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辛是真的褪下了从前的娇弱,每日里用凉水洗衣、洗菜,从不顾忌;买了菜,不敢要人帮忙,就为了省几文钱,她自己挑着扁担要走上十几里路。
一天忙到晚,热汗顺着额头往下淌,背上还背着熙郎,愣是舍不得把他交给别人代为照看。一则是没钱,二则是她不放心。
到了晚上,她累得腰酸背疼,手臂和双腿都和灌了铅一样,抬都抬不起来。可她还要照顾小熙郎,喂他喝奶,给他洗澡,抽空给他缝小衣裳,一直忙到大半夜,等到天不亮,又早早起来准备开小吃摊。
眼看小吃摊生意越来越好,姜辛欣慰的想:再累也值得。
章哲和姜冽俱都扑了个空。
他们两个快把这附近十几个村都翻遍了,也没找着姜辛,隐隐听说曹甸村有人曾经借过刚下过崽的母养,他二人便揣着一线希望找到了许老伯家。
许老伯不在,说是上山打柴去了,许大娘见他二人衣裳华丽,骑着高头大马,又带着随从,先怯了三怯,问起家里有没有来过陌生人,许大娘一问三不知,只是摇头说:“没有。”
姜冽难免失望,见问不出什么来,转身就走。
章哲却不死心的四下乱看。院子不大,后院种的是菜,有一口井,前院除了猪圈就是鸡圈,屋檐前还种着一捧花,他看桩子上有拴过的痕迹,便问:“大娘,你家养过羊?”
许大娘想,自家老头子借羊不是秘密,是瞒不住人的。可姜辛是老头子晚上救回来的,没人知晓,甚至坐月子期间她也从未出过院子,因为安静,左邻右舍也没多加关注,所以想必瞒能瞒得下。
便点头道:“是,前些日子我病了一场,吃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老头子着急,就从村头老杨家借了一头母羊……”
她答得滴水不漏,章哲也挑不出什么破绽来。可他不肯走,许大娘也哆嗦了,仔细回想,姜辛母子走得匆忙,屋里的尿布还没来得及收拾,可别露了陷。
正忐忑着呢,章哲迈步往里走。姜冽一皱眉,心说,你一个大男人,二话不说就往人屋里闯,合适吗?
想是这么想,却没拦。
章哲边走边问:“大娘家里都有什么人?”
“……就我们老两口。”许大娘说着便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唉,老婆子命苦,生了两儿一女,都没站住,到老了老了,可不就剩我们俩相依为命了么。”
章哲挑了竹帘进屋,四下逡巡了一遍,果然不见异样。
他原也没抱什么希望,可此刻仍然觉得失望,在门口站了良久,这才迈步出来,又往后走。
后头靠着东墙有间小厢房,正是姜辛母子住过的,眼见得他要往里走,许大娘道:“这位公子,那里堆着的都是杂物,又脏又乱,可别冲撞了您。”
章哲脚步顿了顿,看着许大娘道:“大娘想必猜到了,我们在找人,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她怀着身孕,孤苦零丁的一个人,没家没业,不知道有多难捱。若是大娘知道,不妨给我们指个明路,也免得她继续饱受流离之苦,更免得我们徒劳无功。”
许大娘犹豫着问:“敢问公子,是那姑娘什么人?”
章哲竟一时语塞,那句“我是她相公”怎么也没办法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姜冽接话道:“我是她娘家大哥。”
许大娘疑惑的道:“你们……是怎么?”
姜冽道:“她从姑苏来看我,不想半路失了音讯。”
许大娘也无从分辨他说的是真话是假话,只好道:“我家里倒确实住过一个姑娘,和你们说得相似,可她脑子……”她指了指自己的头:“什么都记不住,并不知自己家在何处,家里又有什么人,而且她今日就走了。”
“去哪儿了?”
“这……我可真不知道,这非亲非故的,她不说,我们也不好深问。”
线索又断了,但从许大娘的描述中,这女子和姜辛有着九成相似,并且是许伯从乱葬岗遇到并救回来的,姜冽和章哲都生出几分希望来。
可一想到自己又与她错过,这懊悔之情便又多了几分。
章哲留了口信,如果姜辛再有消息,请许大娘务必给自己或是姜冽送个信。临走留下一百两银子的银票,算是表达谢意。
他看着姜辛没能带走的孩子的尿布,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竟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听许大娘说,是她脑后受了伤,现在那里还有一道三寸长的疤。
也不知道她究竟都遭受了什么,章哲心如油烹。
第369章 、除非
送上第二更。
章哲和姜冽无功而返,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进了城,快要分道扬镳了,章哲叫住姜冽道:“大哥——”
姜冽哼一声道:“当不起,章六爷。”
章哲抱拳道:“都是我的不是……”
姜冽冷着脸道:“我不知道章六爷有什么不是。”他字字句句都在噎人,可见对章哲积怨甚深。
章哲顿了下,撩袍跪下道:“大哥,都是我的错。”
姜冽抬起了下巴,视线掠过他的头顶,冷冷的道:“章六爷还是起身吧,被人瞧见,又不定说我姜家怎么不要脸,非巴着章家要耍赖放泼呢。姜家也是要脸的。”他拨马要走。
章哲膝行几步,跪到他马前,垂头道:“我不敢乞求大哥原谅,可这句对不起,是我欠姜家的。”
姜冽喉结滚动,手里的马鞭攥得紧紧的,差点儿就劈头盖脸的朝着章哲挥下去了,到底只是咬着牙挪开视线道:“你不欠姜家,你欠的是甜甜。”
“是,我自知大错特错,等找到甜甜,我一定会磕头认错。”
姜冽尖厉的冷呵一声,道:“好,好,磕一个头,便足以弥补她这些日子所受的磨难和痛楚,便足以弥补她这半生的流离无依,是吧?章之问,你打的好盘算。我告诉你,做梦,休想,我姜家的女孩儿再不值钱,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总之,我不会原谅你,除非你去死。”
姜冽把这些日子积压在心里的愤怒和痛恨都爆发了出来。
天知道,姜家已经没人对姜辛还活着再报希望?二婶娘是个没用的,听说姜辛失了踪迹,除了哭就是病,到这时还意识昏沉,可除了哭着喊“娘可怜的甜甜”,她什么都帮不上。
自己的母亲就不必说了,逢人便说姜辛“不知检点”,不定做下了什么不名誉的事,这才做了缩头乌龟,再不敢露面。
就是祖母,一力替姜辛争取,也只是为了姜家颜面,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默许了章家的态度,连她都放弃了姜辛。
女子不比男子,一旦名节尽失,姜辛是无论如何也再担不起章家的儿媳妇之职。
姜冽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样的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不只是因为他知道,除了他,阖府再没人挂念姜辛,还因为章家这欺人太甚的作法,更为了姜家这凉薄冷血的态度。
他想过,一年找不着,找两年,两年找不着,他找十年,十年找不着,他找一辈子。他一辈子找不着,他儿孙接着找。他非要把姜辛找出来,让她有一个可以为自己辩护的机会,让她堂堂正正的告诉章家,告诉姜家,她没有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
也不要她这样委里委屈、窝里窝囊的蒙受不白之冤。
但凡有可能,他养姜辛一辈子,如果她愿意,就再给她寻门亲事,倾尽自己之力,也一定要让她过得比从前更光鲜,就为了打章家、打姜家人的脸。
也就是这一个信念,支撑着他不放弃任何一丝痕迹,恨只恨,姜辛就在京城自己眼皮子底下,他愣是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
无忧公子是吧?等着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笔帐,他是注定背上了,自己现在耐何不了他,还有后十年、二十年呢。
章哲漠然的低笑了一声,道:“我现在不会死。”
姜冽冷哼,他怎么舍得死?娇妻在怀,前途大好,他怎么舍得?
章哲无视姜冽的嘲讽,低声道:“我一定会找到甜甜。”
这话说晚了,要是一个月前他也是这态度,也就没现在的林氏了。现在信誓旦旦有屁用啊?
姜冽嘲弄的道:“我真怀疑你的居心,谁知道你找着甜甜要做什么?让她实至名归的做你的先妻么?她活着就是你的耻辱,就是你章家的耻辱,什么也没有死人能保守得住秘密。还有我呢?你是不是也要让我出个什么意外,落个横死的下场,好全了你章家,你章六爷的脸面?”
章哲抿紧了唇,一声不吭,他倨傲的想:现在说什么也没人信,既然如此,不说也罢。再说,他也没必要非得让别人相信,他很明白他想要什么,也很明白他应该怎么做。
章哲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对姜冽道:“我章之问是个什么样的人,日月可鉴,既然大哥不信,我也无需证明,如果大哥有甜甜的消息,请……知会在下一声。”
说罢转身就走。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两个现下是根本不可能再好好说话了。
姜冽哼一声,骂了一句“虚伪”,扬鞭而去。
章哲上马,径自回府。
杜藤从里头迎出来,给他行礼:“六爷回来了?”
章哲嗯一声,脚步不停,杜藤看一眼杜叶,杜叶摇摇头,表示无可耐何。杜藤便紧追了章哲几步道:“六爷,老爷叫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章哲似乎全没当回事,只是问杜藤:“我叫你做的事都做好了?”
杜藤点头,眼神里却满是不赞同,章哲难得的露出点儿笑意,道:“这两天你和杜叶辛苦一下,都搬走吧。”
杜藤看着章哲走远,悄声问杜叶:“这回怎么样?人找着了没?”
杜叶叹气:“就差一点儿,我们去时,六……呃。”他四下看看,小声道:“刚走。”
“啊?”杜藤也是可惜:“可能确定就是奶奶么?只要知道去了哪儿,找着人还是很容易的吧,我瞧着六爷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啊。”
杜叶道:“有你说得那么容易就好了,虽说不敢十成十确定,但也有九成九,就差最后见了面确定了,可……可难就难在,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你说这天下之大,她要是找哪个犄角旮旯地儿一躲,咱们有通天本事又能上哪儿寻去?对了,刚才六爷说搬,搬什么?”
杜藤道:“六爷前几天吩咐我寻个院子,叫我把他的东西全搬出去。”
这又是要闹着离家出走啊?
杜叶头都大了:“行了,你忙你的吧,我得赶紧给六爷准备伤药去。”就他这么折腾,二老爷非把他打残废了不可。
第370章 、摊牌
送上第一更。
章哲才进门,二老爷章遵就得了消息,他放下书,沉着脸吩咐道:“叫他过来。”
底下人不敢怠慢,忙去传话。
章哲却没立刻赶过来,他先回了内院去换衣裳。
林氏带着丫鬟先迎了出来,未曾靠近,先双眸含笑,微红了双颊,羞怯的上前行礼:“六爷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么?”
章哲停下步子,头一次正视自己的妻子。林氏闺名婉婉,人如其名,生得娇小玲珑,性情温婉,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说她一句“钟灵毓秀”一点儿都不夸张。此时见他望过来,林氏的双颊更像多抹了一层胭脂,眼神里波光荡漾,仿佛风吹皱了一池春水,说不出来的娇柔、妩媚。
章哲却只是垂了垂眼皮。
林氏在他眼里,未免年纪太小了些,他看她就像看自己的妹妹,有疼爱、怜惜之心,却升不出爱慕、渴念之欲来。
他嗯了一声,淡漠的道:“你且稍待,等我换了衣裳,我有事和你说。”
林氏不由一怔。她是奉了父母之命,应下章家的这份亲事。从小就在京城长大,她眼界宽阔,虽然不敢说一向看人以出身论,但对于从千里之外过来投亲的章哲还是不大满意的:他既无才学,又无功名,又是打小在燕城长大,纵有章家之势,也难掩他的小气、猥琐。
可谁让她是庶女呢,能成为正妻,已经是意外之想,待见了章哲,见他生得风流、儒雅,人又挺拔出众,当初的怨言便都化为了欣喜。
可这位六爷却是个冷情冷性的,成亲不久他便出了门,迄今为止,她和他朝夕相对的次数都有限,便是她少女芳心大动,想着要和他多亲近,可耐何他自由如风,她也无可耐何。
难得他今日肯和自己四目相对。
那双忧郁的、深沉的、黝黑的眸子里写满了东西,似乎与她无关,可她也看到了刹那间他眼眸里涌起来的歉疚。
不管是什么感情,肯正视她就是个良好的开端,不是吗?
林氏忙浮起羞怯的笑道:“妾身服侍六爷……”
“不用。”章哲声音有如快刀,迅速麻利的斩断了林氏的柔情,可林氏自己却觉得心口涌上丝丝缕缕的难受,好像快刀已经抽回,那锋利的刃口留下的余威仍然割伤了她细嫩的面颊。
林氏并没有被打击到,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苍白慢慢涌上来,最后也只是化为柔婉的低头一笑,她仍是淡定、沉静的转身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给六爷准备热水,你跟我去给六爷挑换洗衣裳,你去准备饭食……”
章哲却只是换了衣裳就出来了。
林氏还在翻箱倒柜,挑选着她亲手替他做的衣裳、鞋袜。等到章哲进来,看到他身上陌生的衣裳和针脚,林氏不易察觉的一蹙眉:衣料过时了不说,这衣裳也太拙朴了些,虽然说粗布衣裳也不减章哲的风姿,可到底这是在京城,章哲这般打扮,就算是在家里,也显得有些寒酸。
从前他多有忌讳,衣裳不是白就是黑,现在却换了玄紫色,就连腰间都挂着半新的绣竹纹荷包,眼色鲜亮的扎人眼。
林氏讪然而自嘲的一笑道:“六爷已经收拾好了?倒是妾身笨手笨脚,慢了许多……”
章哲并不计较这些,坐下对她道:“我有话要和你说。”言外之意很明显,这话只想和她一个人说。
他的语气太郑重了些,林氏心猛的一跳,顿时泛起不祥的预感来,看向章哲时的眼神带了些柔弱的委屈,她颇微可怜的求乞,好像在渴求他对她仁慈些,别对她太过严苛,更希望他能收回要说的话。
一旦把身边的人都打发了,仿佛他便会说出刻薄、难听、伤人的话一般。
但章哲不为所动,那清亮、黝黑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浓重,少了几分忧伤,添了几分烦忧,减了几分耐心。
从前他是温文君子,这会儿却像极力压抑着什么,有一种锋利宝剑即将出鞘的寒厉。
林氏认命的在心底叹息,对身边的丫鬟道:“都出去吧。”
她身姿袅袅,轻盈的走过来,坐到章哲对面,伸出纤长手指,替章哲斟了一杯茶,温婉、柔顺的递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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