”皇后最后几个字,几乎从齿缝中磨辗而出。
危及性命,人总是会爆发出无限的潜能。
内侍公公头脑这一刻转的很快,猛然间记起一件事,当即请示皇后:“郡王妃很重视辅国公府容三小姐,您将容三小姐请进宫,郡王妃定然会来。”
皇后赞赏的看他一眼:“传本宫口谕,请容三小姐进宫。”
内侍公公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可容三小姐未进宫,郡王妃未上钩,他的脑袋仍旧是栓在裤腰带上。
皇后看着内侍摸一把冷汗,快步离去,唇边掠过一抹冷笑。心中到底是恼谢桥不顾之前交情,她不喜太子给秦蓦塞女人,将人送回东宫便是,她直接送到兴乐宫!
她是要与东宫撕破脸,宣战么?
皇后心中并不远与秦蓦为敌,他如今在京城的声望如同日中天!与过往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皇上,对他也起了鸡忌惮!
所以,她请谢桥进宫敲打,尔后笼络一番。
若她识时务,便一笔揭过。
显然,谢桥没有觉悟!
皇后目光狰狞,尖利的指套在红木扶手上划下一道深痕。
施华瞟见皇后眼底的阴狠,手下力道没有控制住。
腿上一痛,皇后脸颊肌肉抽动,猛然,一脚将施华踹开。
“奴婢该死,皇后娘娘恕罪!”施华脸色煞白,砰、砰、砰,用力磕头。
皇后眼角泛着冷意,压了压心头升腾的怒火,最终没有处置施华。
——
容姝并不知道皇后请她进宫的目的,内侍公公传达完旨意,容姝吩咐香卉给母亲传个话,便跟着内侍公公入宫。
巍峨威严的宫殿,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红墙碧瓦,熹光流转。
容姝目不斜视,踩着碎步去往未央宫。
容姝行大礼,皇后虚扶她一把。保养的不见一丝皱纹的面庞,流露出亲切的笑容:“姝儿,你姐姐如此唤你,本宫与你姐姐关系亲切,便也如此唤你。”
容姝脸上含笑,温顺点头。心中思忖:皇后与她素来没有牵扯,如今突然请她进宫,话中不离大姐姐,看来目的在大姐姐身上。
容姝敛去心神,只能见机行事。
皇后看着脸上笑容浅淡的容姝,眉眼间依稀与谢桥有几分相似。眼睛里的笑意淡了几分,端起盏茶,垂目饮茶,敛去眼底神色转变。温和和蔼的问道:“你可知本宫今日唤你进宫的目地?”
容姝言语恭敬,不卑不亢道:“臣女不知,还望皇后娘娘明示。”
皇后目光流转,含笑道:“郡王妃回京,本宫请她一叙,她说要探望你。本宫许久不曾见她,有要紧事想问,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将你请进宫。”顿了顿,又道:“听闻你开一家酒楼,不知可有扰你正事。”
皇后不过随口一说,容姝自然不会当真,温言细语道:“酒楼有管事在管,我不过是凑个趣,打发辰光。”对于前面那句话,容姝心中着实吃惊,昨日里林府开办宴会,她们还在议论谢桥何时回京,谁知转眼间从皇后这儿得闻她回京的消息!
但是,谢桥要去见她,却不会是成为谢桥推拒皇后口谕的借口!
想到此,容姝心中暗惊,如何会不明白,皇后与太子使一样的手段,利用她威胁谢桥!
容姝当真不知该喜或者是该忧!
喜的是她在谢桥心中如此重要的地位,忧的是被她牵连。
到底是喜胜过忧,能够在谢桥心目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着实不易。就连大伯,在谢桥的心目中可有可无!
“皇后娘娘定是误会了,您见姐姐是她的恩典,姐姐如何会如此不知趣?臣女何时都可以见,定是她身子不适,一路舟车劳顿,她是双身子的人,将要临盆,不便进宫。”容姝说话间,一直盯着皇后的神色,因着她这一番话,神色变得极为微妙,意味深长。心中微微一动,仍是笑着:“姐姐身子安好,定会亲自入宫求见,向您请罪。”
皇后抬头瞟她一眼,抿嘴笑道:“真是傻丫头,我是长辈,如何会因着这一点儿事计较?”
容姝笑而不语。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闲话家常。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皇后从最初的镇定,渐渐失了耐心,脸色跟着沉冷下来。
这时,内侍公公匆匆而来,跪在地上,颤声道:“郡王妃,不愿进宫。”
这一句话,直接将施华方才点燃的怒火,高涨到顶点,瞬间引爆!
皇后脸色铁青,阴冷的扫容姝一眼,冷笑道:“本宫记得容三小姐还未议亲?”
容姝一怔,眼底闪过茫然,不知皇后怎得突然提起她的婚事。
皇后似乎想到一个绝好的法子,心情顿时舒畅:“容三小姐觉得本宫身边的李公公如何?”
容姝不明就里,淡淡一瞥,身材高挑纤细,面容清秀,面白无须。
“容三小姐和离在府中,至今还未议亲,本宫听闻你的亲事是容二夫人的心病。本宫瞧着你很合眼缘,心中喜欢的紧,你长得如花似玉,水灵娇嫩。李公公旁的本事倒也没有,就是会疼人。本宫为你们二人指婚如何?”皇后看着容姝脸上的血色尽褪,眼底出现一丝慌乱之意,心中积压的郁气一扫而空,酣畅淋漓。
容姝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着实是皇后的话,太有冲击力!
她一个高门之女,虽然是和离,但也不至于沦落给一个太监糟践!
“容三小姐,怎么,你不满意本宫的指婚?”皇后哂笑一声:“我朝也有先例,高祖帝身边的红人刘越便是迎娶了高门之女,婚后幸福美满,唯一的缺憾便是无子。”
容姝不可思议:“皇后娘娘,我……”
皇后暗含警告,“容三小姐,想好之后再回答。本宫知道你是温良贤淑之人,定不会做出抗旨的事。”
容姝到嘴边的话,生生吞咽进腹中。惨白着一张脸,木木呆呆的盯着皇后。
她知道皇后请她进宫,便是想用她为饵,引谢桥进宫。
可她失望了,谢桥并未曾进宫。
她便将怒火全都撒在她身上,极尽折辱。
一旦她嫁给内廷阉人的消息传出去,谢桥定然无法坐视不管!
容姝再一次见识到皇后母子的卑劣手段,怒火中烧,愤懑不已,可是她不能以下犯上!
浓浓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容姝好不容易看见生的希望。如今被皇后这一言给击溃,破碎不堪!
尖利的指甲骤然扎刺在手心,挺直的腰背,颓然弯曲,神色漠然。
“臣女不敢。”
皇后看着容姝从震惊、愤怒、到黯然认命。仿佛一朵勃勃生机的娇花,经过风雨摧残的一地残花。皇后嘴角勾着一抹温和的笑:“你放心,宫门下钥前,她进宫,本宫不会为难你。之后,你与李公公的洞房夜,便在宫中度过。”
内侍公公没有等来惩罚,反而得来一个出自高门的女人,巨大的恐慌,变成巨大的惊喜,不知该如何反应,以至于脸色僵硬。
“李公公,愣着作甚,将你的未婚妻带下去。新房……”皇后指使一旁的施华:“给他安排一间独立的住房,今夜之后,本宫将他放出去,与容三小姐和美过日子,不必伺候本宫。”
容姝狠狠闭了闭眼,皇后用心险恶,她与阉人在外生活,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他们也会受人耻笑!
“来人,将她带下去!”皇后脸色陡变,语气森寒。
殿外进来两个人,将容姝带走。
内侍公公确定皇后并不是说假话,惴惴不安的跟着离开。方才走到门口,身后传来皇后的声音:“机会只有这一回,本宫念在你尽心伺候的份上,给你一次出人头地的机会。”
李公公浑身一震,闻弦知雅意,转身跪在地上拜谢皇后赐妻之恩。
——
容姝嫁给内监一事,如蝗虫过境之势,传遍大街小巷。
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